13.
小時候,曾經心血來潮養了一隻兔子。
是什麼品種年僅五歲的小孩子怎麼可能會懂,黃瀨只記得母親帶牠回來時,牠小到可以趴在自己的頭上,毛是白的、身體是圓的、耳朵則是尖的,記得最清楚的是那隻小兔子有一雙漂亮的紅色雙眸,就像炙熱的火焰一樣照亮了自己的內心。
那段日子黃瀨只要一放學就趕著回家只為了和兔子玩,而那隻小兔子每次看到黃瀨也會特別興奮地跳上跳下,黃瀨的媽媽也很好奇,明明是她帶回來的,怎麼小兔子黏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兒子呢?
黃瀨不知道媽媽跟自己爭風吃醋,愉快地把飼料往手中倒,聞到飼料香味的兔子一跳便跳到了黃瀨的腿上,嘴巴湊近黃瀨的手心吃著飼料,偶爾伸出來的舌頭舔得黃瀨癢癢的。
晚上的時候黃瀨會把籠子搬到房間,因為母親堅決反對人和兔子睡在同一張床上,於是黃瀨只能和兔子呆在同個空間裡。
感情好的一人一兔,終究面臨了別離。
諷刺的是,兔子的死亡並非自然老死,而是間接被自己害死。
七歲的黃瀨因為熱衷於學校活動而變得晚歸,就算回來了也沒什麼力氣再陪兔子玩,以前隨時隨地抱著兔子到處亂跑的景象成了過去式,兔子的餵食空間剩下那間小小的籠子。
後來在某次機緣下他參加了學校的營隊,直到三天後才回到家。
他一如既往地裝好飼料放進籠子裡,但兔子並沒有因為食物的味道而興奮地跳起來,而是縮在角落裡一動也不動。
等母親回來時,黃瀨抱著奄奄一息的兔子撞進母親懷裡。
後來黃瀨才聽說,兔子會因為寂寞而死。
那時候的他正值初中二年級,因為長得好看、讀書不差、運動簡直萬能,可怕的學習力讓他輕易地受到萬人的追捧。
起初,黃瀨相當享受被人稱為「天才」,因為漂亮的臉蛋被挖角作模特兒,稍微模仿一下前輩們就可以拍出一張漂亮的照片,並且得到了不小的名氣;又因為一時心血來潮加入了某個運動型社團,稍微模仿一下隊友和敵人的動作便能輕鬆地獲得勝利。
但同樣的日子過久了,生活開始變得乏味,上天賜與他的才能換取的代價是他的快樂,他開始覺得「天才」一詞簡直是詛咒、是噩夢,別人讚美他的強、稱他為「天才」,黃瀨也只能以僵硬的笑容作為回應。
黃瀨經常作夢,夢到周圍漆黑一片,唯一發光的自己站在世界的中心,四周卻沒有人陪伴。
所謂的孤獨。
夢境的第一晚他哭著醒來,全身濕濕黏黏的讓自己很不好受,他想起以前養過的那隻兔子每晚在等待的煎熬中度過,而自己卻一點也沒有察覺。
人也是一種怕寂寞的動物──當情感失去了歸屬,就像是沒有了土壤的支撐而裸露的根,終將缺水而死。
因為寂寞、孤獨而缺乏了安全感,是黃瀨涼太最害怕的事情。
照亮他心底的恐懼的,是名為「青峰大輝」的一道光。
青峰大輝的強大他一直是看著的,速度、力道、技術、精準度與豐富的經驗,沒有一項是他這個初學者能夠達到的境界,是一個厲害到讓他感覺自己毫無辦法的人。
見識到他的強以後,黃瀨立刻加入了籃球隊,並且隨隊練習。
然後就在加入的第一天,他向青峰大輝發起了挑戰。
這個舉動讓所有籃球隊隊員跌破了眼鏡,他們錯愕地看著場中央的新社員指著青峰的鼻子大叫「One on one」,而被下戰帖的某人正悠閒地綁著他的鞋帶,溫度差之高的場面真不知道該跳進去喊卡還是一旁看好戲就好。
不、重點是,一個沒真正打過籃球的新人,會在第一天入社時就向隊上的王牌挑釁嗎?
底下交頭接耳的討論聲此起彼落,偶爾聽得見充滿嘲弄的語氣指著自己說「自不量力」,多少讓黃瀨有點難堪,卻因為太想親自體會青峰的強而沒有搭理。
食指被拍掉時底下爆出了笑聲,黃瀨尷尬地抽回手時胸口被橘色的球體狠狠撞了一下,青峰撓著頭站了起來說「放馬過來」。
那場比賽讓他明白了青峰大輝和自己的距離。
卻也讓他對青峰大輝的憧憬更加深刻。
加入一軍以後,幾乎每一天練習完畢黃瀨都會纏著青峰來一場一對一的對決,怎麼打怎麼輸,卻令黃瀨快樂無比。
因為眼前的人,他不再害怕孤獨。
相處久了,黃瀨漸漸地解了青峰大輝這個人。
要求一對一時青峰會露出不耐煩的表情,卻一次又一次陪自己打個盡興,偶爾因為模特兒的工作不能留下來加練,不知情的青峰反而會自己跑過來問說「想落跑了嗎」,此時他不會直白地講出自己要工作的事,而是回了「等著吧我明天就能打贏你」之類的豪語。
青峰是個溫柔的人,只是表面上看不出來罷了。
而和自己最大的不同,是打籃球的初衷。
如果說黃瀨涼太打球的原因是為了青峰,那青峰大輝打球的原因只是單純的喜歡著籃球。
單純的,喜歡。
所以即使站在同個世界的最高點,他仍每天心無旁騖地打著他的籃球,彷彿籃球就是他的情人一樣,黏膩並且形影不離。
然而幾個月後,喜歡籃球的青峰大輝卻逐漸失去了笑容,社團活動也漸漸變得少來參加,這讓幾乎每天纏著他One on one的黃瀨很不習慣。
某場分數相差懸殊的比賽,黃瀨再次見識到了青峰與自己的差距。
只是黃瀨涼太不是黑子哲也也不是綠間真太郎更不是赤司征十郎,從不做多方面思考的腦袋還以為青峰仍打著快樂的籃球,殊不知天真的想法間接將他所憧憬的人一步步逼入絕境。
「能戰勝我的人,只有我自己。」
直到他聽見青峰親口說了這句話,黃瀨才認清青峰大輝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單純喜歡籃球的青峰大輝。
天才。
一個站在頂點的天才。
就和過去的自己一樣,不得不習慣孤獨的,可悲的人。
14.
黃瀨是被微弱的震動聲吵醒的。
難得補足了睡眠讓黃瀨更想放縱一下,翻過身打算睡回籠覺,卻在鼻子撞上不算柔軟的物體後痛得回想起昨晚所發生的事。
依稀記得青峰壓著他讓他逃跑的可能性幾乎等於零,然後呢?
抬頭的動作緩慢而僵硬,在餘光掃到那緊抿的薄唇時又縮了回去,身體止不住燥熱,滾燙的溫度讓他的大腦運作一時停滯,耳邊平穩的呼吸聲一再提醒此時此刻自己的處境。
青峰的胸膛隨著一呼一吸規律地起伏,一隻擁有優美線條的手臂搭上自己的腰,另一隻則是埋在他金色柔軟的頭髮底下,昨晚纏上他的雙腿似乎不再那麼黏人了,黃瀨小心翼翼地抽起夾在她雙腿間的右腳,挪開枕在對方手臂上的頭顱向後移了移。
震動聲再次響起,不一會不滿的咕噥聲傳進耳中,黃瀨嚇得直冒冷汗,努力轉著眼珠子找尋惱人的聲源,發現是昨晚他趁青峰洗澡時翻出的備用手機,螢幕閃了閃,青峰的眉頭也跟著皺了皺,緊閉的雙眼仍不肯睜開。
如果小青峰起來了自己還在他的懷裡,氣氛肯定超尷尬的!
幸好隨著青峰入睡手中的力道也失去了壓制的作用,黃瀨悄悄地捉起放在自己腰上的手,平順地放回青峰身旁,抓著床頭還在震動的手機以最快的速度衝到外面,不忘輕輕地關上房門。
來到客廳才鬆了一口氣,黃瀨生氣地瞪著手裡的元兇,螢幕顯示的不是自己所熟悉的號碼。
按下通話鍵後,急迫的聲音與內容令黃瀨不得不認真起來。
「……咦?」
15.
青峰打著呵欠從房裡走出來時黃瀨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沒看電視也沒有講電話,就只是單純地坐著,額髮隨著垂下的弧度遮住了黃瀨的表情。
詭譎的氣氛青峰似乎毫無察覺,他走到餐桌旁,只見幾個乾淨到發亮的盤子上面卻沒有食物,不禁皺了皺眉。
「喂、黃瀨,沒有早餐──」
「為什麼瞞著球隊回來日本?」
還沒繞過沙發便聽到沒有起伏的聲音問,青峰停下腳步,眉頭鎖得死緊。
「……是火神嗎?」輕不可聞地輕嘆,「那傢伙真多嘴──」
「不要岔開話題啊!」
揪住對方的衣領往自己的方向扯,突如其來的動作讓青峰差點站不住腳,兩人之間隔著一道沙發椅背,卻完全阻擋不了黃瀨的憤怒。
雖然黃瀨主動縮短了距離,但完全沒有昨晚羞澀的反應,漂亮的琥珀色蒙上一層水氣,感覺卻是刺骨的冰冷。
「我聽說了。」用著比平時還要低沉的語調說,「瞞著球隊回國,不是一個職業球員該有的行為吧。」
撐在椅背上的掌心握緊底下的皮革,青峰眼神暗了暗。
「和隊友處得不融洽,甚至拒絕隨隊出席公開場合。」
黃瀨感覺全身上下都在顫抖,仍不肯放開對方的領口。
「有什麼事情是比該負的責任還要重要?重要到拿自己的職業生涯開玩笑?」
喉嚨乾乾的,即便如此生理的難受也比不過心理的怒火。
腦海閃過初中三年級剩下幾個月的畫面,孤高的背影拒絕外人的關心,青峰築起的牆太高太大,高到他無法攀越,大到他無法撼動。
沒有人能理解孤獨,就連害怕寂寞的黃瀨也不行。
二年級的青峰雖然說著難聽的話,卻還是默默地陪他達成他的願望,三年級的青峰即使說著傷人的話,也不肯伸出手哪怕是拉起跌倒的自己。
「還是說,你又變回以前那樣,厭惡起籃球了嗎!」
接到火神的電話時,黃瀨就有種不好的預感,而當預感成真時黃瀨突然想起離開醫院前,為了確認青峰的傷勢而趁著青峰和黑子敘舊時鑽進診療室,醫生不明所以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搖著頭什麼話也不說,像是刻意隱瞞著什麼。
直到火神告訴他青峰只要休息個三、四天就可以恢復訓練前,他還笨笨地以為青峰傷得很重。
──麻煩你告訴那傢伙球隊氣得四處在找人。
除了和當時一樣對籃球厭煩了,他實在想不出青峰有什麼理由瞞著球隊跑回日本。
若真的變回憎恨籃球的青峰大輝,那麼──
寧可回到恐懼的牢籠,也不願讓青峰孤獨一人的自己算什麼?
「……啊啊,原來如此啊。」
覆上手背的是一雙比黃瀨還要大且粗糙的手,三十六點五度的溫暖慢慢地安撫了他的情緒。
「記得嗎?第一天晚上吃飯的時候,你問我回來的理由。」
糾纏衣領的指尖一根根地被化解開來,掌心順著他的手臂、肩膀、脖子,最後滑到了他的臉頰。
「直到現在我才明白,自己不足的是什麼。」
黃瀨愣愣地看著眼前逐漸放大、那張讓他依戀許久的臉龐,腦袋一片空白。
「這就是答案。」
說完,青峰貼上微啟的唇,沒有情欲,只是純粹傳達心裡的感情。
──一個睽違一年又兩百六十八天的吻。
16.
為了青峰大輝開始的籃球,為了青峰大輝每晚留下來加強訓練。
意識到追逐的動力源自於對青峰大輝的愛戀,是在海常與桐皇之戰的時候。
因為士氣全無,偏偏讓士氣全無的是自家教練,要罵不是要打不能,笠松失落地別過頭,悶在心裡的怒氣轉換為精神上的打擊。
笠松到走廊冷靜的五分鐘裡,教練再次集合了等等要上場比賽的剩餘四名正選球員,重述他們應該盯防的對象。
「奇蹟世代的青峰大輝就交給你了,沒問題吧,黃瀨?」
黃瀨聳聳肩表示沒什麼意見,教練安排的很合理,王牌對王牌,只有他有可能阻止得了青峰──
可能。
青峰和自己不一樣,很小的時候就開始接觸籃球了,籃球彷彿是他身體的一部份,籃球在他手上就像被賦予了生命,球的軌道、彈跳的方向,只要青峰願意,他能以任何姿勢將它投進籃框內。
這是經驗不足的自己無法比擬的。
即使差距再大,不想輸的心情一直都存在著。
從憧憬的那刻起。
「要贏過小青峰,首先得有小青峰的球技吧……」面對一雙雙眼睛,黃瀨輕咳一聲,「不過,我不會再輸了。」
要有自信。
如果連王牌都說出了喪氣話,全隊的士氣會低落的。
況且他確實不想再輸給他了。
追逐著一個對籃球由愛生恨,卻又傲視群雄的男人,怎麼想都覺得不爽。
想要奪回他的笑容,就像之前只知道追逐勝利的自己被城凜、被黑子和火神的新組合打敗之後,變得主動、覺得和大家一起打籃球很有趣──那種釋懷感。
如果贏了,青峰能和自己一樣重新喜歡上籃球,那他願意嘗試。
只要青峰過得快樂。
額頭突然被彈了一下,黃瀨回過神時,森山一臉嚴肅地瞪著他,以為剛剛又說了什麼不妥當的話,黃瀨手足無措地道歉,然後又莫名其妙地被前輩敲了頭。
「不是『不要輸』啊,笨蛋!」森山撐起膝蓋站了起來,「是『我一定要贏』!」
「不(錯)嘛森山學長!就(是)要有這股(氣)勢!」
「然後贏了之後就可以向左邊第三排最上邊的女孩告白!」
「你還念念不忘那個女孩嗎!笠松聽到會氣死的!」
儘管森山的目的有點不正經,依舊鼓舞了隊上的氣勢,所有人吼著「勝利者是海常」,最後連代理笠松吐槽的小堀也豁了出去,跟著大家高舉雙手,場面鬧哄哄的,就像是真的贏得了勝利一樣。
這之中,只有黃瀨一個人愣在原地。
他想過「不想輸」,也想過「一定要贏」,他憧憬青峰大輝的強悍,他日日夜夜想著要和青峰決一勝負。
但他從沒想過贏了之後自己將何去何從。
這是一場耐力賽,他和青峰各執一個跑道,哨聲響起的那一刻青峰早把自己甩在後頭。
一個人追著追著,好不容易看到了前方的人影,於是他興奮,加把勁加快了腳步,三步、兩步、一步,總算與他肩並著肩。
他轉頭,青峰露出同他剛才興奮的表情,兩人相視而笑,回過頭繼續跑著。
最後,自己總算超過了對方,離終點還有一段距離,而他仍然沒有停下腳步。
但是跑了一陣子突然聽不見對方的腳步聲,黃瀨四處張望,卻發現他身處在一片漆黑之中,什麼人也沒有。
這種感覺就像遇見青峰之前,什麼運動都得心應手的黃瀨涼太,卻一點也不快樂。
寂寞的讓人想哭。
──又會回到那個時候嗎?贏過你的話。
比賽前就在考慮勝利之後的事,才是真正的「不自量力」,這也是為什麼黃瀨之前一直沒思考過這個問題。
──不,並不是沒想過,而是一直以來故意視而不見。
他想過贏了青峰,青峰或許會回到之前那個喜歡籃球的青峰大輝,或許會開始嶄露笑容了,或許變得勤於練習,或許變得相信隊友。
黃瀨想過贏了黑子自己要怎麼安慰他,想過贏了綠間他會承認自己的技術,想過贏了紫原他會記得曾經與自己同班,想過贏了赤司他也許不會再欺負自己。
為什麼是青峰大輝?為什麼只能是他不能是別人?
為什麼寧可青峰大輝過得快樂,可以不顧自己最恐懼的寂寞?
──原來早在不知不覺中,喜歡上你了嗎?
因為青峰大輝是黃瀨涼太喜歡的人。
因為青峰大輝比誰甚至自己都還要重要。
因為希望青峰大輝能夠幸福。
──如果贏過你是唯一讓你變得不再孤獨的方法,我願意嘗試。
「就算死也要贏。」
一次就好。
17.
友情和戀愛哪個重要?
兩者間存在所謂的平衡點?
愛情可能是一時的,友情卻是一輩子。
信賴的友情與不安的愛情,黃瀨寧可選擇前者。
如此一來就不用害怕失去。
對於今吉翔一,黃瀨始終抱持保留的態度。
高一對上桐皇的那場比賽,那顆壓哨球仍記憶猶新,不僅讓對方領先了更多分,海常的士氣多少受到了不小的影響。
若青峰是領軍殺入敵陣的大將,那麼今吉翔一就是專職策劃的軍師了。
偏偏黃瀨對這類型的人有點苦手,更何況是當時那場慘烈的戰役之中,敵方陣營的其中一個隊員呢──還是正式對決裡,唯一碰上的一次。
所以當這個印象沒有很好也沒什麼交集的人站在校門口狀似等人,而剛好又不是上課日,只有少數幾個想念書或社團練習的學生來而已,黃瀨看了看四周,發現沒有半個人和他一樣正準備走出校園。
……真是糟糕透頂。
「好久不見了,黃瀨君。」
「……你好,今吉翔一前輩。」
「不用那麼見外,喊我今吉就好了。」不怎麼在意黃瀨看到自己時瞬間嫌惡的表情,「反正我也習慣後輩隨隨便便喊我的名字了……你也知道,青峰他一向沒大沒小的。」
因為關鍵字而皺了皺眉,黃瀨舒了一口氣,勾起嘴角,「……請問今吉前輩找我有什麼事嗎?」
「今天是桐皇的畢業典禮。」
「那真是恭喜今吉前輩了。」
「黃瀨君真愛說笑,我早在兩年前就畢業了。」清楚地捕捉到一閃而過的怪異,今吉彎著眼笑道:「今年畢業的是青峰,不去參加友人的畢業典禮是不是有點不夠意思?」
他怎麼可能不知道今天是桐皇的畢業典禮?就算不用特地調查,青峰的訊息也會在第一時間傳進他耳裡。
畢竟青峰大輝身邊有直覺敏銳且聰明伶俐的桃井五月。
「今吉前輩誤會了,我和小青峰……只是前隊友而已。」
「嘿──看來你變得很多耶,」手指抵住下巴,刻意擺出疑惑的樣子,「我記得桃井的情報網指出黃瀨君是個坦率又友善的孩子,而且很喜歡纏著青──」
「我才不明白今吉前輩的話題為什麼要一直圍繞著小青峰轉。」
這下他更明白當初笠松為什麼和自己提過要小心今吉翔一這個人──太聰明了,和奇蹟世代的赤司一樣,不管你怎麼隱瞞,他都能從細微的動作和少許的情報摸透你的心思。
只不過赤司並不是敵人,而這個人又曾經打擊過海常,再者──
他是少數能制住青峰大輝的人之一。
「因為,」故意頓了頓,以理所當然的口氣接道:「黃瀨君喜歡青峰不是嗎?」
「什、我不──」
「讓我猜猜你之所以不想承認的理由。」能見到模特兒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的稀有模樣,今吉覺得自己真是賺到了,「對象是我這點就別提了,想必黃瀨君的理由是『喜歡卻又害怕他知道了以後會討厭自己』吧,還有……」推了鼻梁上的眼鏡,笑意不減,「是在害怕什麼嗎?」
黃瀨張了口想反駁幾句,卻發現自己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他掐緊了手指,緊緊咬著牙根。
他不喜歡說謊,對象是今吉更不可能像跟平常人對話時輕輕鬆鬆地便能轉移話題,被踩了地雷的感覺很差,何況是被一個和自己不熟的人說中。
……明明連朝夕相處的隊友們都沒發現的。
「告白要趁現在哦,黃瀨君。」今吉上前拍了拍他的肩,湊近他的耳邊說道:「不然的話,青峰明天到美國之後,就永遠也追不上囉!」
18.
這次回來東京沒有搭地鐵,而是隨手招了一台計程車指名到東京的桐皇學園。
到達目的地時已經下午五點,早上開始舉辦的畢業典禮,到了這個時候該走的人都走光了,除了一些感懷時光的師生和幕後工作人員。
黃瀨走進校園內,縱使留在校園的人極少,黃瀨亮麗的外表依然讓大多數的人認出了他的身分,並且停下手邊的工作就為了和這超人氣氣模特兒要簽名及拍照留念。
他是第一次如此果決地拒絕這些粉絲,心裡著急得很,擔心青峰先一步離開了校園,畢竟那個總是翹課的人對學業不熱衷,枉談磨著耐心聽校長念完又臭又長並且千篇一律的演講稿;聚集過來的粉絲是第一次受到偶像如此鄭重的道歉,也就不再糾纏。
黃瀨問她們哪裡找得到青峰大輝,話一脫口立刻後悔,怎麼可能會有那麼好的運氣,隨便抓一個路人問就能得知行蹤飄忽不定的青峰。
誰知她們的回答又跌破了眼鏡,他們指了指大樓的最頂層,說他在天台休息,其中一個女孩子邊說邊臉紅著,又提了一句青峰大輝是學校的風雲人物。
原來這個女孩跟自己一樣,對那個總是翹課的壞學生情有獨鍾。
爬了六層樓梯,悄悄地打開天台的鐵門,許久未上油的門軸發出難聽的吱呀聲,開啟的剎那一股風猛烈地灌了進來,嚇得他趕緊腳一踏立即闔上了門。
四處張望卻沒見到他想見的人,繞了四分之一圈才看到通向放置水塔處的爬梯,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到了上面,果然看見水塔後方睡得正香的青峰大輝,於是他走到他的旁邊,彎下身子湊近了那張還流著口水的臉。
平常見面的地方只有賽場,或者偶爾的友誼賽兩人才比較有說話的機會,談話內容無非籃球、籃球和籃球,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兩人的話題只能圍繞著籃球,貧乏得很。
若不是主動開啟話夾子,估計青峰大輝也不會多留點心在自己身上。
單方面的愛情。
不知不覺中兩人的臉離得太近,柔軟的髮梢拂過對方的鼻尖,青峰的眉頭皺了皺,緩慢地睜開了眼。
這時候黃瀨還在發呆,並沒有察覺什麼異狀,等到青色的眼眸映上了黃色的影子,青峰猛然睜大眼睛,身體反射性地從地上彈了起來。
一彈便正面撞上了模特兒精緻的臉蛋。
「小青峰你幹嘛突然起身很痛耶!」黃瀨摀著撞紅的鼻子大叫,眼淚滴了幾滴。
「你才是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啊!」青峰也摀著同樣紅腫的額頭,兇狠地瞪了過去。
毫不浪漫的再會。
黃瀨揉著鼻子又坐回青峰身旁,用餘光瞄向青峰的側臉,隨著年齡增長,輪廓也越來越成熟,不再是帝光時代那張帶點嬰兒肥的幼稚,而是散發著男性狂野的氣質。
也難怪有女孩子偷偷暗戀著他,一個再怎麼目中無人的壞學生,打球帥氣,臉蛋英挺,自然而然受到女性青睞,而且在這兩年間,青峰身上暴戾且尖銳的性格早被磨合得圓融了許多,並不是無時無刻擺著一張臭臉,更多的是沉穩的平靜。
他想,再多呆個幾分鐘可能就要重新來過了,於是垂下了眼瞼,主動開了口。
「……聽說小青峰明天要去美國了。」
「……是誰跟你講的?五月嗎?」
對方沒有否認,這點讓黃瀨心裡多少有些五味雜陳,一方面為了他的未來感到開心,一方面為了他的離去感到難過。
──不,這樣不是更好嗎。
再次閉上了眼睛,感受到胸口底下那顆仍在跳動的心臟猛然收縮了一下,痛苦地捉緊胸前的布料。
今吉說的一點也沒錯,他是在害怕一些事情。
不僅僅是青峰察覺了他的心情之後會如何看待他,或者是從此以後兩人的友誼破裂。
和桐皇戰之前一樣,他也曾想過若是青峰正好也喜歡自己,然後兩人順利交往呢?
──那麼一定會變得跟之前一樣,因為贏得了感情,然後覺得乏味。
如此一來,不就跟沒告白成功一樣得到了同樣的結果?
既然如此,為何不在一開始就保持距離?
這兩年他是抱著此等心情度過的,和青峰的關係不冷也不熱,不再是帝光時期黏膩地如橡皮糖一樣,而是高中一年各自上各自的學校,只在有事的時候稍微連絡一下,正如彼此只是普通的前隊友關係。
時間會沖淡一切的,到了那個時候,青峰大輝有了自己的家庭,而黃瀨涼太也娶了喜歡的女孩,然後參加彼此的婚禮,偶爾路上遇到時還可以聊著青澀的青蔥年華。
但在得知了青峰即將遠赴美國發展,他還是忍不住想來送別。
──就當是最後了,就當是年少無知的衝動。
於是,他側了頭,吻上了青峰。
青峰的唇和想像中的不大一樣,柔軟、有股檸檬香。
分開時他在青色的湖潭內看見了自己的倒影,牽動了嘴角,說:「這是送別禮。」
頭也不回地踩下梯子,他輕巧地跳回門口,轉過身對著留在原地的青色身影大喊:「我也會加緊腳步,直到能追上你的程度,然後打敗你……所以──」
「到了美國之後,絕對不能像現在一樣沒事就翹掉練習唷!」
奔下樓梯時他覺得很熱,臉上溼答答的,像是淋過雨一樣,只是再怎麼擦著,水氣還是佈滿了整個視線。
──算了,就這樣吧。
喉嚨好痛,大口大口吸入的空氣更是刺得生疼,鼻腔根本積滿了水,害他不得不用嘴巴呼吸,宛如溺水一般。
高中三年,黃瀨涼太親手斬斷了這段沒有結果的愛情,無怨無悔。
19.
大致陳述完事情的緣由,黃瀨涼太人生第N次被人噴了一臉的水──還是從自己敬愛的前輩口中。
「哇──!好髒──!」
「……抱歉,信息量有點大……」
「什麼嘛!連前輩也不把我的沮喪當一回事嗎……虧我還特地過來和前輩掏心掏肺噗──」
「廢話少說!還不趕快去洗把臉你不嫌髒我都嫌噁了!」
捧了一盆水往臉上潑了潑,用剛才笠松丟到他臉上的毛巾抹了抹臉,黃瀨望著鏡中的自己發呆,指腹輕輕地擦上嘴唇。
被吻的當下黃瀨回敬了對方一拳,這一拳又痛又響,還來不及等到青峰的反應黃瀨便一溜煙地奔出門外。
也許青峰回過神後也會賞自己一拳,這樣也比較公平,而不是像現在一樣逃了出來,搞到最後連自己也不好受。
──為什麼要吻我?
答案連想都不敢想。
至於為什麼會跑來笠松家,是因為等他冷靜下來時,自己已經在學校附近打轉了。
第一反應是來到綠間的家,隊友隔著逆光的眼鏡瞪著他的氣勢完全震懾住了自己,他支支吾吾地說出了除了心情以外的整個經過,沒想到綠間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下一秒大力關上了門。
滾出去、膽小鬼──他記得門板完全闔上前綠間是這麼說的,用著比以往還要冷冽的口氣。
所以,找不到地方收容自己的黃瀨,在快被擁上的路人包圍時,拼了命地逃向離綠間家最近的笠松的家,然後同樣的,把事情大致的經過告訴了他,就像房間的通行證一般被如此要求。
黃瀨回到客廳時笠松正好講完一通電話,對方收起手機,認真地打量著他。
「所以,你來找我是為了讓你躲一陣子嗎?」
「……前輩不願意幫幫可憐的後輩嗎?」
「當然不願意。」笠松皺了皺眉,「我才沒有這麼窩囊的後輩!」
得到答案的當下,黃瀨和平常一樣滴了幾滴眼淚,「欸──前輩說話好過份──」
「因為我不懂。」
笠松重新為自己倒了一杯茶,放置了有點久的茶水多了點苦澀,「沒錯,我沒有交過女朋友,也不太敢跟女生說話,這點到了大學也沒多大的改進。」
「……前輩你可以再純情一點。」
「乖乖閉嘴聽我說!」捲起一旁的報紙就往學弟頭上敲,發洩後立刻恢復強忍怒火的模樣,「照你剛講的,青峰大輝是為了確認自己不足的部分才拋下籃球回國的?」
「是啊。」
「那你知道他不足的是什麼?」
「怎麼可能。」
「是為了弄清楚吧,兩年前的吻。」
黃瀨喝了一口笠松為他倒的茶水,苦澀的味道令他不禁吐了吐舌卻還是強迫自己吞了下去,不自覺地抿了抿留有茶香的唇,杯中墨綠色的液體記錄著他一連串的小動作。
「今吉翔一再怎麼陰險狡詐,到底是個愛才惜才的人,以他的性格來看,一定是發現了什麼才會在青峰離開前一天過來找你,而促使他這麼做的動力,肯定跟青峰未來的發展有關。」
「……哇哦,那我可真是枚好棋子。」
「普普通通啦。」拿剛剛敲了學弟的頭的報紙又往桌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著,「雖然不知道現在的情勢是不是和他所預料的一樣,不過一個這麼理解青峰大輝性格的前輩,怎麼會不知道能夠推動後輩前進的關鍵人物是誰。」
「……是我理解的不對嗎前輩,」像是被感染了一樣,黃瀨露出苦笑,「你講得好像我在小青峰心裡佔了很重要的地位一樣。」
「有哪個男人被男人吻了,還願意拋下責任回來找那個吻了他的男人,並且和他相處好幾天?」
立刻接了話,夾雜不容質疑的語氣。
「黃瀨,你還喜歡他,不是嗎?」
手肘倚靠桌面撐起了下巴。
「明明是兩情相悅,為什麼你就是不肯承認?」
瞪著神情有些恍惚的學弟,眉頭更向額頭中央靠攏。
「這裡不是你的避難所,黃瀨。」敲擊的節奏停了下來,笠松丟下手中的報紙補道:「我會保護後輩,不代表我會放縱選擇逃避的你。」
再怎麼遲鈍的人也聽得出對方送客的暗示,黃瀨攥緊了拳頭站了起來,向收容他不到三十分鐘的前輩道謝,「……對不起打擾前輩了。」
「最後再提醒你一句。」
離開前黃瀨聽到背後的人叫住了自己,停下腳步沒有回頭。
「你就這麼跑出來,身上沒有鑰匙的人該怎麼辦?」
20.
黃瀨衝回家的時候,大門是關著的。
儘管有些猶豫他還是扭開了門鎖,門窗緊閉的室內昏暗,厚重的窗簾也被拉起,外頭逐漸呈現橘橙色的陽光無法順利穿透,一股冰冷的氣息由尾椎傳至大腦,全身不住顫抖。
他迅速地回到屋內開啟了每盞燈和每扇房門,就連平時當作儲藏室的客房也不放過,黃瀨在自己的家內繞了無數圈,直到第三次回到了臥室才發現地板上的包包內,籃球不見了,和他的零錢包一起。
一旁的垃圾桶散發出一股濃濃的藥草味,探頭一看才發現和藥布綑在一起的繃帶是原本纏在青峰腳踝上的,它靜靜地躺在圓筒內,除此之外就沒別的東西了。
掀開凌亂的棉被,自己的手機壓在床單中央,拿起來後手指在螢幕上滑了又滑,通話紀錄中除了早晨火神的號碼,還多出了標記著「小黑子」的電話號碼。
通了幾句黃瀨便反常地主動丟下手機,拿著另一個錢包和鑰匙急急忙忙地離開了公寓。
將大把鈔票丟給司機,黃瀨也不等對方找零便跑進了帝光中學的校園內,輕車熟路地找到了體育館的位置,鵝黃色的光線從微啓的門縫照到昏暗的外頭。
吞了一口口水,黃瀨拉開了體育室的大門,青峰大輝正背對著門口坐在籃球場的中央,膝蓋彎起、雙手撐在背後,被帶走的籃球此時此刻正安靜地靠著他的小腿。
「小青峰。」
掙扎了一會黃瀨還是開了口,叫了他平常最親暱的稱呼,然而對方像是沒聽見似的動也不動,黃瀨下意識收緊了停在左手臂上的手指。
也許他該走過去拍拍對方的肩膀,再比個帥氣的手勢示意離開,但腳就像紮了根一樣動彈不得,光喊名字就已經是極限了。
所以他依然站在原地,頭低低的,以一個不大不小的聲量說:「回去了。」
沒有聽見也無所謂了,大不了把桃井或黑子叫來,那兩個人的話,肯定有辦法。
黃瀨正要離開,突然,他的籃球以極快的速度飛向這裡,他反射性地回過身接住,愣愣地看著青峰仍維持著丟球的姿勢,從地上站了起來。
「黃瀨。」
青峰富有磁性的嗓音在空盪盪的球場內響起。
「不來嗎?」拇指比了比後方的球框,「One on one。」
21.
籃球一下一下地打擊著地面,青峰與黃瀨面對面緊盯彼此,微微壓低了身體。
下個瞬間,原在右手運著的球體穿越跨下彈到了左手,黃瀨隨之向左邊踩了一步又立刻換了重心,趁著青峰被引來左路時又以右腳為軸心轉了半圈,籃球朝前方彈了出去,自己則跟著衝了過去。
然而以為騙過了青峰的雙眼對方卻憑藉著豐富的經驗先一步超了球,球被突然竄出的人影一個用力打到了場邊,黃瀨楞楞地看著籃球彈到了牆壁又滾回自己的腳邊,青峰則是大氣不喘地低吼了一聲。
「再來。」
對方特有的聲線彷彿有股魔力,將潛藏在心底「不服輸」的意志喚醒,他瞇了瞇眼,目光穿過本人直視著他的目標。
撿起腳邊的球,他重複開始的動作,屈膝、運球,然後選擇突破。
黃瀨一次又一次地嘗試將手中的籃球投進籃框內,青峰卻一次又一次地阻礙並破壞了他的球路,即使使出青峰在美國賽場上所施展的球技,本人仍有辦法搶下挑戰者手中的籃球。
不愧是職業級的──黃瀨不甘心地想,卻依然沒有放棄。
彷彿回到了帝光時代,每次練習結束後的,屬於兩人的加時賽。
不知打了多久,直到黃瀨累得站不起來,而青峰也順勢以大字形躺了下來,兩人疲憊地倒在地上喘著氣,腦海裡盡是彼此One on one時的每一步、每一次投籃、每一個突破。
黃瀨轉過頭,發現青峰也在看他,那個眼神令他想起在他逃出公寓以前,他捧著他的臉,然後輕柔地吻了上來。
青峰朝他抬起了手,滑過冰涼的地板,五度、十度、三十度、六十度……正當指間就要碰上時,黃瀨先一步向另一旁縮起肩膀,別過頭不再讓視線相交。
「……你總是這樣,在我就要抓住你時先躲開了。」
「一直以來都是你在拉開距離的不是嗎。」瀏海隨意地披散著,遮住了眼前的光芒,「我只是模仿而已。」
正如純粹的複製乃至球場上的運用,隨著年紀越來越大,單純在一起的想法也逐漸夾雜了世俗的感官,他從不認為自己有多成熟,至少在輸與贏的觀念上仍和初中二年級一樣,並且在不知不覺中套用於各種待人處事上。
想法多了、觀念雜了,看待事情的方法也不同了,學會了忍隱、習慣了冷靜,但該堅持的地方仍然支撐著黃瀨涼太本人,只因為還對兒時的夢想抱有期望。
「我搭明天的班機回美國。」
「……這樣一來,我們也能重新回到自己的崗位是吧。」
美國的青峰大輝,日本的黃瀨涼太。
就和以前一樣,朝著各自的目標前進。
22.
月光透過半透明的窗簾灑了進來,銀色的光輝又帶點金黃,散布在深藍色枕頭上的髮絲彷彿映照著光輝,又有融入其中的錯覺。
黃瀨與青峰躺在同一張床上,卻不像昨晚一樣,回來的路上完全沒有與對方說話,就連盥洗完畢爬上床也是有相同默契的結果。
兩人之間大約隔了三十公分的距離,彼此背對著,在躺下來後更是沒有其他多餘的動作。
然而對方還沒入睡的事實彼此心照不宣。
密閉的空間內兩人的鼻息相互交織,偶爾黃瀨眨眼使得細而長的睫毛像蝴蝶拍動翅膀般掃過被套而發出沙沙聲響,除此之外,能聽見的只有自己的心跳平穩地鼓動。
消耗了體力應該很疲倦才是,黃瀨卻一刻也不願閉上他的眼睛。
彷彿閉上了之後,青峰再也不會回來了。
但是不睡的話,早上的訓練肯定又要被前輩罵得狗血淋頭。
明天。
明天,就能回歸正軌了。
青峰大輝仍是眾所注目的NBA籃球明星,黃瀨涼太仍是日本大學籃球隊隊員兼平面模特兒。
想著想著不自覺地翻了身。
已經看了幾次呢?青峰大輝的背影。
黃瀨緩慢地抬起手,隔著一公分的距離描繪著青峰背部的線條,然後停在他的右臂上方,像是握住了他的手腕一樣捏緊了自己的拳頭。
以後還會繼續看的。
只要他和青峰繼續打著籃球。
23.
黃瀨醒過來時床的另一半空空如也,掌心輕輕地撫上床單的摺痕。
是冰涼的,就像沒有人來過一樣。
「啊啊……小青峰早就……」
他像往常一般盥洗之後又簡單地梳妝打理一番,走到廚房開始執行一天的第一個行程。
作出來的成品很差,想煎荷包蛋,在打蛋時不小心戳破了蛋黃,想要煎肉類食品,又在等待的過程中不小心發了呆,結果培根火腿成了一團焦炭,分不清楚兩種食物的差別。
出門前的整理也是,拿出了隊服忘了毛巾,拿出了毛巾又忘了水瓶,等確認好所有的東西都帶齊時,指針早從數字五轉到數字九了。
走到玄關準備換鞋,鞋櫃上的橘色球體讓他愣了一會,他想也許是昨天帶回來的時候不小心忘了歸回原處,等今天訓練結束再回頭整理好了。
對了、還要記得連絡經紀公司那裏,安排接下來的工作。
還要記得打給小黑子,跟他聊聊天敘敘舊。
還有還有……
抱緊懷中的籃球,黃瀨鎖上了房門。
留在鞋櫃的手機在螢幕閃了幾下後又暗了下來,沒有主人的公寓又恢復了冷清。
彷彿這幾天只是一場夢。
24.
黃瀨和綠間的感情該說好還是不好,黃瀨本人也無從定奪。
過去凡是遇上不順心的,黑子經常是黃瀨訴苦的第一選擇,然而找到存在感稀薄的黑子並非簡單的事,於是第二順位的綠間經常取代了黑子的位置成為黃瀨單方面吐苦水的對象。
畢竟總不能找赤司談心吧,什麼時候心被挖了也不知道。
而為保有男人的尊嚴,排除身為女孩子的桃井自然不在話下。
但綠間的傲嬌屬性實屬一大問題,比如說當他在罵你時你會分不清楚他究竟是為你著想還是真的單純就想罵你,高尾和成分得出來不代表黃瀨涼太分得出來──儘管黃瀨和綠間認識得較久。
像現在,他從不曉得自己在綠間心裡佔有多高的地位,竟然勞駕本人親自來校門口等他──
「回去。」
「咦?」
黃瀨還以為聽錯了,但綠間的眼神告訴自己他是認真的。
「今天的雙子座運氣太差,容易牽連其他人,為了我們的生命安全著想,黃瀨你還是別進學校的好。」
「為什麼啦!運氣哪有差到威脅生命的地步啊!是說如果真的運氣差成這樣你們捨得放我自生自滅嗎!?」
「已經下令了,如果今天在籃球場看到你,自動退學。」
「等等!連笠松前輩也這麼說嗎!?」
「不,是教練說的。」
連教練也參與了?
黃瀨半信半疑地瞇著眼,並沒有順從;綠間則是面露不善,乾脆走到黃瀨面前推了他的肩膀。
「還愣著幹麻,快滾啦。」
力道不大卻足以令精神狀況不是很好的黃瀨退了幾步。
「今天之內不整理好自己的心情的話,就別回來了。」
纏滿繃帶的手插著腰,另一手彈了黃瀨的額頭。
「你想當一輩子的縮頭烏龜嗎?」
為什麼偏偏是今天?綠間出現在校門口阻止自己進校門?
答案不是早在第一天就出來了嗎。
明明一點也不了解眼前這個男人,卻發現這位平時對自己不冷不熱的友人對自己的想法與心情瞭若指掌,就連沒有戀愛經驗的前輩也能輕易地點明重點,果然是他太不擅長隱藏了?
不,打從一開始,在他還沒摸清楚自己的內心時,身為旁觀者的他們早把一切看進了眼裡。
所謂的「旁觀者清當局者迷」。
黃瀨無奈地舉起雙手,做出投降的動作。
這場比賽還沒開始打,就已經輸了,輸給了綠間、輸給了笠松、輸給了黑子、甚至輸給了青峰──
並且輸得徹底。
25.
他終究沒有照著綠間的指示去追那個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男人回來。
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像是偶像劇、八點檔之類塵俗老套的劇情,根本不可能套用在他們兩人身上。
只因為他是黃瀨涼太。
只因為他是青峰大輝。
已經過慣了兩年的獨居生活,生活中有籃球、有隊友、有鎂光燈、有粉絲,有好多屬於自己的活動、有自己選擇的跑道。
僅僅幾天,彷彿加了調味料的湯頭,多出了不知是鹽巴的鹹還是冰糖的甜,嚐不清楚的味道。
一直淡然對待自己的中學隊友講的話似乎多了許多,一向對自己不友好的中學兼大學隊友變本加厲地說出惡毒的話,平常對自己拳打腳踢事實上非常關心自己的前輩突然不站在他這裡了。
明明不熱衷課程,卻在被強制趕出校門的現在突然懷念起師長的叨叨絮絮。
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去呢?
回家找爸媽?
去東北找小赤司和小紫原?
或者去九州找小桃順便度個假也是不錯的選擇。
他抬頭,望著灰色的天空,吸了吸鼻子。
最後,黃瀨涼太在轉角處拐了個彎,朝他空無一人的住處走去。
並沒有因為突然空閒下來而放慢回家的腳步,走了兩年的路、看了兩年的風景絲毫無法引起黃瀨的興趣,他盯著還算白的運動鞋和向後倒退的小石子,偶爾避開地上的坑洞免得不小心跌個狗吃屎。
有時候會聽到別人叫著自己的名字,這時候他會抬起頭回應對方。
他想他應該是笑著的,但手怎麼樣也舉不起來。
是籃球太重了吧。
一定是的。
乾脆放了手,施了點力氣,藉由橘色球體本身的彈性讓它撞擊地面後回到手中。
他有一搭沒一搭地把玩手中的籃球,球撞擊地面時發出的鈍響讓他想起之前湖邊拍攝,等待攝影器具架好前被自己踢入湖中的石頭打擊水面的聲音,飽滿且充實。
彷彿連煩惱也一併丟入湖內。
後來來到公園時他不禁停下腳步,黃瀨看著公園的涼椅發呆,並沒有留意到路面的凹槽,球心擊中的瞬間立刻轉變了方向,「砰」的一聲滾進了公園內。
也沒什麼正事的黃瀨朝著球滾動的方向悠閒地踩著他的步伐,就當作散步一樣走到了當初排隊買可麗餅的地方,他發現球滾得比想像中的遠,隔著鐵絲網架成的牆對面是一座露天籃球場,球就是從入口處滾進裡頭的。
黃瀨走到球旁邊,彎下腰抱起了它,因為時間的緣故,平時會在露天球場打球的學生們此時正在學校研讀,根本沒有時間出來遛搭,也只有像他一樣被迫翹課的人才可能出現在這裡。
抬頭仰望著有些生鏽的籃框,朝著目標投進了球,當球彈回了手中,黃瀨又做了相同的動作。
起先是簡單的射籃,再來為了撿球他乾脆跑了起來,轉身、側身甚至後仰式跳投,他連大手一揮看似隨興的射籃都做了,而每球也都空心投進或者擦板得分,但他卻快樂不起來。
每一個動作都有青峰大輝的影子。
不論是運球的方式還是起跳的姿勢。
最後一個灌籃他並沒有和前幾球一樣,跑去追回滾到別處的籃球,而是就著原本的姿勢僵在原地。
不知道什麼時候原本清晰的視線已經模糊一片,無論是籃框、球場、鐵絲網,視野所及的物品不管是有生命的還是無生命的都在晃蕩。
他擰起袖子擦了又擦,但源源不絕的淚水不斷地從眼眶中滑落,他抹得鼻子眼睛都紅了,仍然阻止不了泉源般的淚水湧現,於是乾脆蹲了下來,將臉埋進膝蓋之間。
沒問題的。
高一能做到,高三能做到,沒有理由大二的自己做不到。
不過是將溢出來的感情鎖回心底,等待時間沖淡一切之後──……
然而,黃瀨悲慘的發現,自己細心呵護的這段友情已經無法修復。
再次見面時,他們頂多是前隊友。
一個沒有簡訊沒有電話沒有信件問暖寒暄,曾經擁有共同目標共同回憶的,普通的陌生人。
26.
聽見熟悉的腳步聲時黃瀨還以為是錯覺。
但當一個錯覺不停地出現在腦海中時,就不得不重新思考究竟是現實還是虛幻。
黃瀨聽著腳步聲由遠至近,一步一步地朝著他的方向前進,直到他的面前停了下來,一陣布料間磨擦的聲響,黃瀨感覺到什麼東西滾到了自己的腳邊,還有那個人的氣息,包圍了他整個身體。
「我搭今晚的班機回美國,在這之前,我還有一些不得不在國內解決的事。」
低沉的嗓音傳入耳中,黃瀨不由得瞪大了雙眼。
「那天之後,我立刻隨經紀人回到了我現在的球隊。」
「球隊的行程很密集,除了訓練外平時還要幫俱樂部簽約的廠商代言,你也知道,我這個人不怎麼上相,也沒什麼興趣,我寧可將這些時間花在練球上面,這些話,我都有跟我的經紀人說清楚。」
「球隊的條件很簡單:不參加代言活動可以,那就多在球場上拿下分數、替他們奪得冠軍。所以我把所有的時間放在練習上面,除了吃飯睡覺之外幾乎沒有多餘的時間可以玩樂。」
「但是我的狀態一直很不好,儘管賽場上看不出來。練習的時候,也常會因為想起那天你吻我的畫面而變得煩躁。」
「這次的受傷只是身體對我提出小小的警告罷了,它告訴我如果不整理好自己的思緒,下次肯定不是單純的扭傷而已。」
「……好過分吶,說得好像全是我的錯一樣。」
「難道不是嗎?」
黃瀨感覺到一股強大的拉力隨著話鋒一轉撫著他的臉頰,他被迫抬頭對上青峰的視線,藍色的眼眸中像是累積了多年的憤怒,怒火之中的自己仍滿臉淚痕,立刻又被一層水氣佔滿了視野。
「中學的時候莫名其妙的加入了籃球部,每次訓練結束後纏著我要我和你1 on 1,下課時間也老跑到天台吵我睡覺,假日更是簡訊傳不停。」
「明明是你自己讓我被迫的接受你的糾纏,卻在桐皇對上海常的賽場上拋出一句『我不會再憧憬你了』,然後是越來越疏離的態度,又在我下定決心離開日本之後突然出現吻了我。」
「讓我習慣了你的存在之後,又想當作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拍拍屁股走人嗎──別開玩笑了!黃瀨涼太!」
「既然喜歡我就不准躲起來!打亂我生活的你難道不用負起責任嗎!」
27.
負責?你要我怎麼負責?
長相還不錯,運動也還行,學習的話只要願意一樣可以做到──太多的事情一旦落入了自己的手中,便能輕易地上手,乃至再也找不到對手。
戀愛肯定也是。
在孤高的才能之路行走太久,天外飛來的籃球打破了以往的認知。
逆光之下的藍留下的永遠只有背影,終點太過刺眼也太過遙遠,每一次的跌倒即是下一次的起跑線,即使汗如雨下淚水也在不知不覺中流乾,目標仍然存在於前方。
不用遲疑,也不敢遲疑。
平凡的人生過於無趣,忽然的轉變又令人恐懼並且止步不前。
所以維持原狀就好。
如果失去了青峰大輝,或者黃瀨涼太厭煩了,那不如一輩子躲在光影之下,將愛情埋進心底深處。
如此一來還可以像以前一樣默默地看著你。
已經很滿足了。
然而你的出現一次又一次動搖我的決心。
愛上籃球也好,察覺自己的感情也罷。
你為什麼還要折回來?
為什麼不就順水推舟的離開?
闖入別人生活的人是誰?
究竟是誰要對誰負責?
模糊的視線底下他看見藍色的輪廓,還有俊朗的深蜜色皮膚。
他突然想起初次見面那天,那個人毫無誠意的道歉與傻不隆咚的笑容。
於是他拉下撫在兩頰的溫度,撐著兩人之間的橘紅色球體,微微傾身──
陽光乍現,雙影並肩。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