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漫天的白花煙雨,細長的枝條與小巧的蕾苞打碎了陽光炙熱的籠罩,斑駁的陰影撒在眉眼之間,孩子清澈的琥珀色眼瞳映照著模糊的青灰,融入一成不變的景色之中的是柔和的輪廓,潮溼的風輕輕吹起了春泥的味道以及他的額髮,一縷一縷打上孩子的臉龐。
微涼的指尖貼緊孩子顴骨以下細緻的皮膚。
轉瞬間,世界仿佛靜止一般。
──■■,■■■。
他們是如此的近,自己亦身陷於相較孩童寬闊的臂膀之中,但如同模糊的人影,具體的聲音也任由陣風攪弄得支離破碎,徒留虛無的溫度。
然不可思議的是,久遠的洪流之後,他仍銘記當時的感覺。
被那名飄渺的幻影包裹整個身軀之時,懵懂的心跳明顯地漏了一拍。
既苦澀又甜蜜的滋味宛如醇釀多年的黃湯,透明而無雜質的感情是最真摯的,縱使少年逐步成熟的現在,也已有能力對這不明不白的片段訂定一枚標籤。
──是的,那就是我的初戀。
羞澀的弧度之上,是兩抹醉意熏人的紅暈。
02.
「聽說你拒絕了二班女生的告白是嗎?」
發話者離得很近,連垂在頭頂的髮絲都被對方走近旋起的氣流與說話時吐出的鼻息帶動,很明顯對方對談的對象是自己。但艾倫.耶格爾並沒有因此停下他手邊的動作,甚至連回頭的機會也不給予,僅僅瞥了一眼便重新將目光集中在手裡的漫畫書。
「是啊。」艾倫懶洋洋地答道。
「喂喂喂這是這學期的第幾人了?更何況昨天那個還是品德兼優、氣質溫婉、成績出眾的二班班花耶!」相對於他的淡定,對方說起話時鏗鏘有力,仿佛將長年以來的積怨一股腦兒宣泄在每一字句當中:「人家好歹是我們學校『十大正妹』之一,你連考慮都不考慮就回絕了人家,未免太不給人面子了!」
「要不然你要我怎麼做?假裝同意然後交往?等生米煮成熟飯後再把人家推開?難怪你追了米卡莎那麼久沒有結果。她可是至今都察覺不到你有對她發動攻勢哦、讓。」
「你還敢說!這不都是因為米卡莎的眼裡只有你!」
讓.基爾修斯坦,連艾倫也不明白上輩子究竟造了什麼孽,這輩子被視為人生當中最重要的三年之中的兩年,也就是高中一年級與二年級,好死不死跟這名平常只會囉唆和唱衰自己的人分到了同一班。
他們的不合於相遇相知之初沒有爆發出來,兩人的性格過於尖銳,一個是現實主義者一個則偏好理想思考,部分價值觀可說是南轅北轍。這其實沒什麼的,艾倫想。他並不是一個控制慾強大的人,也不是古板到無法接受相互抵觸的意見,由於家庭採用放牛吃草的開放型養育模式,艾倫的想法也較他人自由奔放,只要不是邪魔歪道的思考邏輯,基本上他是不會排斥的。而這點讓也有共識。
但偏偏讓喜歡的女生,正好是和艾倫從小一起長大的米卡莎.阿克曼。
說到米卡莎,有一頭烏黑亮麗的長髮以及端正秀麗的五官,渾然天成的高貴氣質更是在開學第一天造成了多數男性與少數女性間的騷動,參與者之一正是艾倫的好同學兼好班長讓。
可偏偏米卡莎是個艾倫廚。
在艾倫眼中,米卡莎就是個喜歡黏著自己、對自己操心過剩的青梅竹馬,米卡莎是否這麼想無從得知,艾倫從沒查證也沒興趣查證。但在有心人眼裡,他們兩個不單只是「青梅竹馬」這麼簡單單純的關係。
米卡莎對艾倫的關心程度遠遠超出了友誼,朝完全不同的感情發展,而讓篤定地認為那就是愛情。
讓怎麼可能容忍一個吊兒郎當卻意外受女性歡迎、不費吹灰之力便奪得自己喜歡對象的心的男性站在旁觀者的角度評論他不曾得到回報的感情!
然而對艾倫來說,米卡莎就是類似親人的朋友,那些向他告白的女生,他根本沒有交流過的印象,反倒是讓三天兩頭來找他茬,成天抱怨自己給米卡莎添麻煩都不留意別人的感受云云,艾倫覺得無辜同時更覺得憤慨。
艾倫.耶格爾好歹是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不曾犯罪過也鮮少撒過謊,頂多有時正義感發作出手揍了附近那些向弱勢族群要錢要卡的流氓混混,米卡莎在他差點被丟下河川時出手幫了一把而已,卻被讓描述成沒有米卡莎便活不下去的廢物似的,一個有尊嚴的男性怎麼可能忍得下這口氣?
「讓,我發現你對這種消息特別靈通耶?與其成天在意男女情愛有的沒的,還不如好好念書想辦法提升自己的名次。」
「少囉唆!你這個只有背科和體育能看的傢伙沒資格指揮我!」
眼見漫畫看不成了,彼此的火氣也大了起來,艾倫用最後一絲理智忍住掄起拳頭的衝動,左顧右盼試圖找些能分散注意力的事物。
哦!不愧是他的好朋友,選了一個絕佳的時機經過他們的教室門口。
「我想起我和阿爾敏還有約,先走一步了──!」
「喂!站住!你又想把體育委員的工作丟給我嗎!」
「那就麻煩你囉、班長!」
語畢,艾倫仿佛腳底抹了油似的,靈巧地繞過圍在附近看熱鬧的同班同學,向廊外捧著一疊書的金髮竹馬跑過去。完全將讓的呼喊當成了耳邊風。
※※※
「艾倫,你又和讓吵架了嗎?」
「誰叫那傢伙每天不是滿嘴米卡莎東米卡莎西的,就是故意丟一堆零碎的瑣事來找我麻煩。」
艾倫氣惱地向他另一位青梅竹馬──阿爾敏.阿諾德細細解釋剛才教室裡兩人爭執的經過。
當然,阿爾敏僅將艾倫的抱怨記在心裡,不予任何評論。畢竟,單方面的說辭不足以作為評論的依據。況且,讓也是阿爾敏的朋友之一,身為交情不錯的朋友的他實在不便嚼人舌根。
「啊啊──早知道當初我們三個分到不同班時,就先跟校長抗議去了。」
「⋯⋯我倒認為這件事情有待商榷。首先,我覺得校長應該不會同意你的要求,再者,我覺得在老師處理你的事情之前,你早被校長開除學籍了吧⋯⋯」
一年級時他們三個和讓有幸分到同一班,從此熟識了彼此。但也許是命運的捉弄,升上二年級後,一向水火不容的艾倫和讓分到了同一班,阿爾敏和米卡莎也分別在不同的班級擔任不同的股長,像阿爾敏就是他們班的圖書委員。
因為休息時間較長,阿爾敏打算有效運用這段時間將班級統一出借的刊物一併還到圖書館,為此才經過了艾倫的班級。
「對了,艾倫,你是不是拒絕了二班班花的告白?」
阿爾敏本想將討論的內容導向別的方向,至少不讓艾倫在分班與讓的事情上添造天馬行空的臆想,沒想到隨意扯上的話題,竟是艾倫最不想面對的。
「我的天吶阿爾敏!連你也對誰跟我告白我又拒絕了誰的流言很有興趣?」
「應該不算有興趣吧?畢竟這件事鬧得蠻大的,就算我再怎麼抵觸這方面的消息,終有一天它也會傳進我耳中啊!更何況我們兩個認識了這麼久,一定會有人來向我打聽你交往狀況什麼的。」
「可惡到底是誰這麼無聊⋯⋯被我抓到我一定要揍扁他!」
悄悄多了點手勁,阿爾敏縮了縮脖子,將骨碌碌的大眼藏進了書疊之中,尷尬地笑說:「其實學校生活單純得很,男女之間戀愛的話題自然會成為談話交流間的一大素材啦?更何況對象還是像艾倫你這麼受矚目的男生⋯⋯」
「我受矚目?」
「校園十大正妹被你拒絕了四個,你說呢?」
正如阿爾敏所言,校園也就這麼大,學生們也經常無所事事,所謂的「校園十大正妹」也是男生們想出來的票選活動,全高中裡,包含師長、員工,只要是長相端正的,有十人以上的提名就可以列進正妹名單之中,一段時間後,再由男生們票選出最出眾的十位,支持率最高的前十名便是當年的「校園十大正妹」。
順帶一提,米卡莎也在今年的十名之內,但不算在被艾倫拒絕的那四名裡面。
「我只是對戀愛沒有興趣而已。」艾倫撇撇嘴,拿過蓋過阿爾敏視線上頭的書本,抱在手中:「況且每個女生都長得一樣。」
「也難怪許多男生會吃你的醋啦。」阿爾敏依然保持著淺笑,剛才稍嫌彆扭的表情已蕩然無存:「不僅身邊常有個米卡莎,連漂亮的學姊學妹們都為你爽朗的外表與形象吸引,你卻以曖昧的理由拒絕了人家,連撒個謊都不願意。」
「我說我現在不想談戀愛又有什麼問題?」
「通常只以『不想談戀愛』的理由拒絕,還是會有人覺得自己有機會的。」人是不懂得放棄的動物嘛,阿爾敏想。「若真想杜絕女孩們的表白,不太傷人的理由⋯⋯例如『對不起我有喜歡的人了』怎麼樣?也許對方聽了會直接斷了和你交往的念頭,傳出去之後也可以減少許多不必要的麻煩不是嗎?」
「事實上我沒有啊!」收緊手臂,艾倫像隻被踩到尾巴的貓警戒地豎起眉,聲音逐漸大了起來:「你知道我一向有話直說的,不想就是不想,沒有就是沒有。」爾後甩過頭,既氣憤又無奈地接道:「現在不想,以後也不會有!」
見艾倫如此激動,阿爾敏在心裡感嘆艾倫的一根筋不懂得變通之餘,不忘出言提醒:「話可別說得太早,指不定等等你就對某個路人一見鍾情了。」
「我才不會勒──⋯⋯」
學校最基本的年級教室與職員室分別分佈於不同建築物內,建築物與建築物間以空橋連接。
其中校園唯二獨棟的建築物,一是多功能休閒體育館,另一個則是他們的圖書館。
艾倫早聽說自己高中的圖書館,在這座城市非常有名,不僅大而寬敞、書籍的收藏量大,還有美侖美奐的裝飾擺設以及一流的輔助設備,相當受居民的推崇,不僅吸引了許多外縣市的資優生前來就讀,假日開放給附近居民使用的政策亦獲得當地政府與許多贊助者願意掏錢出資建設學園、設立奬助學金,所以他們的學校在所有高校中,升學率居高不下,名氣自然越做越大。
艾倫在學校呆了一年又數個月,倒是沒來過圖書館半次,一是自己沒有很喜歡唸書,二是沒有找特定場所讀書的習慣,所以在他隨著阿爾敏踏進圖書館大廳時,確實被它莊重的氛圍給震懾住了。
直到阿爾敏輕聲呼喊,艾倫才回過神來。
大廳櫃台還了大部份的書籍,阿爾敏似乎跟工讀生還有些問題想解決,對艾倫比了一個抱歉的手勢,希望艾倫等他一會。
站在不遠處看兩位輕聲細語比手畫腳的,艾倫忍不住笑了出來。
等阿爾敏的這段時間,艾倫隨意地在大廳蹓躂一圈。從教室出來的很突然,自己沒有隨身攜帶學生證的習慣,也就沒有刷卡進圖書室的打算,所以他只是站在電子圍欄前,目光掃過裡頭一列列柚木書架,陳列了厚重到似乎能夠輕易砸死人的辭典,外文本國語都有,種類相當齊全。
就在他打量著多厚的智慧凶器能讓班上那張馬臉閉嘴,餘下的注意力被一旁不經意掃過的人影給吸引了。
那是一名身型嬌小的黑髮青年,他戴著一副細框眼鏡,鏡片後方有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眼睛底下有兩道淡淡的陰影,烙印在他白皙的臉龐上方特別顯著。薄唇緊抿,神情冷峻,綜合之下的線條卻異常柔和──至少對艾倫而言是舒服的。
青年身著簡單的白襯衫與純黑的西裝褲,肩上披的針織薄外套隨著走動輕盈地擺動,他單手抱著一本剛從書架卸下的辭典走向阿爾敏,加入對話的同時艾倫發現阿爾敏和那名工讀生反射性地抖了抖肩膀,神情緊繃,不似方才的慌亂,在青年的指示下低下頭細細聆聽解決問題之道。
對話途中,似乎留意到有雙視線一直盯著自己不放,青年抬起頭,不疾不徐地環視四周,最終將視線停在艾倫身上。
隨著那兩道漂亮細長的眉毛向眉心收緊,艾倫的心跳不知怎麼地漏了一拍。
薄唇微啟。
「⋯⋯看什麼看?臭小鬼。」
03.
「痛痛痛──阿爾敏拜託輕點!」
「忍著點。不好好上藥會容易留下傷痕的!」
當阿爾敏夾著沾了碘酒的棉球輕抹在艾倫顴骨底下紅中帶紫的傷口,坐在對面椅子上頭接受治療的艾倫立刻僵直了背脊,藥效的滲透仿佛萬根冰針扎著自己的皮膚,繃緊的肌肉牽動了全身上下的神經,使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隨刺痛顫抖,咬緊牙關低吟連連。
接獲通知趕來保健室的米卡莎陰沈著臉,環胸的手臂越收越緊。
「那個矮子管理員竟敢拿書砸學生的臉⋯⋯」
黑髮少女的臉色越來越差,身遭散發的氣勢也越發凌人,她的半張臉埋在艾倫送給她的寶貝圍巾之下,深邃的黑眸緊盯藥櫃旁的兩位竹馬。機玲的阿爾敏早被她看得冷汗直流,倒是艾倫一如既往地遲鈍,或者說,他的集中力只能聚焦在臉上的傷口,根本無暇顧及其他方面。
所以米卡莎的一個旋身撞倒了門前的垃圾桶時,乓啷的聲響令毫無準備的艾倫嚇了一跳,背脊下意識往後靠,躲過阿爾敏準備貼過來的紗布,注意力轉移到少女身上。
「米卡莎!妳去哪裡?」
「去教訓傷害艾倫的臭矮子!」
「等等!米卡莎!」
艾倫慌張地從座位跳了起來,箭步上前扣住少女纖細的手腕。
「我不准妳去找那個人的麻煩!」
「為什麼?」回過頭,瞥見艾倫臉上比一開始更加紅腫的傷口,厲聲道:「他明明害你破相了!」
「那也是因為我先在圖書館喧嘩啊!他只是怕我吵到別人,一時情急下才用手中的辭典制止我⋯⋯」
「只是吵鬧而已,不應該激動到拿書砸學生吧!」
女孩憤怒地觀察著艾倫臉上的傷,專注程度仿佛俱現化般,令艾倫回想起剛才在圖書館大廳,沈重的書本砸上他的左臉頰時,幾乎暈眩過去的鈍痛感。
青年主動開口並不在艾倫的預料之內,畢竟連他都沒有發現自己剛才到底用了多少心力專注在這名初次見面的青年身上。任誰都不會喜歡一個陌生人直勾勾盯著自己不放,所以青年的表情除了原本的冷峻更多了些許不悅。
但艾倫當時沒有多想青年究竟說了什麼,他的腦袋像是少了顯示卡的電腦,內容壓根沒進到他的思考區塊,唯有那道清冷的聲線不停地在他耳邊迴盪。
青年的聲音非常好聽,若要形容的話,就與春季午後的臨時陣雨一般,除去雷聲隆隆,獨留毛毛細雨,打在新生的綠葉枝頭,剛剛度過了死氣沈沈的冬至,初生萌芽的景色帶給觀景人一線生機的蓬勃感。
但沈浸在青年聲線之中的只有艾倫,對其他人以及本人來說,貯在原地不回話的艾倫除了沒禮貌就是急著找死。青年眉頭深鎖,壓抑著不耐再次問了一句「你有沒有聽人說話」。隨後,艾倫像是驚醒似的「啊」了一聲,使得現場除了艾倫之外的阿爾敏等人又是一愣。
被青年看著,艾倫也不知怎麼的,心臟撲通撲通跳個不停,血液直衝腦際。幾乎是反射性地打直了雙腳與背脊,挺起胸膛,與升旗時,被巡禮的師長詢問一般,一股腦兒地報了自己的姓名。
但是才剛報完名字,連姓氏最前面的「耶」還未脫口,艾倫的左臉頰就被一個沈重的物體砸個正著,還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再之後就是他昏昏沈沈地被阿爾敏扶回保健室,乖巧地坐在椅子上等友人處理傷口。
「啊──算了,反正妳別插手啦!他⋯⋯」艾倫苦惱地撓了撓後腦勺,別過視線,向後方的友人問:「對了、阿爾敏,剛剛那名圖書管理員叫什麼名字?我怎麼沒在學校見過?是說他看起來也太年輕了吧⋯⋯大學生嗎?」
「你是指利威爾先生?」阿爾敏放棄了黏成一團的紗布與透氣膠帶,丟掉之後又從藥盒當中拿出新的一組,小心翼翼地撕開封條:「他是這學期才來我們學校的。好像是專職圖書管理員,而非兼職,也沒有帶任何班級的樣子。」
「這樣啊⋯⋯難怪我沒在學校見過他。」
「畢竟艾倫你不怎麼去圖書館。」
「但是米卡莎好像知道他?」
「因為學校的活動和班上的功課,有時候需要用到圖書館的資料。」
米卡莎沒有掙脫扣在腕邊的手,重新開口時氣也差不多消了一半。她和利威爾也不算有交集,只是有的時候到櫃台還書時,利威爾嫌她把書皮用得太髒,命令她到旁邊清理乾淨再還回來,也因此米卡莎一直對這名愛找麻煩的面癱小矮子印象不是很好。
利威爾眼中的髒,跟普通人定義的不在同個水平。這讓許多還書的學生多少對這位外表年輕的新管理員頗有微詞,但在對方狠戾的眼神之下又不得不遵從,只能摸摸鼻子把怨氣吞回肚子裡。
阿爾敏走向前,重新將乾淨的紗布混著透氣膠帶貼到艾倫的傷口上方,艾倫則是聽完米卡莎的回答之後便一個人陷入沈思。阿爾敏的動作不似之前輕巧,艾倫的感覺神經卻失靈似的不再喊痛。
身高矮一截的阿爾敏在確認膠帶黏著完全之際偷偷瞄了艾倫一眼,金黃色的眼眸似乎有無數個圓圈,一枚青灰色的幻影穿插其間,在阿爾敏尚未釐清艾倫的想法時,艾倫突然一個響指,此時眼中的倒影已消失個無影無蹤。
「對了!就是這個!」他放開米卡莎,取而代之的是拍了拍對方的肩膀:「謝謝妳!米卡莎!下次有機會請妳吃公園旁邊的冰淇淋!」
「艾倫,我記得米卡莎不喜歡⋯⋯」
後半句有關女孩的喜愛完全被靈光乍現的少年拋諸腦後,一溜煙地跑了。
留在保健室的兩位非傷患者面面相覷。米卡莎搖頭,阿爾敏聳肩,都拿他們從小到大的領頭者沒有辦法。
至於等會少年將奔至何處?金髮少年與黑髮少女心裡已有個底了。
※※※
「利威爾先生我有事情想請教──」
大門打開的同時少年精神奕奕地拔高嗓門喊出一路上默唸無數次的開場白,然下一秒耳邊掠過的某一尖銳的聲響徹底打亂了原本的計劃。
艾倫一邊流著冷汗一邊回過頭。距離自己不到三十公分處的牆壁上插著一支鋼筆,尖銳的筆頭已沒入牆壁半截。
「不是告訴過你在圖書館要保持安靜嗎。」
「對、對不起。」
艾倫無聲無息地吞了一口唾沫。
第二次來到圖書館大廳時,艾倫並沒有如願見到利威爾。
忙著處理借還書的工讀生沒辦法清楚指明利威爾的所在之處,只是匆匆說了某層樓的資料室便到一旁處理別的事情了。
天知道利威爾所在樓層的資料室有多少間!
但在艾倫來到圖書館前,早做好即使翹課也要見到利威爾的打算。少年就是如此死腦筋,決定達成的目標縱使躓礙難行也不容輕易放棄──這是他的缺點也是優點。
皇天不負苦心人,當他幾乎翻遍了整層樓,總算在角落的小隔間見到了他一直在找的青年。興奮之餘,自然也忘了控制聲量。
怯生生地伸手,半是猶豫地拔起插入牆壁的兇器。艾倫永遠忘不了,當他使勁將筆拔出牆壁時,陳年乾硬的漆塊以及帶出來的水泥碎屑是如何一塊塊從自己眼前剝落下來的。
「什麼事?」
「咦?」
就在艾倫沈浸在是否將筆還給主人的抉擇中時,他又一次聽見了令人心動的嗓音。
「⋯⋯你剛才不是說有事請教?」
「啊!是的!」艾倫隨手將筆收回口袋,身體挺得筆直,急促的口吻念出一長串準備好的台詞:「學校的運動會不是還有兩個多月嗎?其實有個比賽項目叫『化妝遊行』。開幕進場時,每個班級選擇一個主題,自由發揮創意,使用不同的道具和服裝展現自由選定的主題特色。評審會藉由班級各自展現出來的意向、美術、氣勢等作為評分標準,而這個評分也將列入當天班級競賽的總成績。」
除了開頭的反問令利威爾眉頭微皺,接下來一連串的陳述,利威爾一邊倚著書櫃一邊翻閱著手中的文件,是否有聽進心裡艾倫不敢斷定,但他依舊謹慎地控制自己的聲量,把腦海裡拼湊的詞語一字不漏地描述出來。
「我們班的主題一直喬不攏,有人說根據評委的喜好使用富有傳統色彩的歷史故事或文化藝術最能掌握基本分,但也有人指出類似的主題大部份的班級已經採用了,所以選點天馬行空的題目較能令人眼睛為之一亮。我覺得雙方都很有道理,但同時也不知如何是好,所以想來圖書館找找歷年學長姊的活動存檔以及各種美工方面的資料來做參考依據。」
前行提要說了,訴求也提了,艾倫站在原地,戰戰兢兢地等待並期待著對方的回覆。
照常理判斷,一般的教職員聽見學生誠懇地向自己提出訴求,很大的機率會答應幫忙,畢竟是義務也有人情上的考量。但艾倫並不認識利威爾,排除見面之初的怦然心跳,利威爾處事風格或許和給予人的印象一樣高貴嚴峻,再加上他報告時,利威爾一副沒放在心上的樣子,多少令好不容易鼓起勇氣的艾倫有些受傷。
嘛、失敗了下次再接再厲就是⋯⋯
正當悲觀的想法充斥了整個意識,艾倫又一次地聽見屬於利威爾冰冷獨特的嗓音。
「這你負責的?」
「我、我是我們班的體育委員嘛!」
利威爾總算抬起了頭,隔著一面輕薄潔淨的玻璃鏡片看著艾倫。
審視般的視線令艾倫不禁打個哆嗦,揚首不敢回望對方。
難道剛才太大聲了嗎──艾倫心裡邊掉淚邊淌血地想,已有作戰失敗重起爐灶的打算。不料一會過後,衣料磨擦的聲響撞入耳膜,接著是金屬與金屬間的碰撞,還有一疊紙張拍在自己臂膀的觸感。
艾倫低下頭,那雙青灰色的眼眸正映著他困惑的臉龐。
「⋯⋯跟我來。」
04.
這幾天,無論是下課或者上課時間,讓只要望向艾倫的座位,上頭不是空空如也,就是艾倫認真地翻著書、抄寫著什麼。
這景象令班代表讓.基爾修斯坦感到前所未有的毛骨悚然。
曾經只在桌面和抽屜裡出現漫畫書的艾倫.耶格爾竟然每天抱著一疊體育與美工相關的資料於座位前埋頭苦幹,有時不經意的一瞥還會見到歷屆學長姊運動會時留下的寫真記錄,讓努力搜尋記憶中是否有落雷的頭條新聞,受害名單裡頭有沒有出現和他同班同學一模一樣的名字。
終於,讓經不起好奇,下定決心主動向自己的情敵搭話。
「你最近是撞到頭開竅了嗎?竟然還記得自己是四班的體育委員。」
若是平常的艾倫聽見讓的聲音、酸溜溜的語氣或夾帶攻擊意味的字眼,肯定會氣得直跳腳甚至直接跟人幹架。然而,今次的艾倫非但沒有過激的反應,還一副「你到底在說什麼」的表情困惑地凝視著讓。
「讓,你是班長,應該還有很多事情沒處理完吧?運動會相關的事務我會處理好的,你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吧!」
爾後,他們班上的圖書委員──克里斯塔.連茲整理好班級統一出借的書,準備抱著它們站起來時,艾倫亦捧起一疊資料走向女孩,並主動替女孩分擔了大部份的書籍。
這讓許多蓄勢待發、想借此機會把妹的男同學們一陣錯愕,眼睜睜目送著他們班最受歡迎的男女一同步出教室後,哀嚎聲四起,各個捶胸頓足,檢討自己動作太慢並且咒罵著班級的人生贏家。
而這當中,只有讓一個人最冷靜。
「⋯⋯那傢伙到底在發什麼神經?」
※※※
熱血少年一旦樹立目標,在處理事情的過程中多無法壓抑澎湃的慾望,會拼了命地往前衝。通常這種人在清閒的時候會有兩種反應:一是按捺不住性子,一刻也不願停下除非體力消耗殆盡;一是仿佛身心具疲體力全被掏空,放任心神雲遊四海。
艾倫剛好屬於第二類,雖不到頹廢的程度但也差不多了。
米卡莎領著阿爾敏來到學餐時見到的,正是艾倫佔據了角落的位置,臉頰貼著桌面,雙手軟趴趴地垂在一旁的情景。
不是聽讓說剛才還在男同學各種嫉妒各種恨的目光之下和國民女神克里斯塔一起去了圖書館嗎?怎麼一到中午吃飯時間就變成這副德性?
遲疑了一下,艾倫的青梅竹馬最終還是湊了上去,先後表達他們的關心。
「艾、艾倫,你還好吧⋯⋯」
「艾倫,如果事情忙不過來,我們雖然不同班,但只要你需要我,我一定會趕過去幫你的。」
艾倫抬眼,看著女孩堅定可靠的神情,擺了擺手:「不,其實我們班有關運動會的遊行主題差不多有個眉目了,等細節討論完,剩下的美術部分就可以交由美工負責了,而體育委員的責任只剩下分配訓練時間與監督排演,然後想辦法保證參賽者能在運動會當天以最佳狀態上場,但⋯⋯」
「但?」
「⋯⋯沒有理由去找利威爾先生說話了!」
砰一聲,艾倫幾乎是正面撞向桌子,米卡莎嚇得箭步湊近探查情況,在艾倫的耳邊輕聲細語,試圖撫平對方的情緒。
而米卡莎放低姿態似乎沒有動搖艾倫半步,從阿爾敏的角度來看,米卡莎一臉慌張地順著艾倫的背脊,艾倫的額頭則是一直貼著桌面,時不時地搖頭回應,偶爾偏到某一角度,還可見得額頭正中央一片緋紅。再配上幾天前明顯淡化許多的傷痕,不知情的人可能會同情起這名臉上有傷的少年
偏偏見證者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阿爾敏,艾倫的行為只會令他想起他們家的黃金獵犬,同樣喜歡對自己的狗窩蹭頭蹭腦,而通常這種時候只要給他一根潔牙骨便能制止這不知道說是可愛還是可笑的動作。
啊、姑且算是撒嬌⋯⋯吧?
代入艾倫,阿爾敏心裡一陣惡寒。
「⋯⋯最近不是快要期中考了?我想你可以藉此機會熟識一下圖書館的環境。」
「我覺得撐完一個小時之前,我就直接睡死在桌上了。如果讓利威爾先生看見了,豈不是毀了我認真上進的好學徒形象?」
「不不不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有自己是認真上進的好學徒的錯覺?」
艾倫轉過頭,看著坐到自己身旁的金髮竹馬,神情堅毅地說:「阿爾敏,我想跟利威爾先生有話聊,但又不想被利威爾先生瞧不起。」
你的意思是說你完全不考慮去圖書館唸書的這個選項嗎──阿爾敏內心吶喊著,嘴角扯開一抹為難的弧度。
「對教科書沒興趣的話,看點別的書如何?」
「米卡莎?」
「好歹是成天泡在圖書館的死矮子,對各領域的書籍多少有些涉獵吧?」講到「死矮子」時,米卡莎的口氣顯然差了些:「雖然我不贊成艾倫和死矮子太親近,但如果艾倫希望的話,我會支持的。」
「米卡莎⋯⋯」
所謂的朋友就是在你痛苦時願意為你分憂解勞,縱使千萬個不願意,只要你堅持,他一定是第一個站出來支持你的人──活了十六年,艾倫.耶格爾總算切身體會到這句話的精髓。他握住米卡莎的手,眼眶泛淚,而米卡莎也回握艾倫的手,帶著幾不可見的笑意點了點頭。
一旁的阿爾敏則是淡定地嘆了口氣。
「那麼,艾倫最常看的書是⋯⋯」
「漫畫!」一秒答。
「⋯⋯為了保險起見你還是別跟一個成年人討論漫畫吧。」
「不然這樣好了!」回過身搭上友人的肩膀,「阿爾敏,是你的話,你會推薦哪些書?」
阿爾敏驚訝地眨了眨眼,他倒是沒料到艾倫會向自己徵詢意見,喜悅的心情佔據了他的腦海,沒一會,許多書名如雨後春筍般一個個冒了出來。
「我覺得塞萬提斯的唐吉訶德是很好的選擇,膾炙人口的世界名著,針貶時弊、批判社會醜陋面之餘亦有歌功頌德、讚揚扶弱濟貧等優良品德的部分,用這本書作為入門是個不錯的選擇。詩集《神曲》也是影響人類的巨作之一,大量比喻、象徵以及典故可能讓你比較難懂,但只是靜下心細細品嘗,我想總有一天你也會感受到書中作者想表達的深意,我很推薦。再來是──」
「夠了夠了,」艾倫虛弱地揮著手,臉色慘白:「你別舉例了,再舉我的頭只會更痛而已。」
阿爾敏聽了,仿佛被潑冷水般地錯愕:「但你不是想看點書好跟利威爾先生聊天嗎?」
「是啦、但你舉的例子對我來說就跟教科書沒兩樣,乏味地讓人想睡。」
「⋯⋯是這樣啊。」阿爾敏失落地垂下肩膀。
「艾倫,你不是對海啊、地理景觀什麼的有興趣嗎?」米卡莎一面回憶一年前某堂課的上課情形,一面低嚅道:「還有去年老師提到的某段歷史⋯⋯」
「妳是指人類對抗巨人的那段?」曾同在一個班級的阿爾敏也想起了老師在課堂中提到的:「記錯沒錯的話,巨人的存在與否,大部份的學者是抱持觀望的態度。畢竟以現代科學的角度而言,它們就像魔法、妖精一般虛幻無實,頂多被歸類為野史而非正史吧?」
「不!巨人曾經存在過!」
棕髮少年不容置喙地反駁,口氣盡是十足的把握。
一年前的某堂歷史課程,介紹到國家的某幾處重大遺跡,遺跡建築的年代、建築的目的等等,至今仍充滿迷團。
謎團尚待揭曉,國編的歷史課程僅將這些不明不白的歷史殘骸以「前人遺留下來的珍貴產物」帶過,其重要程度,如同不可能出現在現今考題一般無足輕重。
他們一年級的歷史老師教學進度不慢,因此有了空閒補充一些課本沒寫到的資訊,巨人的傳說也在當時講述到謎的遺跡時被提及了,但課堂時間不多,老師也像閒聊般提了一小段,和市面上所賣的書本後方的百字簡介一樣,頂多是師長們拿來吸引班上同學聽課的手段。
然而,不知道為什麼,班級瞌睡軍團首領耶格爾氏偏偏對巨人的傳說興致勃勃,下課還拉著阿爾敏找老師,要求老師再多透露和遺跡有關的故事。阿爾敏記得,當時艾倫跑走之後,老師還感嘆「要是艾倫平常唸書也像剛才一樣積極就好」,可見不只他一人為艾倫難得對某件事異常上心感到驚奇。
這是一種感覺吧?總覺得他們曾經存在過──翻閱著父親為自己準備的書籍,艾倫像是隨口問了「今天吃飽了沒」般平淡地回答了阿爾敏的疑問。
至於之後艾倫為什麼不再提及此事,阿爾敏認為,無論做什麼事情,若有興趣相符的朋友一起,對一事件的熱愛才得以延續下去。
「謝謝妳米卡莎!如果是有關驅逐巨人的歷史書的話我一定能看得下去!不僅有很大的想像空間可以和利威爾先生討論,我也可以從中學習到課堂上學不到的知識!」
艾倫撐著桌面起身,一改幾分鐘前的頹廢,眼裡頓時充滿了希望。
「那我先回圖書館一趟了!必須趕在閉館前攔下利威爾先生才行!」
「艾倫,Fight。」
「哦!」
待少年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之後,阿爾敏的目光仍停留在友人離去的方向。
「⋯⋯艾倫願意讀書是件好事,但動機這麼不單純真的行嗎⋯⋯」
米卡莎拉起圍巾,拍了拍阿爾敏的肩膀,表示不管動機單不單純,他們的朋友開心最重要。
05.
高而堅固的鋁梯佇立在圖書館的一角,夕陽的餘暉透過擦拭潔淨的玻璃窗面透進了寧靜的書庫,橘紅色的面紗將木質書櫃及當中的典藏完全包裹在它的懷抱之中,貪心地連一點縫隙也不肯放過。
利威爾坐在梯子頂端的小平台,翻過一本又一本牛皮革包裹的書籍,利用自然的光照,將有些汎黃的頁面上方灰黑色的字句細細讀過一遍,符合條件的置於腿上,不符合的放回書架裡,反反復復,持續了一段時間。
待他完全將觸手可及的書本全數閱讀完畢,這才捧起腿間入選的數本書籍,輕巧地爬下高聳的鋁梯。
懷中的戰利品是一個下午的心血結晶,僅佔他翻閱過的不到十分之一,但今天的量已算大豐收,與剛接受請託的前幾天相比,幾乎與附近大學通識課程的日期相抵,慘淡的報酬率可誇張地評為「不堪入目」。
瞄過書皮封面,海與牆的字眼格外醒目。
捧著一疊小山般的書回到寬敞的閱讀區,偌大的廳堂僅有一名少年落座於正中心,前方的桌面上同有三、四疊可觀的書量,有翻過有沒翻過的。他埋首于這疊書籍當中,手握著筆飛快地在單薄的筆記本間來回穿梭。
此時的少年沈靜且肅穆,過去幾日的嬉皮笑臉仿佛被主人不留餘地地褪去,僅剩不符年齡的沈著穩重。
但利威爾很清楚,那正是少年認真時所表現的超齡氣魄。
「艾倫。」重新提足走到少年身邊:「這是你之前想看但被借走的書,昨天你離開了以後借書的人拿來還了。」
利威爾邊解釋邊扣著其中一本在艾倫眼前搖晃。
「還有這幾本是幾位學者對海洋的生成持有不同觀點的論文,內容可能稍嫌枯燥,但既然你喜歡海,就該汲取各方專家提出的看法,擴充自己的視野。」
將不同主題的書籍分為兩部分,與海有關的書量較大,他也就不一本本讓對方過目,而是直接置於桌面的空處,指著它又提醒了一句。
「非常感謝你!利威爾先生!」
少年像是掏到稀世珍寶般笑容滿懷,眉眼與嘴角的弧度宛如正午的陽光耀眼無比。
利威爾眉角微動,不應聲也不表明什麼,沈默地接受了少年的感激。
事實上他們所處的時間點,早已超出學校訂定的閉館時間,自從艾倫跑來向自己請求協助,利威爾回家的時間也晚了。他倒是覺得無所謂,來來去去也沒什麼設限,既然如此,幫助一個願意增廣見聞的年輕學子又有何妨?
利威爾將整棟圖書館巡視完畢,確認一切都打理好之後,才又回到館內唯一的亮燈處。
這時候的艾倫仍不停地翻閱著自己剛找給他的書籍,尤其是最新幾本和遺跡、牆壁有關的,它相對海的藏書量少很多,卻是艾倫近期特別關注的。
利威爾站在他後方,看著看著便喃喃自語了起來:「⋯⋯好像很喜歡⋯⋯」
「恩?你剛剛說了什麼嗎?」
「我說,你好像對巨人很有興趣。」
「是的!」
啪嗒一聲地放下書本,攤在燈光底下的正是少年剛才讀到的頁面──一張佔據整個篇幅的斷樑殘壁的黑白照片。
「利威爾先生知道喀拉卡蔓近郊的遺跡嗎?」
「⋯⋯啊啊,據說是古時人類為躲避巨人而建築的城牆殘骸。」
少年點點頭,仰望著淨白樸素的天花板。
「小時候啊,爸爸不是很忙的時候,曾帶著我和媽媽一起去喀拉卡蔓的小鎮住過幾宿,體驗不同地方的風俗民情。很早的時候,遺跡未被國家納為文化資產前,喀拉卡蔓就一直流傳著關於城牆的傳說──巨人肆虐之下保衛國民的無名英雄,明明實力差距懸殊,英雄卻寧可拼上性命也要爭取人類的榮光。他們發明了能夠翱翔於天際的裝置,手持銀白之刃斬殺數米高的巨大怪物們。」
回憶途中,艾倫仿佛身歷其境,雙手於空中揮舞。
「他們常說:『縱使英雄們的骨骸隨著歷史的洪流灰飛煙滅,他們的英勇事跡將由後世的我們口耳相傳延綿下去』。之後,我隨當地人來到城牆前,我還記得,眼前的那面牆有十個我那麼高,但是當地的嚮導告訴我,以前為了阻擋巨人,城牆甚至建築了四、五十米之有。我雖然無法想像城牆建造之時是什麼樣的情況,但聯想到前晚說書人描述的那些繪聲繪影的過往,心裡不禁為這不曾存在於正史當中的世界肅然起敬。」
「但也有人說,那不過是商人為了賺錢過度包裝的謠言,城牆沒有民間杜撰的那般雄偉。」
清冷的嗓音像把彎刀,猛然攻擊了仍沈浸在美好夢境之中的艾倫。艾倫回過頭,發現聲音的主人並沒有看向他,而是凝視著圖書館的某暗處,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直覺告訴他,利威爾的目光終點並非現時對焦的那一處。
艾倫謹慎地吞了口唾沫,心底激起的騷動在難以抑止的情況下脫口而出:「是呢、連大部份的學者都否認的歷史,我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再怎麼相信也沒有用。但我不想否認那些無名英雄為人民犧牲奉獻的意志與他們的後代為先祖存在與否正名的努力。」
「信者恆信。」
「就是這樣!」
艾倫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兩個都不是心胸狹隘、堅持己見難以溝通的人,在幾番交流下,竟打開了話匣子。
多數的時間是艾倫說、利威耳聽,偶爾出聲評論,使對話不至於冷卻。
「說到那面牆。」噘起的嘴唇橫頂著一支藍色原子筆,艾倫趴在手臂間悶著聲音:「據說,每個巨人的體型不同,也有出現象牆一般高的超大型巨人。第一次聽見時我一直在想,牆之所以可以建築到四、五十米高,是不是也有幫助人類的巨人幫忙?或是牆正是同樣高度的巨人們變成的?」
「你的意思是說,巨人不全是敵人。」
「我、我是這麼猜的,因為過去看過的書籍當中,有幾本就有寫到,當時人類為了對抗實力相差懸殊的巨人們,不僅發明了武器,還發明了藥品令士兵擁有巨人化的能力,期以對抗巨人。」
但在他讀過的書本當中,也只有幾本年代特別久遠的有提到。艾倫遲疑地道。
「⋯⋯那你是否想過,並不是為了對抗巨人才發明出巨人化的藥物,而是在那之前,為了對抗人類,藥物就先被發明出來了?」
「⋯⋯欸?」
「你多少也讀過國編本的歷史教科書吧?戰爭往往都是人類發起的,只要有人類存在的地方就一定會產生爭鬥與對立。」利威爾維持著雙手環胸的姿勢,定眼看著書本的圖片,「於是有人問了:『當人類遇上了共同的敵人時是否會放下鬥爭團結一致?』」
語音隱沒。利威爾似乎刻意不把話說完。他在等,等少年的反應是否會如預想中令人驚豔。
說到底,艾倫的人生歷練不過十六年餘數個月,思考的方向絕對不同於年長之人,膚淺?不,這可不一定。有時候,孩子們的思緒才是解謎的關鍵,他們對未來充滿幻想,思慮清晰,並非某些腦袋僵化的大人們可比擬的。
啪嗒一聲,甫翻開的書頁被另一半壓了回去,利威爾愣了一下,把視線轉移到少年身上。
「我認為那是相當不負責任的說法。」
漂亮的金色瞳眸當中有一把烈火正熊熊燃燒著,立於火把中央的是一條細而長的弧線,包含了諸多情感的深邃,如同出匣的野獸,瞪著獵物,隨時準備撲上前將其皮肉撕裂啃食。
「無論如何,像這種擁有壓倒性力量存在的巨人,對人類來說是絕對致命的威脅。這已經不是兵敗投降的問題了,而是人類的滅絕與否──憑什麼要其他不知情的人類為了少數人泯滅人性的思考邏輯付出代價?」
倘若自己活在那個年代,即使沒能力也要變得有能力,即使沒武器也要想辦法得到武器。無論如何,罔顧他人性命之人不配活在這個世上,禽獸不如的垃圾沒有資格擁有生存的權利!
一陣沈默之後,艾倫驚覺自己的失態,不僅心裡升起的焰火將他腦內的正面想法攪成了一團糨糊,剛才的行為怎麼想都算是幼稚的遷怒。
鼻息瞬間亂了調,艾倫手足無措地拿起書又放下,拿起筆又不知道該寫些什麼,他膽戰心驚地回過頭,聆聽者的神情卻不如自己想像中那般難堪。
那名一直包容著自己的年長者仍維持一貫的姿態,然而,和從前不同的是,青年精緻的臉龐多了些許溫度,無論是眉眼間,或是帶有淡淡粉色的唇邊,金色的視線之下,冷凝的寒冰確實一點一滴地融化開來。
相遇時的怦然心跳,又一次耀生於少年的胸口。
「哼⋯⋯所以說小鬼想的永遠都過於簡單。」聲音依舊平淡,但正如艾倫眼中的,利威爾的好心情確實反映在他的肢體外貌,「不過,還不賴。」
少年愣神之際,利威爾拉開了座位旁邊的椅子,除了落座,他還大剌剌地將雙腳交疊在桌面上方,伸長了臂膀扣住艾倫背後的椅背。
「繼續。把你所知道的巨人的事情通通講出來。」
參雜邪佞的口吻半是命令地說。
06.
雖說一開始被利威爾一百八十度的態度大轉變嚇個正著,但這並不影響艾倫對一個極想親近的對象分享自己感興趣的事物。
這是除了阿爾敏和米卡莎外,第一個願意和自己討論巨人世界的人。
艾倫很高興,一得到許可便滔滔不絕講個沒完。講著講著也沒注意時間,不知過了幾個小時,宛如田野蟾蜍的鼓噪突然打斷了對話,利威爾和艾倫望著彼此頓了一會,幾秒後,艾倫一手摀著肚子尷尬地撓亂了他蓬鬆的髮。
「⋯⋯時間也不早了,趕緊回去吧,否則家人會擔心的。」
「啊、這倒是沒問題。」艾倫紅著臉開始收拾桌面:「我媽媽早就不在了,爸爸也在別的地方工作,平均一個多月才回來一次,所以我晚上呆到幾點都沒關係的。」
艾倫回過頭,本想問利威爾看不完的書他可以帶回家或是請對方暫時收著,不料利威爾不知是頭疼還是怎麼的,扶著額頭,臉色變得相當難看。
艾倫擔心地問利威爾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利威爾則是揮揮手要他別在意,從口袋中摸出紙巾,板著臉擦拭起桌面。
「我說,想吃點什麼嗎?」
「欸?」
還在思考自己哪裡惹了利威爾不高興,沒想到對方忽然丟回了新的話題。
「總要買點東西吃吧?」
「利、利威爾先生的意思是⋯⋯和我一起吃完飯再回去嗎?」
「⋯⋯本來想說讓你待到這麼晚,我有責任送你回家的,順便在路上買些可以填飽肚子的東西⋯⋯算了,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耶!謝謝你!利威爾先生!」
艾倫忍不住高舉雙手大聲歡呼,下一秒被謹守圖書館紀律的管理員一記爆栗,令艾倫短時間製造不出除了哀號以外的任何響聲。
儘管頭上多了個包,艾倫依舊為這千載難逢的機會不住雀躍。
擔心書量太大一次帶不回去,利威爾主動提出幫自己保管。艾倫很感動。因為連續幾天,他見識到利威爾不同的一面,眾人心中的小個子圖管不但脾氣差還有嚴重潔癖,能不接觸就別接觸,但艾倫並不覺得。
確實,一開始是難親近了些,擁有可怕的手勁和謹遵紀律的頑固腦袋,事實上呢?艾倫想要什麼書,利威爾播空替他找尋;艾倫想要留晚一些,利威爾會主動接下閉館的工作,放工讀生們早點回家休息。
他們學校的圖書管理員,其實是個外冷內熱的溫柔的人,一點也不死板,還很健談。
就連話匣子打開時,利威爾做出外人看來有些不得體的行為表現,對艾倫來說,不管是小混混、痞子還是流氓,只要是利威爾的真實面貌,他都能欣然接受。
想瞭解利威爾更多更多。
於是在閉館之後,利威爾問自己想吃什麼時,艾倫毫不猶豫地將選擇權丟回給這名把他作為優先考量的年長者。
但老實說,艾倫完全沒想過利威爾選擇的,既不是西式餐廳也不是路邊攤販,而是一家裝潢華麗,富有粉紅氣息的人氣蛋糕店。
⋯⋯而且還很高級!
作為一名正常教育下的年輕學子,艾倫當然不會不認得眼前的蛋糕店──網路票選最高、許多年輕女性甚至上班族最喜歡選擇的午茶用餐地。上次還被班委選為聚餐的地點,艾倫可是忘也忘不了。
種類多、香氣十足、味道滿分,但也因為事業做大了,價格也跟著水漲船高。
「點吧。」
一進到店裡,那甜蜜的香味一股腦兒地灌進鼻腔,看著展示櫃裡色彩繽紛琳琅滿目的蛋糕,艾倫感覺口中的唾液腺分泌極為旺盛,幾乎失去控制了。
不過價格⋯⋯像他這種不重視美食、只求溫飽的人,見到超乎自己想像的價位,多少感到有些退卻。
「嘁、慢得跟烏龜一樣。」利威爾不耐煩地咋舌,二話不說從黑色的皮夾裡抽出一張裹著亮膜的黑卡:「喂、你們熱銷排行榜上的第一、第四、第七、第九和第十名各要一個,再給我兩杯無糖熱紅茶。」
艾倫一臉錯愕地瞄了對餐點熟稔到不行的同行人一眼,僵硬地別過頭。
出餐迅速,艾倫端著放有食物的托盤走上二樓,找了一個窗前的座位,與利威爾兩人面對面坐著。
當他還不知道該怎麼對眼前看起來每樣都很好吃的蛋糕出手,利威爾先端走了一杯紅茶,當著他的面找起糖包或奶精。
「利威爾先生,你不吃嗎?」
「不需要,我有茶就好。」
「不行!」醫生的兒子義正言辭地道:「雖然是熟茶,但空腹喝茶對身體很不好!好歹吃塊蛋糕墊墊胃吧!」
「⋯⋯我不喜歡甜食。」
「咦?那為什麼會選這家店⋯⋯」
「你們小孩子不都喜歡甜食嗎?」
仔細讀過包裝上頭的解說文字後,利威爾撕開封條,將細白的粉末倒進深褐色的液體當中,然後用店員附贈的攪拌棒不疾不徐地攪拌著。
隨著攪拌,乳白色的奶精向杯緣擴散開來,原本深色的液面漸漸被中央渲染開來的純白侵蝕、覆蓋、最終融合,形成顏色較淺的棕褐色,茶香與奶香撲鼻而來。
「還是說你不喜歡?」見艾倫沒有動手,利威爾開口關切。
「不、怎麼會⋯⋯喜歡!我當然喜歡!」
艾倫拍向桌子,神情激動地注視著對面的利威爾,過了一會驚覺嚇到對方與店內的客人了,羞紅了臉,縮著肩膀假裝翻起書包。
「啊啊、果然還是我來付錢好了,既然都我吃的話⋯⋯不對、不行這樣!空腹喝茶的立場還是沒有改變,所以利威爾先生至少得吃一個⋯⋯不喜歡甜食的話就選個比較不甜的,要選哪個呢⋯⋯」
任誰都看得出少年的忐忑,更別說是離他最近的利威爾。利威爾沈默地觀察著艾倫猶豫的表情,無奈地嘆了口氣。
「⋯⋯有草莓的那個。」
「欸?是、是的!」
接受了艾倫遞上前的蛋糕,利威爾先是盯著外形甜美、層次分明的粉色物體好一陣子,才叉起最上頭的草莓,距離蒂頭幾毫米的地方咬了下去。
濃郁酸甜的香氣在碰觸舌尖時擴散開來,酸澀的果液如針氈刺激著他的味覺神經,利威爾不討厭這個味道,但整體而言還是太甜了。捉著杯緣本想小啜一口以中和口中的甜膩,不料一道視線瞬也不瞬地緊盯著自己,令他覺得有些煩躁。
「看什麼看?怎麼,你也想吃嗎?」
「⋯⋯不、只是覺得利威爾先生茶杯的拿法很特別⋯⋯」
利威爾習以為常的拿法在外人眼裡確實很不一般。一般人喝茶時會將手指穿過杯把再緊緊扣住以承受杯子與液體的重量,但利威爾不一樣,杯把的設計仿佛於他如浮雲,纖長的手指貼著杯口,是忠實實行「抓」杯子的姿勢。
不過利威爾自己倒不覺得奇怪,像是沒聽見艾倫的嘀咕似的,他拿起托盤上多餘的塑膠叉子,把原本就不大的蛋糕分成了兩半,並分裝到乾淨的盤子裡,遞給艾倫。
「喏。」
「謝、謝謝。」手足無措地接下,掃過盤裡其他還未動過的蛋糕,選了一塊栗子口味的,「也請你嚐嚐看這個!」
「不要,那塊看起來很甜。」
「不會的!跟你保證!」艾倫一邊說著一邊用自己的叉子和利威爾剛才一樣切了一半,爾後驚覺不對:「啊、不過利威爾先生有潔癖吧,果然用另一個叉子切會比較衛生。請稍等一下,我幫你換新的一塊──」
「不用,太麻煩了。」
幾乎算掠奪般的強勢,利威爾將艾倫切好的部分撥到自己的盤子裡,和另一半不同口味的粉色蛋糕擺在一起。
垂眼品嘗著甜點的黑髮青年並沒有發現,對面同行的青澀少年,臉色紅潤的仿佛可以擰出血來。
※※※
「果然還是讓我送你回去吧!」
「說什麼傻話,讓小鬼送成何體統。」
離開蛋糕店後,兩人並沒有就地解散,利威爾原本就打算送艾倫回家,畢竟時間也蠻晚的,作為一名長輩護送學生回家是理當履行的責任,但艾倫卻堅持把角色對調,其動機不明地令利威爾一頭霧水。
「但是剛才的消費都是你幫我出的,不回報你實在說不過去!」
「回報個屁。小孩子只管讓大人付錢就好。」
「今、今天利威爾先生不是聊到家裡有本跟巨人有關的書嗎!說是已經絕版不太可能在市面上買的到,如果我想看的話可以借我!現在正好方便順道到利威爾先生家拿,剛才欠的也可以借此機會還清。」
「你沒欠我什麼,書的話我也可以明天去學校再拿給你。」
「可是!我想在今晚熬夜整理一下運動會上的化妝遊行計劃初稿!」
「⋯⋯這我倒是第一次聽說。」
──當然是第一次啊因為這是我臨時想到的!
艾倫在心底哀嚎。接下來考驗的,正是他的虎爛功力。
⋯⋯為達目的決不善罷干休!
「啊──其實上禮拜就想把我們班的主題改成和巨人有關的,只是資料一直沒有補齊所以不敢妄然下筆,今天正好和你聊到巨人的事,知道了你家有圖書館沒有的收藏,當下就想和你借來著,只是一直找不到機會。」艾倫極力控制自己聲音不致於抖音太明顯:「後天就要開班會了,事情能快點了結是最好的,如果能儘早拿到,資料補齊的程度越高,就能越早說服班上的同學、早點開始動工!」
不必要時就不要說謊,耶格爾的家訓之一正與謊言有關。但如果錯過這次機會,下次去利威爾家勢必得重新找個理由,因為這次過後,利威爾肯定不會再讓艾倫太晚回家,兩人不會一起出去、一起吃晚餐,進一步了解對方的可能性便會大幅度減少。所以,縱使違背了家訓,艾倫依然故我堅持幹到底。
但畢竟從小接受良好的教育,艾倫的背脊已被一層薄汗浸濕,緊閉雙眼不敢看他唯一的聽眾。
大、大不了辛苦點,讓謊言變成真實──艾倫狀似樂觀考慮著,實際上,被拒絕的恐懼感仍盤旋在他的胸口。
因此,在終於得到對方的首肯時,艾倫得加倍壓抑狂喜的心情,才能阻止自己失控上前抱住青年。
艾倫犧牲睡眠時間的堅持還是有成果的。
至少,這一路上他又知道了,深度潔癖的利威爾,有著把「屎」啊、「混賬」等不怎麼文雅的字眼掛在嘴邊的口癖。
以及買個甜點也能亮出黑卡的他,家世背景果真不簡單。
「厲害──好高級的公寓!」
「還好吧?風吹一吹一樣會髒。」
「不管住哪裡屋子有灰塵是不可避免的⋯⋯」
來到這座城市最有名的高級住宅區,艾倫幾乎是沿路讚嘆到利威爾家。
他定眼望著上方鑲金的門牌,問:「利威爾先生,原來你姓史密斯啊?」
「不,這是我朋友的房子,我只是暫時借住他家。」
總算找到了居所的電子鑰匙,利威爾正準備解開門鎖,門房突然從裡面打開來了。
「回來太晚了吧?利威爾,我還以為你回家時會順便買晚餐所以我──」
從裡頭探出頭的金髮男子見到難得一見的客人之後,合不攏嘴的模樣令利威爾越看越心煩。
「艾倫。」指著同樣愣在原地的少年,又指了指自己的臨時房東,「不重要。」
「不重要也太過分了!」金髮男子回過神,有些無奈地抱怨,但一面對艾倫,臉上又再次掛起溫和的笑容:「啊、這是我們第二次見面吧?艾倫.耶格爾同學。」
「⋯⋯艾爾文教授。」
「⋯⋯你們認識?」
「嘛、幾個月前有去學校演講,那時候提問的人不多,艾倫正好是其中一個,還問得頗有深度,於是順勢記住了,彼此還留了聯繫方式。」
艾倫點了點頭,正想回應一旁的利威爾,利威爾卻一改一路上的平靜,眼神變得相當兇利,儘管不是針對自己,但那股氣勢著實令艾倫渾身一顫。
「艾爾文,你他媽禿一輩子吧!」
利威爾推開擋在門口的艾爾文走進屋內,而被咒罵的主角倒是一臉無所謂地對艾倫投以安撫的微笑。
「利威爾先生沒事吧?總覺得他好像很不高興⋯⋯?」
艾爾文擺手表示沒問題,輕輕地拍了拍艾倫的頭。
「許久不見,似乎又長高了一點哦?艾倫。」
「啊、是,托您的福⋯⋯」
「哈哈、不用那麼客氣啦!」
正如艾爾文說的,身為名大學考古學系的教授,他經常到各地的高校作巡迴演講,大部份是受邀少部分是自己排定的。畢業於艾倫的高中的他,每年會定期回母校分享他的研究心得,也正是因為當次內容與巨人遺跡有關,艾倫和艾爾文從私下的意見交流之中相互認識了。
雖說是交換了聯繫方式,但艾倫沒有正式撥過名片上的電話號碼,以至於再次見到本人的當下感到有些尷尬。無論艾爾文問了什麼,無形的壓力令他有話必答。
「──原來如此,所以今天才這麼晚回來。」艾爾文捏著下巴說:「不過真令我意外,因為他沒什麼耐心也不怎麼理人,經常大小聲的,又總是板著一張臉,我還擔心學生們會被他嚇跑呢。見你和他相處得不錯我就放心了。」
「是、是這樣嗎?」艾倫眨眨眼:「因為利威爾先生一直很有耐心地陪我、幫我找資料,所以我以為⋯⋯」
──只要勇敢尋求協助,利威爾會不厭其煩地協助你直到任務完成為止,更不會嫌棄你的無知。
艾倫眼神暗了暗,心有不甘地緊咬著唇。
「⋯⋯特定人士嘛、不意外。」
「欸?」
「又灌輸什麼狗屁不通的觀念給小鬼了?」利威爾踢了佇在門邊的艾爾文一腳,無視對方的痛呼把手中的書交給艾倫:「吶,就是這本。」
「⋯⋯謝謝。」
艾倫接手之後把書抱進懷裡,頭低低地沒有看向利威爾,利威爾感覺到艾倫有些異樣,瞪了艾爾文一眼以眼神威逼他說出實情,而艾爾文聳肩表示事不關己。礙於艾倫還在現場,利威爾也不便爆發。
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詢問的利威爾,僅僅嘆了口氣:「你等我一下,我進去拿件外套。」
「不用了!」艾倫像是使出渾身解數,激動地說:「我們家很近,外面也有路燈!所以我一個人回去也沒問題的!」
語畢,艾倫大腳一跨,幾乎是倉皇地逃走。
──不甘心。
──為什麼?
──有人、比我清楚利威爾先生不為人知的一面。
不知怎麼的,心窩處就是難受的不得了。像是沈重的鉛塊,狠狠砸上自己的左胸膛,痛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07.
當米卡莎一臉急迫地踹開自己班的大門時,阿爾敏還以為發生了什麼驚心動魄的大事。而尾隨米卡莎趕往目的地後,阿爾敏很認真地檢討起自己剛剛不該衝動跟來的,或許留在教室計算一扇門的修繕費多少才是上上之策。
「唔哇⋯⋯好熟悉的場景⋯⋯」
人滿為患的空間,眾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某一區塊,他們的好友就趴在正中心的桌子上,渾身散發出生人勿近的氣息。和前幾天一模一樣的情景。
⋯⋯敢請學生餐廳是鬱卒人士發洩心情的名勝地嗎?
米卡莎似乎有自己的盤算,但當阿爾敏看見女孩手裡端著一盤廚房歐巴桑的盛給她、炸得金黃香酥的可樂餅時,他覺得自己徹底高估了青梅竹馬的智商。
「艾倫,」米卡莎坐到艾倫身旁,臉頰和他一樣貼在桌面上,指尖推著盤子湊近艾輪的鼻尖,「這是我請廚房阿姨幫你多添的可樂餅,你趁熱吃吧!」
屬性相同,不代表對方跟犬科動物一樣願意買賬。阿爾敏默想米卡莎這次應該學到了教訓──當她將食物推到艾倫眼前時,艾倫毫不領情的撇過頭置之不理。
明顯受了打擊的米卡莎憋足了氣,悶悶地說:「艾倫,死矮子是不是又對你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
「等等米卡莎不要用那麼容易招人誤會的講法好嗎!」
結束了可笑的開場,少年少女正襟危坐,將視線投射在意志消沈的主角身上。
「不是,你們的建議很有效。和利威爾先生相處的這幾天,我感覺我們的關係比一開始好了許多,我也如願從中瞭解了利威爾先生的為人與喜好,還有不曾注意過的一些特殊的小習慣。」
比如不喜歡吃太甜的東西,比如拿茶杯的方式與眾不同。外冷內熱,溫柔但不代表會隨波逐流。只要你頑強地堅持某一件事物,有說得通的理由,他再怎麼無奈終究會為你妥協。
⋯⋯但是還不夠,遠遠不夠!
「可是你今天的樣子跟前陣子一樣沒什麼精神⋯⋯」
「⋯⋯我昨天去了利威爾先生的住所。」
「咦?那不是進展很快嗎?」阿爾敏驚訝地問。
艾倫搖頭:「就在昨天,我知道了潔癖十足的他,和我們都認識的某人同住。」艾倫的表情很微妙,望向友人時像是吃了過鹹的鹹菜乾一般:「阿爾敏,你記得艾爾文教授嗎?」
「當然。我記得當時教授演講完後,我們兩個還特地跑到後台請教他幾個問題。」阿爾敏撐著下顎咕噥:「原來他和利威爾先生認識,還是室友嗎⋯⋯」
「而且他們感覺非常熟悉彼此,即使利威爾先生惡言相向,艾爾文教授仿佛很瞭解利威爾先生似的一點也不生氣。」
「嘛、好歹相互認識,教授給人感覺脾氣又好。」
「⋯⋯也許是我自己太過自大了,以為這幾天的相處就瞭解了利威爾先生的脾氣,但過了一晚,發現根本不是這樣。我完全不明白利威爾先生那時候為什麼會突然生氣,但艾爾文教授又說不是因為我的關係──後來還證實了的確不是因為我,而溫柔的利威爾先生又主動說要送我回家⋯⋯」
利威爾上一秒撒氣下一秒又面無表情地吐出對自己而言溫暖無比的言語,若是平常他可能會開心地不能自已,但前提是沒有見到利威爾不曾在自己面前表現的一面。
艾倫也曾在兩人相遇之初遭受過對方肢體上的攻擊,但那和兩位年長者之間的感覺又是不一樣的。一方隨心所欲地發洩,另一方願意包容並且欣然接受,這是日積月累才會存在於兩個人之間的默契。就和他與阿爾敏、米卡莎一樣,吵吵鬧鬧過後,還是一往如昔的要好。
為自以為是的心態感到羞恥?年少不懂事的獨佔慾?或許都有。太多不明不白的心情交織成一個網,將少年銳利的目光通通鎖死在陰暗的枯井之內,令他失去了準確的直覺與判斷。
見艾倫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阿爾敏低著頭思索了一會。
「艾倫,你是不是嫉妒艾爾文教授?」
艾倫抬起頭,為不曾出現在腦海里的字眼感到錯愕。
「嫉妒?為什麼要嫉妒?」
「因為教授和利威爾先生的交情很好,又住在一起,而且比你瞭解利威爾先生。」
「嗯?既然住在一起,兩人聽起來也認識得比我久,雖然很不甘心,但教授比我瞭解利威爾先生也在情理之中啊。」
「艾倫,你說法前後矛盾。」聽起來像是在說服自己。
「有嗎?」
「不然我們做個假設好了。」阿爾敏舉起左右手同時豎起食指:「你看,利威爾先生除了你之外,幾乎不跟其他人交流,而這世上有個比你瞭解利威爾先生的艾爾文教授,素有潔癖的利威爾先生又容忍與另一人住在同個屋簷下,他們的關係想必非比尋常吧?」
「所以?」
艾倫看完友人細而纖長的手指來回筆畫,仍舊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阿爾敏吞了一口唾沫,語帶保留的放緩了聲速,輕聲道:「如果,他們是戀人之類的──」
「噗哈!別開玩笑了阿爾敏!男人跟男人怎麼可能成為一對戀人呢⋯⋯幹嘛?怎麼那張臉?」
「⋯⋯啊,我想我知道癥結點在哪了。」
「⋯⋯雖然遲鈍的艾倫也很可愛。」
「到底是什麼意思啊!」
少年少女相互交換了眼神,最終是由艾倫最信任的金髮友人繞過桌子搭上他的肩膀。
「艾倫,其實我有一件事情一直沒有告訴你。身為你的青梅竹馬,一直將傳言隱瞞到現在,我真的很過意不去,希望你別放在心上。」
「等等,阿爾敏,你說的該不會是⋯⋯」
阿爾敏點頭的剎那,米卡莎宛若晴天霹靂地怔在原地,扳起手指不知在嘀咕什麼,阿爾敏則是在自己的耳邊發出一聲長嘆,令他的好奇心完全被勾起。
艾倫忍不住大聲嚷嚷:「喂喂喂你們怎麼回事?眼神交流又說不出個所以然。有什麼介懷的事情就大膽說出來啊!在我面前扭扭捏捏的才叫我越看越不舒服!」
「那好,艾倫,你必須答應我們,你聽了之後不會生氣。」
「幹、幹嘛啦?到底是什麼事情?」
一男一女再次交換了眼神,最後由阿爾敏放低聲量,戰戰兢兢地道:「讓曾說過,男生之間流傳著,你之所以拒絕了許多女孩子,是因為你⋯⋯呃、喜歡同性。」
「嗄?」
「還說你是童貞。」
黑髮女孩語尾補刀的當下,艾倫仍搞不清楚狀況。但過了一會,他的臉像是聚集了渾身的血液,變得又紅又紫。
「靠杯那個死馬臉,下次碰面不當場把他打得滿地找牙我就不姓耶格爾!」
「當、當然流言不攻自破囉!畢竟和你相處的許多男同學都能證明你的性取向非常正常。」阿爾敏心驚膽顫地乾笑著打圓場。他可不希望等等隔壁班爆發流血衝突。
「雖然你是童貞的這件事是事實。」艾倫廚的米卡莎加碼。
「囉唆!我、我就是對戀愛沒有興趣嘛!」
「不過現在不一樣了。」
此時他身旁重新落座的金髮友人十指緊扣,表情卻不似剛才那般緊繃,反而釋然的如水如雲般溫順祥和。
「你喜歡上利威爾先生了,不是嗎?」
對方果真如料想中,先是困惑、狐疑,細細咀嚼著阿爾敏的話語、意識到其個中滋味時,俊秀的臉龐又一次地漲紅,懷抱著侷促不安的心情開口卻發不出半句駁論。
「因為你從以前開始就一直對戀愛沒什麼興趣,甚至對這兩個字有反感,所以你在主動增進與另一人的感情時,從不會把思考層面轉移到未曾涉及的領域,所以,我剛剛也只是問你,是不是喜歡上利威爾先生了?」
艾倫以為自己會搖頭反對,但不知道為什麼就是遲遲無法動彈,只能用乾巴巴的聲音低喃道:「怎、怎麼可能⋯⋯都是男人,而且我⋯⋯」
「先別管是男是女,也別管我問的『喜歡』是哪種程度的感情,就單純想想,你自己對利威爾先生有什麼想法?希望他做什麼?你又想與利威爾先生有什麼樣的發展?」
「我們認識了這麼久,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艾倫對一個人那般在意。」米卡莎則是當著本人的面宣揚了自己的小發現。
真是如此嗎?艾倫捫心自問。
確實,當自己第一次見到利威爾時,不管是他的容貌、穿著、腳步、動作,無一處不吸引少年的目光。
他不高挑,身體看起來也不似女性柔軟,長相不出類拔萃,細長的眼睛下方又有道淺灰色的陰影,更糟糕的是,他連笑容都藏得那般不著痕跡,沈靜如水的神態下,是外人難以摸透的尖銳氣質。
難以親近──這是青年傳遞給周遭的人一個嚴謹的訊息,不容越界、不容破壞,權力操之在手,而你不得妄加踰矩。
但艾倫依舊陷入了一灘充滿謎團的泥沼。
他喜歡看利威爾眼睛的顏色,那是淺灰中帶有一點湛藍的特殊色彩。他喜歡聽利威爾的聲音,那是比任何一場春風夏雨還要動聽的天籟嗓音。他喜歡利威爾身上的味道,清清淡淡的給人一種熟悉的舒心感。他還喜歡利威爾的手指,閒置在上頭的淺色傷疤在他眼裡都是溫文儒雅的裝飾。
真不可思議。
明明被那雙眼睛瞪過、被那道聲音罵過、被那股氣息嚇過、被那雙手狠狠搥過。
少年還是想要接近、想要聆聽、想要擁抱、想要觸碰。
之所以漲紅了臉,是因為看見他為自己卸下孤高的戰衣時,嘴邊殘留的糕點碎屑,令懞懂無知的少年腦中閃過了佔為己有的慾念。
突然,艾倫仰頭哀嚎了一聲,在所有人將心神轉移到他的身上前,艾倫早已手忙腳亂地把自己通紅的臉龐埋進了交疊的雙臂之間。
「⋯⋯如果我說,我對利威爾先生的喜歡到了想吻他的程度,是不是代表我也變得不正常了?」
「怎麼會。」看著對方裸露在空氣中燒紅的耳朵,阿爾敏如釋重負地笑道:「這表示艾倫長大了,不是嗎。」
08.
位於低樓層的教室曝光率高、流動量大,基本上是設計給全校師生共通課程與議程時使用。
一所升學率極高、擁有多數企業與贊助者補助的學校,公共教室一併採用高規格設備,再加上學校素以理科教學嚴謹著稱,實驗室幾乎佔據其中一棟大樓的一二層之廣,位置極佳。下課時間,偶爾能見得社團或自主學習的學生群聚在其中一間,若一時沒有想法,亦可探望窗外的操場或庭園,令頭腦清醒一些。
實驗室當中,光是化學所屬就佔了三分之一,其中一間特別凌亂的,被校園著名的「奇行種」教師一人獨佔。正所謂有能者獨享福利,被學校重金聘請的韓吉.佐耶擁有超群的頭腦與清晰的思路,在教學方面更是無懈可擊。這樣的女人性格雖怪了點,但瑕不掩瑜,對於韓吉把實驗室當成自己家的行為校方採取放任制,只要教學品質不減,學生成績蒸蒸日上,韓吉還不至於丟了飯碗。
利威爾剛任職圖管,身為朋友的韓吉幾乎是天天光臨圖書館,這沒什麼,老師上圖書館是件很正常的事,但韓吉是個打不死罵不怕的人,又總是忘記自己身處何處,音量一不小心失去了控制,利威爾會連帶遭受白眼。所以,每逢一段時間,利威爾便會自己前往韓吉的實驗室──避免韓吉找上門打擾他人同時,也可以整理一下那骯臟的環境。順便活動筋骨也不算件壞事。
但今天他真的沒心情打掃──就在昨天聽了艾爾文坦誠自己早知道艾倫在這所學校的事後。
「哦呀!那不是很好嗎!少年勇者與魔王陛下發展得比屬下想像的迅速許多!」
「果然,你跟艾爾文早就知道艾倫在這所學校是吧,混賬眼鏡!」
「冤枉啊利威爾大人!小的只是謹尊上司的命令待機行事罷了!被迫的!」
「放妳個狗屁!」
韓吉任職已有數年,艾倫是去年考進學校的,一年級的學生尚未分班前,都必須接受全校性的實驗課程,韓吉擔任講師,一定比艾爾文早得知艾倫就讀這所學校。
更何況,他就是幾個月前,被韓吉連拉帶哄拖來學校遞補圖書館職缺的。換言之,一切的巧合根本就是兩人計劃好的,故意要讓他與艾倫見面。
「我們做的只是將落單的棋子放回棋盤裡,誰料得到艾倫真的會跑圖書館?這個年代的他的設定可是元氣少年哦!圖書館應當跟他無緣才是。」
「艾倫以前就喜歡看些外面世界的書籍,才沒你想像中的頭腦簡單。」
「這是在維護自己的部下嗎?明明當事人在場時滿口唱衰的。」
韓吉無視利威爾投射過來的眼刀,大剌剌地走到利威爾面前。這時候的利威爾正倚在半敞開的窗戶前,韓吉靠近之後兩人的身高差立即彰顯出來。
韓吉沒有放過這次的好機會,單手撐在利威爾頭頂的窗面,低頭湊近悶不吭聲的友人。
「不好嗎?這不代表著『即使一個人轉生,靈魂的某些特質仍不會隨時間改變』不是嗎?」伸長的手指直指對方的左胸口:「你們兩人的緣分,看來是深深刻入靈魂之中的呢!」
「⋯⋯這不是好事。」利威爾拍掉那隻不禮貌的手,反駁道。
「是嗎?我倒覺得,這世界沒有想像中那麼殘酷。」韓吉旋了半圈,和利威爾並排著,仰起頭回憶道:「⋯⋯已經兩千年了⋯⋯」
兩千多年前的今天,人類仍生處在恐懼之下。而人類的天敵巨人,不僅擁有強韌的生命力,懸殊的力量令捕食對象一度瀕臨滅絕。
殘存的人類為了活下去,像是被眷養的牲畜,他們的世界,只到牆壁而已。
韓吉和艾爾文皆「曾經」在那個殘酷的時代戰鬥過,他們引領自由的先鋒,殺入重圍,立體機動裝置、固定炮、搜索陣型、步槍⋯⋯能對抗的武器他們全都接觸過,多少血腥、多少重擔、多少必須消弭的現實⋯⋯他們與志同道合的夥伴們咬著牙撐了過去,努力了數年總算見得牆外的風景。
上輩子發生的事情,前世的記憶。
韓吉抬眼凝視著兩千多年以來沒有半點變化的青年。曾經背負著「人類最強」稱號的青年,直到和平的現在也不曾褪下鎧甲──不、是不能褪下鎧甲。
與他們不同──沒有經歷轉世,世界僅存的一位知曉世界所有黑暗面的、足足活了兩千多年的青年。
「想起過去的記憶同時也想起了你那突然冒出來的神秘力量。」
「比巨人的再生能力噁心萬倍的能力嗎⋯⋯」
沒有人知道如此突兀的存在,也沒有人質疑過外表與一般人無異的青年竟獨自走過了比一般人生多了數倍的時光。
利威爾在戰後的某一天,突然驚覺自己失去了變化的資格。他不會變老、身體也停止生長與衰退,他的體型、外貌、肌肉、傷疤永遠停留在同一時間,儘管呼吸、消化、排泄等系統運作正常,他的外型依舊不會有任何改變。
察覺這點的除了自己,就只有執念不同於普通人的少年了。但除了知情者外,沒有人發現利威爾的與眾不同。
利威爾的存在就像是空氣般自然,二十年前你對他打招呼,二十年後你長大了,他沒變化,你卻不會因此納悶,依舊可以跟他閒話家常。
更令利威爾不齒的,不僅是自然的存在,還有改變他人的意念。
只要利威爾打從心底希望,要改變別人印象中的自己並非難事,若再加上口語的強制力,對人的意識,是完全掌握在利威爾一念之間的。
而轉生之後的艾倫,有同樣頑固的執念,卻不再想起了他與利威爾的過往。
「利威爾,」反光的鏡片恰恰藏住了積聚在眼底的情緒:「為什麼你不希望艾倫想起前輩子的記憶?」
「那傢伙現在過得很好,前世的記憶對他來說只是累贅而已。」
利威爾回過身,身體微傾,雙手交疊在窗櫺之上,望向不遠處活力滿滿的學生們。
那正是艾倫所在的班級,身為體育委員之一的艾倫負責指揮男生方,分配各人員合適的項目,監督並糾正姿勢、討論戰術,最後排演練習。
艾倫目前在替他們班的同學測速計時,確保運動會以前排好接力賽的棒次,他認真地看著每一位同學拼命地衝過終點線,適時地鼓勵、調侃,偶爾碰上故意找茬的讓,艾倫也會當場跟他吵起來。
這時候的艾倫,完全不需要承受來自外界的壓力,沒有悲慘的童年,不用背負拯救人類的重責、背負莫名其妙的罵名,只要單純的笑著就可以了。
像是被感染似的,利威爾不經意勾起了嘴角,默默注視著少年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一旁宛若世紀大發現的韓吉,立刻拿出了抽屜裡的相機,「喀嚓」一聲記錄下這紀念性的一刻。
「⋯⋯喂,妳拍什麼?」
「哎呀!因為利威爾你剛才的表情太稀有了!身為摯友的我不得不幫你記錄一切啊!」韓吉笑咯咯地回應,暗自盤算著等會要洗多少張發散到哪些處室。
利威爾聽了,黑著臉攤開掌心:「給我。」
「才不要!」
利威爾覺得自己沒必要陪一個瘋子浪費時間玩個你爭我奪,憑他人類最強的速度與勁道,利威爾輕而易舉地搶走了韓吉的相機,但因為自己平常不怎麼接觸電子產品,利威爾輕輕一扳,鏡頭馬上與機身分離。
「呀──!我省吃簡用三個月才買到的相機──!」
韓吉發出高分貝的慘叫,幾乎震撼了方圓十公尺包括樓上的教室,許多人紛紛探頭出來想一探究竟,從不願高調行事的利威爾煩躁地撥亂了頭髮,爭奪戰勝利的好心情早已煙消雲散。
「哭夠了沒!」
「怎麼可能會夠!想當初為了排這台相機的限量款,我還問了許多友人、多等了兩個月才拿到的!你!得賠我!」
見韓吉滿臉眼淚鼻涕的,一副「如果你拒絕我我就繼續吵」的姿態,利威爾蹙著眉,百般不願之下,強迫自己讓步:「⋯⋯你想怎樣。」
「答應我一件事,不可以拒絕。」
09.
利威爾履行約定是在一個月之後。
而那天正逢一年一次的學校校慶。
「喂、混賬眼鏡,這是怎麼一回事。」
「哇!利威爾,你比我想像中的還要適合這套運動服呢!」韓吉頂著玩世不恭的笑臉迎接她的友人利威爾。
她料得到利威爾在見過這一身棉質套裝時將露出多麼嫌惡的神情,所以韓吉幾乎是全程盯著利威爾更衣──要知道,自己手中還有前陣子才一分為二的寶貝相機。
利威爾在韓吉的監視下履約換上了運動服,但不代表他可以忍受一件完全沒下水洗過的運動服貼著自己的皮膚,暗紅色的色塊不停地溢散出惱人的化學臭氣,刺鼻地令人禁不住打了幾個響亮的噴嚏。
更該死的是,韓吉不知是故意⋯⋯不!絕對是故意的!
抬起手臂,過長的衣袖把他的手完全包裹在化學纖維裡,鬆垮垮的裝扮簡直和路邊的流浪漢沒什麼兩樣。
「⋯⋯脫掉了。」
「誒誒!等等啦!」韓吉使盡吃奶的力氣扳過眼前這名嬌小卻富有力度的男人的肩膀,「學校人手不夠,各班導師又忙,我必須看顧醫療中心不能走開,圖書館也因應校慶暫不開放,今天就屬你最閒了。」搓摩著雙掌訕笑道:「拜託嘛!同今天休假的廚工媽媽們都來幫忙囉?你一個年輕小伙子不來幫忙哪說得過去!」
「的確,兩千多歲還算年輕。」
「哈哈、什麼時候學會調侃自己啦利威爾?」
「利威爾先生!」
利威爾眼中沒營養的拉鋸戰因一聲充滿活力的呼喊終結。位於校園某棵樹下的一男一女望向聲源,只見一名俊秀的少年披著一件長及臀部的寬大綠斗篷,一手拼命地在空氣中擺動,朝他們兩人跑了過來。
「哦呀哦呀、連小狗狗都跑來找主人囉?」韓吉彎下身,不懷好意地在利威爾耳邊低聲道:「最近社會上發生多起丟棄家寵的事件。你應該不是這麼狠心的飼主之一吧?」
利威爾幾乎在她說完的剎那抬手往後一拐,但早已清楚友人某些固定模式的韓吉立刻壓著眼鏡,往後退了三步,躲過了攻擊,隨意比了敬禮的手勢後逃之夭夭,等艾倫來到利威爾面前時,韓吉早已消失個無影無蹤了。
「韓吉小姐她⋯⋯」
「她有自己的工作要忙,別理她。」利威爾一絲不苟地摺著袖子,聽見耳邊傳來的輕笑,不禁皺眉:「⋯⋯你笑什麼?」
「我以為今天見不到利威爾先生⋯⋯所以現在很開心。」
我本來沒打算來的──利威爾心裡默想但沒有機會說出來。他不認為有誰在見到那孩子如陽光般燦爛的笑容之後,還有潑人冷水的興致。
但利威爾也不知道怎麼回答,別過視線,停在艾倫臉部以外的地方,他打量著艾倫特殊的扮相,發現這身服裝越看越熟悉,頓時瞪大了眼。
「這身打扮⋯⋯」
「是巨人世界裡,調查兵團士兵們的戰鬥行裝哦!」
艾倫拉著衣擺,在利威爾眼前現出斗篷底下的裝束。披在內裡的白襯衫上的是件淺褐色及腰西裝夾克,因為是量身訂做的,皮質夾克的線條非常乾淨,整潔的摺痕裝顯其肅然凌厲,胸前與臂上的黑白雙翼雕縫精美,想必斗篷後方也有一枚佔據了整個背部的大型羽翼吧?利威爾盯著纏繞腰間及腿部的皮帶,想得出神。
「不知道你記不記得一個多月前,我拿了許多繪稿給你過目?還向你徵求一些建議?」向兩旁伸展臂膀,以一腳為基點旋了一圈:「其實那就是今天要用的服裝設計稿,因為我們班瞭解巨人歷史的人不多,認識的人當中你最清楚了,想說服別人就必須準備完整的資料,附上服裝設定稿可以增添說服力,所以我照書上的圖片畫了初稿,再請你校對。」
自從第一次去利威爾家之後,艾倫沒再要求探訪其中,一是找不到理由,二是自己手邊也積了太多班上的工作,眼看校慶將至,幾乎火燒眉頭的進程中頂多撥出一兩個小時可以到利威爾的工作地談天。
艾倫的重新提案得花更多力氣在設計初稿上,同為知曉巨人傳說的利威爾自然成了艾倫的得力助手,某些日子的獨處從一兩個小時增至五六個小時,儘管還是忙到臭頭,對艾倫來說,就結果論而言應該算喜聞樂見的。
「也就是那時候知道利威爾先生其實對畫畫非常不在行!啊、並沒有嘲笑你的意思,只是覺得很可愛⋯⋯」
艾倫心直口快地道出當時的小發現,但禍從口出,一不小心把些許失禮的往事吐了出來,令他當下尷尬萬分。以為會被揍,伸向自己的手令艾倫下意識眯起了雙眼,準備承受疼痛的少年,臉龐卻多了意料之外的觸感。
屬於成年人的手掌結了幾塊硬繭,溫撫在相對細緻的皮膚上,觸感像極了某股電流竄進腦中的蒸麻感,然而對方動作輕柔,仿佛觸碰稀世珍寶般的小心翼翼,令艾倫舒服地偏過頭,讓臉頰輕輕倚靠著溫暖的掌心,主動加深宛如母親般溫婉舒服的接觸。然後緩緩睜開眼,又是一愣。
利威爾像是懷念著什麼似的望著自己,或許回憶過於美好,難得一見的弧度再次浮現在利威爾的嘴邊,不如待得特別晚的當天帶點邪佞的帥氣,利威爾這次的笑,宛如凝聚水分的海綿,柔軟又飽滿。
艾倫紅著臉,咬緊牙根,鼓起勇氣捉住了臉頰上的溫度,忽略對方的愕然,將之緊緊包裹在手中,貼近胸口。
「那個、利威爾──」
「艾倫!」
距離不遠的建築物轉角,一名擁有同樣打扮的少年呼喊著自己的名字。
「快換我們班了!你還愣在那裡幹嘛!讓都快被你氣死了你知不知道!」
「好、好啦!我馬上過去!」
艾倫有些不甘心地回過頭,此時利威爾已經恢復平時的冷漠。他抽回有些出汗的手,別過頭對臉上難掩失望的艾倫說:「去吧。」
同班同學又一次地呼喊,艾倫不得不移動腳步,跟青年道別。
※※※
「馬的,真臭。」
被抓來幫忙充當工作人員之一的利威爾,萬萬也沒想到自己必須做的盡是些粗活。
這沒什麼,男人展現力量、付出辛勞,職員為自己的老闆出分心力,都是他任內該做的事,真的沒什麼好抱怨的。但他實在受不了異常雄烈的陽光,所經之處皆是冒著熱氣的人群,除去緊張時才會出汗的體質,幾度擁擠的環境,身體的排汗系統也不得不背叛自己。
──更該死的,這件衣服真他媽的臭。
反射性想抹去臉上的汗水,但湊近鼻尖的臭味刺鼻,他頓了一下,才抽出剛才在救護站領的面紙包,把黏附在毛細孔上方的水分擦拭乾淨。
忙到了下午,利威爾總算清閒了一會。稍微光顧了場邊的情形,眼尖發現場的棕髮少年,正轉著骨碌碌的金黃色眼瞳,探頭探腦似乎在找些什麼。
「那傢伙在幹嘛⋯⋯」自言自語的音量永遠壓不過四面鼎沸的加油聲。
利威爾停在原地,懶得上前和那群發育良好的小鬼們擠。而正是這種心態,利威爾相對嬌小的個子幾乎是隱沒在學生群裡。
不過艾倫還是發現了。
他穿過人群,一把捉住了利威爾,手中粘膩的汗水沾到手腕上時,利威爾的眉角不動聲色地跳了一下,然而艾倫像是沒有注意到的徑直拉著他。
「利威爾先生,麻煩你跟我走一趟!」
「喂──」
「請跑起來!」
利威爾被艾倫帶回了場上,等利威爾回過神時,他們兩個已經一起跑在赭紅色的操場上,四周都是歡騰的人群,幾步外還有和他們朝著相同方向奔跑的學生。
目光掃過艾倫的側臉、綁在頭頂上的頭巾,利威爾很快地判斷出艾倫正在進行著某一比賽,而自己不知怎麼的被選為他的搭擋。
利威爾冷哼一聲,反扣住艾倫的手,加快腿間韻動的頻率,下一秒便超過了前頭的艾倫,領頭者的角色瞬間互換。
他們超越了幾個跑在前方的競爭者,撞開跑道盡頭的彩帶,明亮的槍響,更為沸騰的歡呼聲,幾位同樣穿著運動服卻沒有綁著頭帶的學生靠近他們之前,利威爾回過身,臉不紅氣不喘地望著從抵達終點後便撐著膝蓋氣喘吁吁的少年。
「呼、呼⋯⋯沒想到、你、跑得、蠻快的嘛⋯⋯」
「可以解釋了嗎?」
手伸進口袋摸了摸,沒一會,抽出一張摺了一半的小紙條。
艾倫順了口氣,解釋道:「我代表班上參加借物競賽,抽到的題目,需要你和我一起完成。」
「題目?」
只顧著往前衝的利威爾並不清楚比賽的規則,在他翻找著印象裡高中運動會舉辦的項目詳細時,雄厚的嗓音突然傳了過來,一名少年毫不留情地衝撞仍舊喘息的艾倫,害得艾倫差點向前撲倒。
「喂、艾倫!還在磨磨蹭蹭聊什麼天!快把題目交出來!」
「怎麼是你啊?」
「嗄?還不是你這小子的錯!沒有安排後備評委⋯⋯」讓挺起胸膛,理直氣壯地說:「她中午吃壞肚子了,身為體委的你又正好要參加比賽,所以只能由身為班長的我暫時代理了。」
「說得那麼好聽,你根本就是看隔壁班的評委是米卡莎才自告奮勇來接手的吧?」
「少少少少少囉唆!快把你的題目交出來!」
讓羞紅著臉奪走艾倫手中的紙條,攤開一看。方才的氣勢立即冷卻下來。
他尷尬地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利威爾,對艾倫說:「⋯⋯喂,真的假的?等等裁判會來驗收哦⋯⋯」
「真的啊,幹嘛騙你。」氣息總算緩和下來的艾倫指著不遠處的黑髮少女:「不信你問米卡莎,她可以幫我作證。」
讓如同跳針般緩緩轉到了艾倫指的方向,一直用餘光關注著艾倫的米卡莎留意到這邊的情況,拋下剛抵達終點的自家同學,優雅地走了過來。
因為四周太吵了,利威爾壓根沒聽清楚他們討論的內容。
只是讓剛才和現在望著自己的表情,硬要評論一句的話,利威爾想,應該就是「吃屎之後的反應」吧。
10.
校慶的閉幕式於晚間舉行,此時,為了慰勞學生和教職員工一整天的辛勞,學校破例舉辦歡騰的閉幕晚會,在操場中央準備了營火用材,於晚餐同時點燃,當晚的氣氛嗨到了最高點。
利威爾換下一身臭氣熏天(在利威爾的認知裡)的運動服,毫不猶豫地將之丟進垃圾桶。允許的話,放一把火燒了它是最好的。但校園不得隨意點火,而今天唯一授權的點火處,至今仍聚集了多位師生與來場聲援的親眷,他可沒興致再一次投身於人海之中。
校園最安靜的地方就屬圖書館了,他很慶幸今天帶著鑰匙。校長剛一宣誓典禮開始,他就拿著鑰匙回到自己平時工作的地方。大致處理完身體的黏污,開了一盞燈,翻閱起之前讀到一半的書籍。
或許他可以回家洗個熱水澡,但他選擇留在學校一段時間。
圖書館的寧靜令人安心。
「啊、真巧,」電源關閉的當下,門是被手動推開的。少年探頭一望:「利威爾先生。」
「艾倫?」利威爾有些吃驚地揚起尾音:「不參加營火晚會?」
「啊──因為今天參加的項目太多,有點疲倦,想找個清靜的地方休息。」
「班上的同學不會說什麼嗎?」
「放心放心!有班長幫我頂著!」
「是嗎。」
至於讓之後因為找不到人,拎著他的衣領厲聲抱怨自己被多少少女充當傳話筒云云已是後話。
利威爾重新戴起了眼鏡──似乎是工作後養成的小習慣,進行閱讀時,精巧的鼻梁前總掛著同一副無框眼鏡。艾倫問過他既然沒有近視為什麼想戴眼鏡,得到了「別人送的不用可惜」作答,縱使口吻再含糊、再敷衍,艾倫依然乖乖收起好奇心不再追問。
因為他知道那是利威爾重視朋友的表現,而自己對於這樣的他,喜歡的心情每一分每一秒逐漸加深,如今,已膨脹到了臨界點。
燈只有一小盞,大部份的光源是來自夜空高掛的月輪,銀色的光芒洒進室內,落座於光芒之中的青年仿佛披了一層白紗,高雅沈著,美得令人卸下心防、看得目不轉睛。
讀過了幾行文字,利威爾察覺到門口的艾倫並沒有動作,抬眼一探究竟。也正是此時,兩人的視線對上了。
少年尷尬地笑了笑,走近了他:「我、我們學校的圖書館環境真棒!空調設備齊全、書香氣息濃厚!真、真是選對了學校,哈哈!」
「我以為你們這年紀的小鬼比較喜歡熱鬧。」重新將書簽夾回書頁,利威爾舒了口氣:「今天要不是我帶著鑰匙,一般圖書館是不會在校慶當天開放的。」
「這不是正好嗎?表示現在不會有人過來這裡。」
「啊啊、就我們兩個。」
利威爾的無心之言再一次讓少年鼓噪的心跳漏了一拍。延續早些時候被人打斷的對話,少年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氣。
「利、利威爾先生!」
「喂、就算圖書館沒有人在,也不准大聲嚷嚷。」
「不出聲也沒問題的!」
「不出聲本來就不會有問題,你到底在說什麼鬼話⋯⋯」
「我想邀請利威爾先生當我的舞伴!」
結果艾倫還是抑制不住澎湃的心情,出口的聲量堪稱吼叫級別。然而謹遵紀律的管理員這次反常地沒有施行「教訓」,不僅因剛才提出的邀請,還有少年現在在自己眼前實行的動作。
艾倫向他行了九十度的鞠躬,纖瘦的手臂直直地伸到他的面前,仔細一瞧,攤開的掌心附著了一層薄汗,即使看不見少年現在的表情,他也能猜到大概是緊張地咬著嘴唇吧?
腦海閃過的推論並沒有減少內心的錯愕,利威爾愣了一會才冷靜答道:「雖然圖書館沒有規定──」
「拜託了!就一首!」認真的語調宛如軍人行軍報數時的高亢:「這是我一生的請求!」
艾倫抬起頭,緋色的紅暈侵占了整張稚氣未減的臉龐,如同感冒病毒一般,經由血液脈絡,串連至全身上下。艾倫的耳根無可避免地燒紅了,就連裸露在空氣之中的頸脖,亦渲染成了一片鮮紅。
利威爾沈默地注視著眼前少年的變化,拒絕卡在喉間,萬般掙扎又淬煉不成只字片語。
莫名的無力感襲上心頭,利威爾放棄似的扶著額頭嘆了口氣。
「先說好,我沒跳過土風舞,也很少跳舞,你作為邀請者得好好引導我,若被我踩傷了腳也不許鬼叫。」
得到滿意的答覆後,艾倫才笑逐顏開。
「是!」
※※※
曾在幾部電影及圖書的描寫中看過兩個男人相互搭著肩、摟著腰,隨音樂的節拍舞動著身姿。但那多是不帶情色意味的文藝片或者突發的小插曲,若是以前的艾倫,想都沒想過自己會在未來的某一天做出和這些角色相同的行為。
踩著布鞋,挪動身體,依循跳躍的音符旋了一圈又一圈。旋起的衣擺宛如高鵬展翅的羽翼,帶著兩人的重量翱翔於寂靜的空間。摩擦的腳步,沈穩的鼻息,艾倫看著利威爾乾淨卻富有魔力的面容,隨著音樂將他逐步拉近了自己。
利威爾起初是有反抗的,但最後還是拗不過艾倫的強硬,與艾倫的身體越靠越近。若有似無的碰觸,到七八分的貼緊,從手拉手到扶著背脊,各懷心思,卻又默契地不主動切斷無聲的聯繫。
直到音樂真的停了,利威爾才驚覺,自己和眼前的孩子已經擁抱了一段時間。
當場是覺得頗困窘的。滾燙的熱度太過熟悉,不禁懷念起兩千多年前同一人的懷抱,清爽的青草氣息,朝氣勃勃如同春天的暖陽,引人眷戀的碰觸、拼命說著喜歡的孩子。
──心臟貢獻給人類、自己才能馴服的野獸。
同時,也是晚年淒涼的可憐孩子。
眼神暗了暗,利威爾開始推拒起對方:「喂、聾了嗎?音樂已經停很久了,你放手──」
剛脫口的命令被唇邊柔軟的觸感壓了回去,隱沒在唇齒之間,艾倫緊閉雙眼,輕輕啄著利威爾的嘴唇,偶爾輕柔的摩擦、偶爾強勢的包覆,少年怯生生廝磨了好陣子,才大膽地伸出舌尖品嘗舔拭。
瞠大眼睛,一道鋒利的眼刀掠過視網膜,利威爾眉頭一緊,緊握拳頭,二話不說朝少年的側臉揍了過去。
兇而猛烈的力道毫無保留地砸上艾倫的臉蛋,其沖擊力令艾倫險些認為自己的下顎被這一擊打得脫臼甚至碎裂。身體懸空轉了一圈才落下,最後承受艾倫整個重量的,是擺在圖書館中央的書報架。
抬手擦拭著殘留在唇邊的水光,利威爾的嗓音聽起來有些悶、有些冷:「我不知道你從過去哪本書學到,可以隨便對一個男人又親又抱的。」
「⋯⋯喜歡的人離自己這麼近,怎麼可能忍得住!」
利威爾僵直身子,不可置信的望著嘴角掛著血絲的少年,青灰色的深潭底部,瑰麗的金黃竭盡全力地燃燒著本身的光與熱。
倏地,存在於過去的影子與之交錯。
「艾、」
「利威爾先生,我喜歡你,第一次見面時就喜歡你了。」少年邊喘著氣邊坐起身,「不管是身材嬌小的部分、兇巴巴的部分,亦或是挑食的部分、還是重度潔癖的部分⋯⋯利威爾先生的所有,我都喜歡!」
左臉頰一定腫起來了──艾倫撫摸著漸漸浮出的傷口,感受指腹劃過時痠疼的刺激,但他沒有放棄,刻意忽略腦袋的昏沈,全神貫注在喜歡的人身上。
「我知道利威爾先生一定覺得很奇怪,一個認識不到幾個月的人,還是個年紀較小的男生,怎麼可能喜歡身為同性的你。我曾經也很困惑為什麼會突然喜歡上了一個男人,也明白自己不是利威爾先生最親近的人,但是喜歡就是喜歡了,從第一次見面時我就喜歡上你了,並且在與你接觸、進一步認識到你的內在、你的習慣後,喜歡的心情一刻都沒有停過,反而日與劇增⋯⋯」
「然後呢?」凝視著眼前手足無措的少年,利威爾背著光的神色是陰沈的:「你想做什麼?」
「⋯⋯我承認自己不是個擅於照顧別人的人,也明白自己經歷的比利威爾先生少太多太多,但我會努力的!努力成為配得上利威爾先生的人!所以⋯⋯」艾倫調整著四肢,以跪坐的姿態,雙手撐著地板,低下頭:「所以!請你和我交往!」
外邊來回的踱步聲是宴會散場的訊號,由遠至近,再由近至遠,沒有半個人留意到大門敞開的圖書館,一盞燈的亮度不足以吸引筋疲力盡的人們,他們只想著回家、洗個熱水澡,然後享受棉被的溫存,讓精彩的一天劃下完美的句點。
但這裡還有一場少年對青年的告白正在進行。
得不到答覆,不得歇息。
「⋯⋯你所謂的認識,是到什麼程度?」
利威爾抬起頭,望向圖書館的角落,稍長的額髮遮住了冰冷的雙眼。
「的確,我們相識的時日不多,我不敢篤定自己有多瞭解利威爾先生⋯⋯但是!從今天起!我發誓我會好好對你、瞭解你!然後,總有一天──」
「狂妄。」利威爾向後走了幾步,再次回過身時,眼神已不見任何溫度:「你該不會,真以為我們在一起後,能真正瞭解彼此?隨便發誓也能確保未來兩人的感情能順利?」
「或、或許我是自大了些,但我絕對不隨便!我有好好考慮、並且在深思熟慮後才決定和你告白的!」
「──那麼,如果我告訴你,我活了兩千多年,不明白時間是什麼狗屁東西,你還能保證,你的努力在彼此身上都不會留下傷痕?」
「⋯⋯誒?」
利威爾緩慢地邁出步伐,身遭散發的氣勢恐怖地令人不寒而慄,甚至雙腿發軟。這又是利威爾不同的一面,但初見的艾倫,並沒有像以前一般欣喜並接受。
這是什麼感覺?是殺氣?平和時代生活久了,不曾經歷過戰爭的肅殺之氣的少年自然無法對這極冬時才會感受到的刺骨冰寒立定實質的標籤。這不住恐懼並且渾身戰慄的感覺,令他像是跑了數十圈的操場喘不過氣,和渴水的魚一樣不斷浮出水面交換著呼吸,但縱使吸收了再多氧氣,心臟永遠不滿足似的瘋狂碰踏著,艾倫甚至有了心臟下一秒就會跳出胸口的錯覺。
他逼自己動著乾澀的喉頭,強忍唇齒間的顫抖,眼角不知不覺沁出溼鹹的液體,與臉上以及佈滿全身的冷汗一起,接受地心引力的邀請,落至地面、融入毛毯。
「就、就算拒絕我,這個理由也太過荒唐⋯⋯」
「亞當斯王朝的覆滅並非如歷史所記載的,晚年由於王的荒淫無道而遭朝臣舉兵反抗,而是皇親國戚和貴族鬥爭下,無子嗣的末王為慢性毒物所害早逝;歷史上第一位女性統治者並非王族的直系血親,只是國王底下的某位僕人,從垃圾堆撿回的、來路不明的女嬰。」說到一半,利威爾嘲諷似的冷哼一聲:「你想聽些歷史書找不到的真相我可以講給你聽,甚至哪些偉人在哪裡做了什麼荒唐事我也可以告訴你──如果你還不相信,我甚至可以揭露這附近、例如我們上次去的蛋糕店董事,曾為了錢害得多少員工家破人亡,或者最直接的,問問韓吉或艾爾文,他們都能證明我活了很久。」
利威爾是認真的──當心中閃過評斷的瞬間,艾倫原本僵持的態度突然不受控制地軟化了。他低著頭,瞳孔縮放不斷,晃蕩的視野之下是圖書館的羽絨地毯,明明是同個色塊,在艾倫的眼中卻自動分割成了好幾幕。
重疊、重疊、再重疊,終於壓垮了艾倫心底的最後一絲堅毅。
「⋯⋯但是,你⋯⋯」
「有人類的外表,是因為我曾經是個人類。」
利威爾邊說邊走向艾倫,踏出的步伐與千斤的鉛錘同樣沈重響亮。
「明白了嗎?你喜歡上的,不是普通人。」
二話不說揪住少年的衣領,施了點力,硬生生將渾身癱軟的少年從地上拖了起來。
勒緊的領口掐得自己很疼,但艾倫無暇將注意力分散在呼吸受阻的痛苦之上。他眼睜睜看著青年面無表情地湊近自己,鼻尖近得差點貼上了彼此──一個極具壓迫的距離。
「而是不老不死的怪物。」
冷酷的聲線暴露的,是隱藏在歷史洪流之中的真實面貌。
11.
艾爾文回家時客廳燈是暗的,所以他以為他的室友還沒回來。以一個月前韓吉透露給自己的行程來看,今天是利威爾任職的學校校慶,而韓吉也曾向自己打包票會綁著利威爾去湊熱鬧,今早出門前見他一臉不悅,想必韓吉的計劃成功了吧。
其實艾爾文對於前輩子在戰場上驍勇善戰的新兵們到了運動場將有何種表現非常感興趣,但自己的行程早在三個月前就已經安排好了。學術交流、和外國人交換經驗談,對於他目前研究的主題很有實質上的幫助。
雖然見不到那群孩子們頗為遺憾,但他想有利威爾和韓吉作見證人,自己心情上也能平復些吧。
脫完鞋子,艾爾文穿過玄關進入客廳。
這才發現進門前的猜想是錯的──在見到沙發上那只隨意擺放的空盒子後。用高級綢緞鋪墊的凹槽上方已無形狀相符的內容物了。
乍看之下,疑心病重的人或許會以為自家遭闖空門了,但事實上家裡沒有半件值錢的東西消失,比如廚櫃上擺放整齊的裝飾用琉璃杯。恐怕就連普通的一個瓷盤,都比盒子裡的物品價值更高,小偷沒理由為了一枚不值錢的東西冒著風險闖進戒備嚴謹、隨時有守衛巡邏的高級住宅區。
然而,對外人而言沒什麼價值的物品,對他神經質的室友來說,可是竊賊抵上性命也換不回的重要寶物──飽含了無盡思念,屬於戀人的遺物──一枚不起眼的古銅鑰匙。
艾爾文朝敞開的玻璃拉門走去,果不其然見到了偷走鑰匙的青年。此時的他正坐在水泥圍籬邊上,背倚著牆壁,置於胸前的手緊握著鑰匙,另一手與左腿隨意地垂掛在圍籬內,俯眺著不遠處燈火通明的鬧區,宛若精雕細琢的裝飾雕像,縱使感受到來人的氣息也不動分毫。
「利威爾!你在啊!」艾爾文刻意裝作不知情,用著略微高挑的語調說:「既然在怎麼不開燈?我剛還以為你受某個優勝班級的邀請,參加慶功宴去了。」
本以為故作無知者的行為多少會引來利威爾的不屑與責難,而他可藉著安撫一步步攻陷對方固守的心房。可這次利威爾似乎和鑰匙原本的主人發生了爭執,嚴重到利威爾連個咋舌也嫌麻煩,逕自沈浸於思緒當中。
艾爾文嘆了口氣,調頭走回室內。他在櫥窗裡找到了新開封的茶罐,駕輕就熟地汲取了適量的量倒進淨空的茶杯,和著熱水與部分冷水,等到溫度不那麼燙手時,才又走回陽台。
「大吉嶺,能接受吧?」
雖說作為發問者,但他沒有把泡好的茶遞給消沈的室友。他放在對方能輕易勾取之處,自己則是站在一步外的距離,手肘撐著傾斜的半身,與青年望向相同的方向。
「這個時代,和你第一次相遇也是像今天一樣的夜晚。休息日少數商店關得晚,全街的照明幾乎靠街道旁的幾盞路燈,天氣異常好的天空佈滿了亮度不一的星斗,明月也完整的像面妝鏡。而你,在我們決定提早歇業之前走進了店裡,點了一杯不加糖的紅茶,坐在能清楚看見外邊景色的玻璃窗前的位置。」
那時候艾爾文剛上大學,家境並不富裕,部分的學費與貸款必須由自己打工償付。
打工的地點特意選了遠離學校至少三個車站的地方,那裡位於近郊,環境非常清幽,居民的組成主要以家庭為單位,生活相對單純。
他選了一間小有名氣的咖啡店,老闆人很好,知道他是學生,排班上給他極大的空間,只要作滿規定時數,想請假、想調班,除重大的意外事故,早一個禮拜知會老闆,老闆基本上都會同意。
大概是第一年的秋天,艾爾文為了某個重要的考試請了一段長假,後來的回歸讓他的工作表積了至少兩個禮拜的班。本來就打算以極端的排班平衡自己的考試與打工,所以艾爾文對調班的同事與排班的老闆沒有任何怨言。
或許是擔心空窗期會影響艾爾文的利落手腳,老闆在他回來的第一天,巨細靡遺地告訴他哪些日子有哪些固定的客人、他們偏好的口味是什麼,也正是這次的機緣,讓艾爾文第一次聽見了利威爾的名字。
習慣在艾爾文不曾排過班的星期二打烊前出現,總是點了一杯簡單的熱紅茶,坐在能看見星空的位置。
一個打扮得體的年輕人,同時也是一個難以親近的男人。老實說,當老闆這麼告訴他時,艾爾文還是有些驚訝的。從事餐飲業多年的老練人士,會不知道該怎麼跟他的常客作言語上的交流嗎?
艾爾文當天是抱著好奇心,端著利威爾點的紅茶接近他的。適當的溫度、適當的調味以及合適的笑容,當做好心理準備的艾爾文叫了利威爾的名字時,自己永遠也忘不了當初兩人見面的情形。
連你也想起來了嗎?艾爾文──平淡的陳述句中有驚訝、有倉惶,還有更多的無奈。
「和韓吉一樣,自從接觸了你便慢慢回憶起前世的自己,透過夢境、或者一些平常生活中相似的場合,腦海中閃過昔日的種種⋯⋯」
聳聳肩,艾爾文退了幾步,任憑背脊貼上冰涼的玻璃窗面。
「其實這些都無所謂,不管有沒有前世,我覺得有些人天注定就是有緣。但是緣分這種東西,機會來了,要不要抓住還是取決於本人。我認為,並不是因為前世曾與你有過交集,今生才能像這樣成為你的朋友,而是今生的我想要與你成為朋友,前世的記憶才綿延不絕地竄流進腦海裡──沒錯,全是我自己一個人的選擇。」
「就算有緣,我不明白,我到底有哪一點值得那孩子喜歡。」冰冷的嗓音帶有難得的沙啞:「兩千年前對人類最強的憧憬轉變為愛慕好了,現在的我不過是披著人類外皮的不老怪物,在一所普通的高中,當個普通的圖書管理員,不擅長與人交流,自己也沒什麼特別的興趣⋯⋯靠,你那表情是什麼意思?」
「啊、不⋯⋯我只是很驚訝你對於自己在人際關係方面不擅長有自覺這點頗為吃驚⋯⋯」
接收到情緒性的難聽字眼時,艾爾文並沒有回嘴的理由──本來就是他不正經在先嘛。雖說是為了適時地調解氣氛,但他也擔心是否會矯枉過正,所以接下來的對話格外真實,又極力避免對方現下無法接受的語重心長。
「艾倫又跟你告白啦?」
「⋯⋯嗯。」
「這是第二次喜歡上你了。」
「⋯⋯不,是第三次。」
「誒?難不成你之前說過,在某個鄉下小鎮,某位好動的小男孩向你告白,因而被你強制消除記憶的那個小孩就是艾倫?」
「馬的!你從哪聽來的!」
「上次我和韓吉一起把你灌醉時,你自己說的。可惜還沒問個詳細,你就已經睡死了。」
「⋯⋯我生平第一次慶幸自己酒力比你們差這點。」
利威爾拿過茶杯,小啜一口溫度適中的茶液,他特殊的拿法幾乎擋住了他的半張臉,但對於向來擅長觀察人的艾爾文而言,從利威爾眼中讀取某些心緒不是什麼大問題。
「想說什麼就直說,別拐彎抹角像個娘娘腔似的。」
「誒?可我覺得我很難從你口中得到我想要的答案。」
「⋯⋯」
「好、好,我知道了!」
他笑咪咪地舉起雙手回應瀕臨爆發邊緣的友人,踟躇了一會:「你啊,現在到底是因為遇上同樣的事情生氣,還是因為自己傷了艾倫的心而生氣?」
果不其然,青灰色的眼眸頓時變得深邃許多,像是倒進了無數升的黑泥,卻遮蔽不了當中樹立的自責心理。
「看吧,跟我猜的一樣。」
「去你的。」
一口干了剩下的茶水,利威爾的茶杯幾乎是用丟的回去。他翻過身,繞到客廳回收放置鑰匙的盒子,尚未進房,金髮男人的聲音便傳了過來。
「我們生活的時代已經不用戰鬥了,利威爾,」刻意放緩語速道:「我希望你可以放過你自己。」
如預料中的轟然響聲,艾爾文已經懶得計算這一天之內,自己究竟是第幾次發出嘆息了。
倘若世界真有神明,他想他會祈求神明,讓利威爾不要在生氣的時候,忘記開關門的正常手續。
修繕費累積起來也是很可觀的。
12.
──我覺得被遺忘的人比死掉的人還痛苦!
孩童用富有療癒效果的柔軟嗓音,信誓旦旦地說。
──所以,未來有一天我比妖精先生早先死去的話,請您千萬不能忘了我哦!
從夢境清醒之後,艾倫撐開沈重的眼皮,看了一眼床邊閃著光芒的手機螢幕,隨意地按了幾鍵。
「⋯⋯今天也請假吧⋯⋯」
待簡訊的叮嚀聲響起,艾倫便把手機丟著,身體翻了半圈。
輕薄的百葉窗在微風的吹拂下前後擺動,惱人的陽光趁著此刻鑽進了陰暗的房間裡,艾倫瞇著眼睛,看著若影若現的外邊世界,意識朦朧之間,瞥見了窗台前被他拿來做裝飾的桐花書籤。
「⋯⋯蠢小孩,」他用含糊的聲音咕噥著:「死了的話,你要單獨留在世上的妖精先生怎麼辦⋯⋯」
以為會就此陷入沈眠的艾倫在幾分鐘後發現自己根本錯得離譜,急促的腳步聲他還可以躲在被子裡裝作聽不見,但當自己的房門被人從外面硬生生踹開時,他再也不能欺騙自己什麼事情都沒發生。
艾倫錯愕地看著裂成數塊的門板,心想下次換門,至少要找不鏽鋼等級以上的材質,才能避免被擅自闖進門的青梅竹馬突襲。
「艾倫!」
「米、米卡莎!」由於驚嚇過度,語調也拔高許多:「妳這是做什麼!隨隨便便闖進別人房裡還踹壞了門!就算我們兩個從小認識我也不能輕易──」
「那些事情不重要!」
不知是第幾次被人扯著衣領整個拖起來,下一秒額頭對額頭的直擊,更是震得艾倫差點暈了過去。
「艾倫、現在還不確定你是否得了癌症,總之先打起精神,跟我去醫院檢查!說不定只是腸道長出了息肉,並不嚴重,如果醫生不肯幫你動手術我親自操刀也行⋯⋯」
「你操刀我才會死吧!」艾倫聲嘶力竭地叫道:「還有誰跟你說我得了癌症!我只是請假在家休息而已!」
「但是阿爾敏⋯⋯」
艾倫這才察覺房間內不只他和米卡莎兩人。
阿爾敏似乎是緊隨著米卡莎來的,卻反常地沒有出聲制止米卡莎暴走,這般冷眼旁觀令艾倫很是氣憤。
「阿爾敏!我請你幫我請假不是為了讓你胡說八道啊!而且還跟米卡莎胡說,她會信以為真的!」
「誰叫你連續一個禮拜不去學校,拼命傳簡訊要我幫你請假。」阿爾敏抱著胸靠在牆邊,冷漠地說:「既然有力氣傳簡訊,就請你自己跟你們班長講。」
「無論我找什麼理由請假讓都不會相信的,但是你說話比較有份量⋯⋯」
「所以,你就叫我幫你騙人,是嗎?」
「⋯⋯騙人什麼的,太誇張了吧⋯⋯」
「一點也不!」
性情向來溫和不喜歡爭鬥的友人,第一次對他吼道。
「現在的情況是,我不清楚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能幫你傳達單方面的訊息。但是艾倫,你有沒有想過,當我從中接收到這些簡訊,卻不了解內容的真實性,你消失了一個禮拜,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長期不在家的伯父不可能瞭解,我也無從得知你真正的身體狀況,只能猜想你是否真如簡訊上所言的感冒,或是你找來逃避上學的藉口。」
「艾倫,是哪個?」
艾倫的青梅竹馬瞪著渾大的雙眼,眼裡盡是擔憂。這讓艾倫心裡充滿了愧疚與說謊之後的罪惡感,眼簾半垂,試圖從渾渾噩噩的思緒當中組織言語。
「⋯⋯是藉口。」卸了氣似的垂著肩膀,艾倫低頭道:「我沒生病,米卡莎。對不起,讓你擔心了,阿爾敏。」
阿爾敏和米卡莎相互交換了眼神,爾後,他們分別在艾倫身旁落座,撐著背脊或扶著膝蓋,以最自然的姿勢,希望陷入低潮的艾倫能因此卸下心房。
「可以告訴我你裝病的理由嗎?」阿爾敏首先開口詢問。
艾倫猶豫著,飄忽的眼神似乎不敢投射在友人身上。他的情緒很不穩定,相對米卡莎冷靜許多的阿爾敏當機立斷。但艾倫的堅強他也比任何人清楚,所以儘管艾倫表現不尋常,阿爾敏依然如從前般,在艾倫遇到難過的事情時,看著他的眼睛,不要有太過複雜的情緒,等他自己道出實情。
艾倫努力吸著氣,然後帶點顫抖地慢慢吐出來。來回重複了好幾回合。
「⋯⋯我被利威爾先生拒絕了。」
「⋯⋯什麼?」
「我說!我被利威爾先生拒絕了啦!」
果真如他所料,他的青梅竹馬一臉錯愕,好段時間沒法反應。對外人吐露心聲本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人與人間的芥蒂即使是親近的人也不例外,多少輕重的差別而已。更重要的,是當事人骨子裡是否存有這份骨氣,畏畏縮縮的態度很難建立溝通的橋梁。
整體而言艾倫.耶格爾勇氣可嘉,但配上包裹著棉被、縮成一團的窘態⋯⋯真不知該安慰還是該嘲笑他。
「⋯⋯抱歉,艾倫,我不想潑你冷水,」阿爾敏選了第三種應對方式,面色凝重地指出:「但你這般抗壓性,就是世人俗稱的『爛草莓』。」
「沒錯啦!我也知道僅僅只是告白失敗就躲起來不出門很遜,非常遜!但是我有什麼辦法!」艾倫再次探出頭,幾近咆哮:「要是以前的我肯定會嗤笑別人的逃避行為,但今天我自己遇上了!很難受!只要走到告白失敗當晚回來的路上,我就會想起自己被拒絕的理由,胸口就更悶更難受了!結果,也不想踏出門,不想面對學校,不想面對利威爾先生⋯⋯!」
自暴自棄到了一個極限,言語變得含糊不清,艾倫已經全然卸下防禦的束裝,讓整個人暴露在友人們的視線底下。那天之後很久沒哭了,艾倫一掉淚,淚腺便完全失去控制的,根本停不下來。
米卡莎心疼地捧著面紙盒,替他擦拭著糊成一團的眼淚和鼻涕。
「艾倫,放心,等等我衝回學校幫你教訓那個小矮子,看他還敢不敢拒絕你!」
「不行、米卡莎,我不准妳對那個人動手!」
「是啊,米卡莎,妳先冷靜一點。」阿爾敏前後交涉著:「艾倫,你老實告訴我,你單純是因為利威爾先生拒絕了你很難過,還是利威爾先生拒絕你的理由讓你不能接受?」
由理性面出發的思考模式,從艾倫含糊又亂七八糟的語序裡捉住了幾個重點。阿爾敏覺得艾倫不是那麼幼稚的人,和僅為了討不到糖果就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小孩子不同,艾倫肯定還隱瞞著關鍵的訊息沒告訴他們。
艾倫遲疑地緊扣十指,關節猙獰地聳立著。
「⋯⋯不是不能接受,只是一旦接受了,想起理由,就不禁為利威爾先生感到難過。」
「⋯⋯方便告訴我嗎?利威爾先生拒絕你的理由。」
艾倫沈默了一會。
「⋯⋯他說自己曾經是人類,但也只是曾經而已。現在的利威爾先生已經活了兩千多年,是不老不死的怪物⋯⋯」
米卡莎聽了,和正常人的反應相同,覺得不可思議同時更為友人打抱不平:「那個死矮子!什麼憋腳的理由?耍人嗎!」
「不對。」阿爾敏趕緊開口澆熄了米卡莎的怒火,「那個人,不像會隨隨便便找個荒唐的理由應付別人真心的人。」他凝視著重道真相,心情低落的當事者:「艾倫,你和我的想法一樣,對吧?」
艾倫點頭作為回答。
「他告訴我的當下我也覺得很荒謬,不願相信。但一旦我相信了,並且以這個理由去思考他的立場,就會發現,我真的是個很差勁的人。」
說著說著,眼睛再次酸澀了起來。
「如果我們真的不在意,告白之後兩人在一起、我成了他重要的人,隨著時光流逝,我一天天長大、一天天變老,依舊年輕的利威爾先生會怎麼想?」他揪緊胸前的那塊布料,憑空想像或近或遠的未來,「若我死了,被迫拋下他了,他一個人活在世上會不會寂寞?會不會痛苦?」
現在的利威爾有了朋友,是不是代表著這兩千年來,還有許多人同樣願意接納孤僻的他?
但無論接納與否,他們只有短暫的百年,大多時候連百年都不到。利威爾究竟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看他們成長茁壯、組成家庭、結婚生子,變老然後離開人世?
換作是自己,看著米卡莎和阿爾敏變老、死亡,他肯定難過得瘋了!更別說寂寞了。為什麼利威爾能淡然地看著別人變化並且離開他?
「利威爾先生本來就不擅長表達情感⋯⋯也許,有什麼苦水只會拼命地往肚裡吞,然後裝成有餘韻的大人⋯⋯這樣想,我就更加難受了。」
「所以,你就不喜歡他了嗎?」阿爾敏冷淡地回應。
「怎麼可能!」艾倫立刻激動地反駁:「雖然很痛苦,但要我拋棄對利威爾先生的感情⋯⋯我做不到。」
這不是一頭熱,更不是尋求刺激才荒唐地找上了一個同性。
第一次的心動,第一次的依賴,第一次主動想要瞭解一個人。
艾倫.耶格爾之所以喜歡利威爾,是利威爾本身的存在令他歡喜、令他陶醉。這跟利威爾是不是人類沒有關係。
說到底,又有誰規定人不能喜歡上怪物的?
「我認識的艾倫,是個勇往直前、不懼艱難、不會輕言放棄的人。」
「米卡莎⋯⋯」
「艾倫,我們小孩子,考量的永遠不會比大人多,那是因為他們活得較久、經歷得較多。但這並不能抹煞掉我們想努力的心。」接續在不善言辭的米卡莎之後,阿爾敏說話像是睿智的長者:「去思考、去追逐,盡可能地拉近彼此的差距──你不是一直抱著這個目標一路走來的嗎?」
為什麼聽見對方活了很久就退縮了?
自卑心?同情心?還是恐懼感?
由於艾倫的關係,阿爾敏也漸漸留意起這名總是冷著一張臉、淡然處事的圖書管理員。
常人對於他依舊敬而遠之,他對別人也終究清清淡淡。然而,對上熱情又活力四射的艾倫,利威爾總會多放些心思在艾倫身上。而這點由艾倫平常的談話中可見一斑。
即便不是親眼所見,直覺告訴他利威爾對於艾倫的關心,並不是長輩對後輩的維護那麼簡單。
有趣吧?明明平常不是那麼篤信直覺的人,這次對於這虛無縹緲的感官卻萬分信任。
「戀愛是兩個人的事,處處為對方設想也是應該的,但千萬不要因此忽略了自己的心情。」阿爾敏拍了拍艾倫的背,簡單卻富含鼓勵的意味:「再告白一次吧!這次一定要好好傳達自己的心情,包括你現在想的、為他考慮的。」
握緊拳頭,輕輕打在艾倫的胸口上方。
「抓住未來的尾巴是我們小孩子應盡的義務,也是特權。你沒有錯。」
阿爾敏和米卡莎分別搭著艾倫的肩膀,重複著剛才的行為。像是將體內的勇氣灌注到對方體內,同握緊了拳頭,隔著衣服,在艾倫的胸前作出扣門的動作。
這一扣,不僅令艾倫豁然開朗,也意識到,自己的身邊,始終有最棒的兩位朋友的支持。
鼻頭一酸,艾倫收回了手臂,維持捉著兩人肩膀的動作,將他的朋友們擁入懷中。米卡莎和阿爾敏,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縱使有了各自的生活圈,他們三人的友情卻從未隨時間間斷過。
是啊、他這次最大的敵人──時間。
連嘗試對抗都不敢,還虧自己多麼尊敬與巨人對抗的無名英雄們。
從兩人的頸窩抬起頭,金黃色的眼眸已不見之前的恐懼,取而代之的是光芒萬丈的希望燭火。
「我去去就來⋯⋯!」
13.
「利威爾,你已經在同個地方花上三個小時了!差不多該停手了吧?」
一大早被逼迫進行掃除作業的艾爾文對於利威爾用了超乎想像的時間擦著同一面玻璃的行為第七次出聲制止。再擦下去難保他們家的窗子不會被利威爾擦穿。
「再這樣反常下去也不是辦法,不如趕快整理一下儀容,帶籃慰問用的水果去艾倫家探病如何?」
「吵死了,三七分。」
也只有那名久久不曾出現在校園的少年才能令利威爾如此失常。儘管本人沒承認過就是。
「叮咚」的電鈴聲忽然闖進了他們一來一往之中,艾爾文由浴室探出頭,瞥了利威爾一眼,對方顯然不打算離開他短時間鍾愛的玻璃窗面。無奈之下,身為家主的艾爾文只好約略地抹拭掉黏在手腳邊的水珠,小跑步到玄關開門。
「啊啊、來了來了!」
站在眼前的,正是剛才出現在他們對話裡的主角──那名令利威爾做著最喜歡的打掃工作時分神的少年。
「艾倫?不是聽說你重感冒,請了一個禮拜的假在家休息嗎?」
「不⋯⋯其實這事出有因⋯⋯」
一向有話直說的少年難得在人前支支吾吾的,艾爾文幾乎用不到半秒的時間便釐清了少年困窘的原因,撫了一把下顎,喉間發出意味不明、變調一般的輕哼。
「哎呀!這才想到有位學生請我空出中午的時間,希望我幫他解題,」喃喃自語後,延續上文,側身提醒不停對他投以兇惡目光的室友:「就是這樣啦!利威爾,可以幫我招待一下這位可愛的客人嗎?」
「艾爾文你混蛋──」
「再加把勁肯定行的,是你的話。」
他眯眼笑道,肯定地拍了拍艾倫的肩膀,拿起一串鑰匙,無視背後的謾罵,二話不說溜出門外,不忘替留在屋裡的兩人關了門。
利威爾早就發現門口的動靜了,要知道,艾爾文從沒隱瞞的打算,相反的,艾爾文相當樂觀其成──他一直是主張口角可以由靜下心的攀談來化解的,所以才乾脆地讓出空間給兩位氣氛尷尬的前部下。
利威爾注視著艾倫的一舉一動──脫掉布鞋、找尋室內拖鞋、穿上之後走向他。臉頰的淤青已消了許多──小孩子的代謝能力總是比年長的人要好得多。
「看你現在氣色不錯,還有力氣跑到別人家裡,別告訴我,你其實一點病也沒有。」
「是的,我說謊了。」
沒想到艾倫坦率承認了自己裝病,讓思緒一向清晰的利威爾差點接不上話。
「⋯⋯所以?不好好跟你們老師道歉,跑來我這幹什麼?」
將抹布投入裝著乾淨的水的塑膠桶裡,利威爾仍冷凝著一張臉,雙手交叉擺在胸口前,等艾倫給他一個能說服人的答案,亦是拐著彎下達逐客令。
「令老師和同學們為我擔心,我也很過意不去,但是那些都是其次。」
艾倫沒有逃避,擺在腰側的手握得死緊。
「現在,我只想向利威爾先生再一次的表明、我對你的心意。」
少年用堅毅的眼神緊緊盯著利威爾不放,利威爾在琥珀色的潭底看見了自己的倒影。連續幾天的失眠讓他眼睛下方的黑色眼袋越來越深了,像極了新聞裡那些吸了毒的毒梟,非常沒有精神,臉色也很蒼白。
而同樣憔悴的少年依然故我地看著自己,眼裡只映出自己。利威爾發現在兩千年前跌入這深不見底的深坑之後就再也爬不上來了。少年是不會允許的,他亦甘之如飴。
但是少年上輩子臨終前的影像不停地在他的腦海裡來回播放,身為人類最強的他始終沒有辦法幫助少年──即使成了能操控他人思想的不老怪物。
「小鬼,你真的瞭解情況嗎?」他抓著額髮,口氣難掩煩躁:「你打從娘胎開始就與我立於不同的起跑點了,你有完整的家,有自己的生活圈,有一路拉拔你的師長,有志同道合的朋友。上天給予人類有限的生命,其中一個意義,就是讓你們在短暫的數十年當中,找出自己的人生目標,並在時間與環境的推助下,朝目標努力下去。但是我呢?我活了兩千年,並且會永遠活下去,我根本不知道在這永無止盡的時間裡,除了平靜的生活外還可以做什麼。就算有了目標,總有一天一定會達成,達成之後又立一個新的,新的結束之後我又必須找尋其他能做的事,久而久之,我根本忘了當初努力的原動力。因為無論決定做什麼、花多少時間,我的未來還是一樣什麼都看不見。沒有盡頭的未來對一個活著的生物沒有半點意義。」
很久沒有像現在一樣,一次吐露冗長又直白的心聲了。這兩千年間他鮮少與人交流,就是為了避免懊悔的情緒再一次浮上心頭──這是說服別人也是說服自己。
「跟我這種沒有未來的怪物在一起只會徒增你的困擾,原本相安無事的生活也會被我打亂。所以你不需要、也不必要拋下你該爭取的幸福和我在一起,時間不同調的我是不可能給你幸福的。」
能說的都說了,能做的也做不到了,對方不想接受也得接受,這就是身為一個普通人類必須認清的現實。他一直認為疼痛是最好的教訓,而長痛永遠不如短痛,少年的感情還在萌芽階段,先一步連根拔起總比成長成大樹再攔腰折斷要簡單得多。
艾倫眨眨眼,半張著嘴,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利威爾當他聽懂了。
然而聽得進去不代表聆聽者的認同,艾倫.耶格爾的冥頑不靈利威爾一路走來總是低估的。年輕人的跳躍性思維,縱使是兩千年前,利威爾也早就錯過了那個年紀,世代的橫溝令他總是拿少年沒有辦法──以前是、現在也是。
艾倫突然「噗嗤」一聲,許久未見的笑容是放下忐忑的如釋重負:「什麼嘛、結果利威爾先生擔心的,就只是這點小事嗎?」
利威爾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反應過來前他還以為是自己的慣性頭疼使之耳鳴連帶產生了幻覺,但艾倫那道真摯無比的視線逼得他不得不認清現實,利威爾深入骨子裡的小混混脾氣輕而易舉地被艾倫清妙的言語勾顯出來。
「⋯⋯小鬼,你是撞壞了頭還是腦袋裝滿了屎,我剛剛講的你一句話都沒聽進去嗎!」
「有啊!但我覺得利威爾先生關注的點太奇怪了!」艾倫頻頻點頭,利威爾倒是聽得一頭霧水。爾後,艾倫突然問道:「利威爾先生的不老不死,是在沒有外力的作用下達成的條件嗎?」
「⋯⋯正確來說,只有不老而已。死亡還是辦得到的。」例如爆頭什麼的。
「但你卻沒有選擇死亡呢。」
「這不是廢話嗎!選擇自我了結的人是這世上最愚蠢的!」
被人硬生生扒開結痂已久的傷口,血淋淋的肉里暴露在陽光底下。利威爾鮮少激動,一直以來他都保持著平淡如水的處事原則,必要時才會大聲威嚇。
而剛剛的感覺又不一樣了。那是被人踩到痛處的下意識反擊,過去的承諾縱使令他渾身傷痕累累,他仍固執地堅守著兩人許下的原則。
不能後悔、也不允許後悔,否則將對不起曾經為他丟棄性命的寶貴靈魂。比起失約,他更習慣背負。或者說他會的,也只有背負。
臉上閃過一絲驚訝同時,艾倫牽動了眉眼,大大地鬆了口氣。
「這不就是了嗎?利威爾先生的生存目標。」
儘管不清楚利威爾的糾結所在,但正如阿爾敏所言,現在最重要的,是讓利威爾瞭解自己的心情與想法。
──戀愛一直是兩個人的事。
「一個禮拜前被你拒絕的時候,我曾認為,你給的理由太過荒唐,是因為你認為對於我這樣的一個小鬼,不需要給予太過正式的答覆──然而事實並非如此。」他搖搖頭,語氣誠懇:「你不是一個會輕率回應別人感情的人,你考慮很多,就像剛才說的,你在意的、考慮的,是忘記未來的你,不能給我幸福。」
接著,艾倫又露出甜膩的微笑,仿佛裹了無數層的糖霜。
「利威爾先生果然很溫柔呢。」
「⋯⋯我沒有你想像中的那麼好。」
利威爾的回答也是在意料之內的,艾倫重新挺起胸,令胸前的起伏頻率盡量在自己的控制之內。
「那之後,我躲在家裡,一方面是不敢面對你的懦弱,一方面是因為我一直思考著,和你擁有不同時間的我,是否真能讓你幸福。」
還有那莫名其妙的夢境,孩童的天真令他恥笑不已。
「若是我們在一起,我一定會比你先行變老、邁向死亡。到那個時候,依然年輕的你,就只能孤獨地活著了,到時候最傷心的,是被我留下的你──想到這,我就為我當初輕率的告白感到羞恥無比。」
「那是因為你當時還不知道──」
「但是現在的我非常清楚,清楚我們的起跑線不同、清楚你為我考慮⋯⋯但我仍自私的希望,希望我的未來裡,有你的陪伴。」
總算道出藏在心底的慇慇期盼,少年顯得有些羞澀。他極不好意思地抓著腦袋,「嘿嘿」地笑了兩聲。
「我的人生才走了十七年,閱歷遠遠不及你,既沒有車也沒有錢,頭腦能力也絕對沒有比你好,但正如你所說,我有有限的時間和意氣相投的夥伴督促我設立自己的目標,我有絕對足夠的動力可以追尋自己的夢想⋯⋯」一閃而過的靈感,決定了他未來的方向:「所以,我決定追隨爸爸的腳步,去學醫,去學習更多的知識,然後窮盡畢生所學,也要讓你停滯的時間再次流動。」
他的頭腦沒有阿爾敏好,也沒有讓那般宏野的世界觀。當他專注在某一事物時,往往會忽略了重要的細節,如此粗心大意,或許學醫──一個能夠決定他人生死的職業並不適合他,就連念頭閃過的當下,自己是有些卻步的。
但是他擁有不輸給別人的熱情,也有堪稱金牌等級的行動力,更重要的是,他對於自己決定的事從不輕言放棄。他已經決定將自己的感情灌注在利威爾身上,同時也希望利威爾能和自己一起生老病死,原動力有了、熱情不減,接著就等待行動了。
更何況,身邊還有那麼多支持自己的人。樂觀來講,以他的家世背景,他的父親既有能耐成為家喻戶曉的名醫,那麼自己身上,多少也有未知的潛力吧?
就像原石,若精心淬煉的話,終有一天能成為比任何人都閃耀昂貴的鑽石!
──必須辦到,也相信自己能辦得到。
利威爾抬眼,安靜地打量擁有金色獸瞳的少年──果敢、桀驁、不輕易向現實低頭──這些特質替少年創造了多條道路,他卻偏偏選了一條佈滿荊棘的平衡木走?
「⋯⋯你以為這麼多年,我沒找過讓自己變回人類的方法嗎。」
「但兩千年以來,你一直都是一個人在思考著不是嗎?」艾倫立刻切入要點:「從今天起,你就不再是一個人了,有我在,你可以和我一起想,兩個人不行就找艾爾文教授或韓吉小姐,再不行的話,阿爾敏和米卡莎也可以幫忙⋯⋯大家,一定都會很樂意幫你的。」
艾倫單膝著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捧起利威爾有些出汗的手心,輕輕撫過上頭多道猙獰的瘡疤。一隻歷經滄桑的手,藏了許多秘密,從現在起,想牽著他,挖掘更多的故事,然後與他共同克服當前最大的困難。
「我的目標就是為了你努力,為了你努力就是我的夢想。所以,在嘗試之前,請你千萬不要馬上否定我⋯⋯啊、當然,如果你覺得我讓你放心不下或者對你來說太沈重,不接受我的感情也是可以的⋯⋯畢竟這只是我一個人的決定,利威爾先生還是有選擇權的⋯⋯」
利威爾低下頭,那雙漂亮的眼睛依舊瞬也不瞬的擒著自己──果真是野獸啊、不懂得變通的野獸,該退縮的時候不退,一有前行的機會便拼了命地向前衝。
愚蠢的小鬼──利威爾既懷念又感嘆地想,為了這麼一個獨特的孩子,賠上了兩千年的歲月,究竟值不值得?
但後悔是絕對沒有的。至少他確信。
利威爾還是從前的那個人類最強,只是現在的時代很和平,確實是不再需要戰鬥了。他心裡默念著。
還有韓吉的靈魂論,利威爾不得不承認,這女人有時候說話真他媽的準。
一個失去未來的靈魂,早在兩千年前就被另一個充滿希望的靈魂緊緊牢扣住,縱使看過幾世輪迴、幾經洗練,那深深刻劃在靈魂深處的名字,再多的塗抹、填補也無法當作他不曾存在。
去他媽的狗屁神明,竟然實現了從來把信仰當做玩笑話的人許下的小小心願,在他最幸福的時刻賜予永恆,度過了兩千多年的風雪,又在他決意妥協之時,再一次遇上了他的靈魂伴侶。
只要一個念想,便能扭轉一切,重回孤獨。
然而,只要想起數年前的桐花雨下,孩子哭泣的臉龐,人類最強的堅持,頓時變得脆弱不堪。
即使過了兩千年,這個世界依舊殘酷又美麗。
利威爾闔上了眼。
「──天真。」
「哈哈⋯⋯果然不行嗎⋯⋯」語氣中難掩失望,但艾倫依然握著利威爾的手,不願放開,「但我不會放棄的,喜歡你、想為你分憂解勞的心,是絕對不會輸給任何一個人的!」
吐出嘆息,利威爾眉頭一皺,稍一用力,輕易取回了自我的控制權。
在對方遲疑之際,利威爾高高立起了仍保有少年體溫的手,筆直地像根旗桿,併攏成刀鋒一樣的形狀,其氣勢更是銳不可擋。
艾倫心一驚,臉頰旁邊仍在癒合中的傷口隱隱抽痛,像是警訊大雨將至的昆蟲或兩棲類,心裡閃過「完了」的哀嚎。艾倫以為自己又要被打了,深刻反省方才過於猖狂的一方之論,認命地緊閉雙眼。
誰知下一秒,尾隨在頸脖處的強烈拉扯之後的是俱有侵略性的親吻,和一個禮拜前的夜晚一樣,先是貼上他的嘴唇,啃咬、舔拭。爾後下顎一疼,打顫的上下排牙齒被迫分開,柔軟而強勢的舌頭不再滿足於唇邊的愛撫,而是長驅直入、攻城掠地,擒拿霸主,與之糾纏。
時不時地吸吮將口中的空氣全數吞蝕殆盡,艾倫被吻得七暈八素,身體頓時失去了支撐力,向後傾倒。
短暫的獲釋,艾倫大口大口喘著粗氣,但馬上身子一沈。
身為侵略者的利威爾竟然主動跨坐到他的腿上,並且勾著自己的後腦勺,一點一滴地縮短兩人之間的距離。
艾倫頓時忘記了不久前的果敢,變得手足無措。
「利、利威爾先生!?」
「接吻的時候眼睛要閉上──給我記住!笨蛋艾倫。」
END
漫天的白花煙雨,細長的枝條與小巧的蕾苞打碎了陽光炙熱的籠罩,斑駁的陰影撒在眉眼之間,孩子清澈的琥珀色眼瞳映照著模糊的青灰,融入一成不變的景色之中的是柔和的輪廓,潮溼的風輕輕吹起了春泥的味道以及他的額髮,一縷一縷打上孩子的臉龐。
微涼的指尖貼緊孩子顴骨以下細緻的皮膚。
轉瞬間,世界仿佛靜止一般。
──■■,■■■。
他們是如此的近,自己亦身陷於相較孩童寬闊的臂膀之中,但如同模糊的人影,具體的聲音也任由陣風攪弄得支離破碎,徒留虛無的溫度。
然不可思議的是,久遠的洪流之後,他仍銘記當時的感覺。
被那名飄渺的幻影包裹整個身軀之時,懵懂的心跳明顯地漏了一拍。
既苦澀又甜蜜的滋味宛如醇釀多年的黃湯,透明而無雜質的感情是最真摯的,縱使少年逐步成熟的現在,也已有能力對這不明不白的片段訂定一枚標籤。
──是的,那就是我的初戀。
羞澀的弧度之上,是兩抹醉意熏人的紅暈。
02.
「聽說你拒絕了二班女生的告白是嗎?」
發話者離得很近,連垂在頭頂的髮絲都被對方走近旋起的氣流與說話時吐出的鼻息帶動,很明顯對方對談的對象是自己。但艾倫.耶格爾並沒有因此停下他手邊的動作,甚至連回頭的機會也不給予,僅僅瞥了一眼便重新將目光集中在手裡的漫畫書。
「是啊。」艾倫懶洋洋地答道。
「喂喂喂這是這學期的第幾人了?更何況昨天那個還是品德兼優、氣質溫婉、成績出眾的二班班花耶!」相對於他的淡定,對方說起話時鏗鏘有力,仿佛將長年以來的積怨一股腦兒宣泄在每一字句當中:「人家好歹是我們學校『十大正妹』之一,你連考慮都不考慮就回絕了人家,未免太不給人面子了!」
「要不然你要我怎麼做?假裝同意然後交往?等生米煮成熟飯後再把人家推開?難怪你追了米卡莎那麼久沒有結果。她可是至今都察覺不到你有對她發動攻勢哦、讓。」
「你還敢說!這不都是因為米卡莎的眼裡只有你!」
讓.基爾修斯坦,連艾倫也不明白上輩子究竟造了什麼孽,這輩子被視為人生當中最重要的三年之中的兩年,也就是高中一年級與二年級,好死不死跟這名平常只會囉唆和唱衰自己的人分到了同一班。
他們的不合於相遇相知之初沒有爆發出來,兩人的性格過於尖銳,一個是現實主義者一個則偏好理想思考,部分價值觀可說是南轅北轍。這其實沒什麼的,艾倫想。他並不是一個控制慾強大的人,也不是古板到無法接受相互抵觸的意見,由於家庭採用放牛吃草的開放型養育模式,艾倫的想法也較他人自由奔放,只要不是邪魔歪道的思考邏輯,基本上他是不會排斥的。而這點讓也有共識。
但偏偏讓喜歡的女生,正好是和艾倫從小一起長大的米卡莎.阿克曼。
說到米卡莎,有一頭烏黑亮麗的長髮以及端正秀麗的五官,渾然天成的高貴氣質更是在開學第一天造成了多數男性與少數女性間的騷動,參與者之一正是艾倫的好同學兼好班長讓。
可偏偏米卡莎是個艾倫廚。
在艾倫眼中,米卡莎就是個喜歡黏著自己、對自己操心過剩的青梅竹馬,米卡莎是否這麼想無從得知,艾倫從沒查證也沒興趣查證。但在有心人眼裡,他們兩個不單只是「青梅竹馬」這麼簡單單純的關係。
米卡莎對艾倫的關心程度遠遠超出了友誼,朝完全不同的感情發展,而讓篤定地認為那就是愛情。
讓怎麼可能容忍一個吊兒郎當卻意外受女性歡迎、不費吹灰之力便奪得自己喜歡對象的心的男性站在旁觀者的角度評論他不曾得到回報的感情!
然而對艾倫來說,米卡莎就是類似親人的朋友,那些向他告白的女生,他根本沒有交流過的印象,反倒是讓三天兩頭來找他茬,成天抱怨自己給米卡莎添麻煩都不留意別人的感受云云,艾倫覺得無辜同時更覺得憤慨。
艾倫.耶格爾好歹是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不曾犯罪過也鮮少撒過謊,頂多有時正義感發作出手揍了附近那些向弱勢族群要錢要卡的流氓混混,米卡莎在他差點被丟下河川時出手幫了一把而已,卻被讓描述成沒有米卡莎便活不下去的廢物似的,一個有尊嚴的男性怎麼可能忍得下這口氣?
「讓,我發現你對這種消息特別靈通耶?與其成天在意男女情愛有的沒的,還不如好好念書想辦法提升自己的名次。」
「少囉唆!你這個只有背科和體育能看的傢伙沒資格指揮我!」
眼見漫畫看不成了,彼此的火氣也大了起來,艾倫用最後一絲理智忍住掄起拳頭的衝動,左顧右盼試圖找些能分散注意力的事物。
哦!不愧是他的好朋友,選了一個絕佳的時機經過他們的教室門口。
「我想起我和阿爾敏還有約,先走一步了──!」
「喂!站住!你又想把體育委員的工作丟給我嗎!」
「那就麻煩你囉、班長!」
語畢,艾倫仿佛腳底抹了油似的,靈巧地繞過圍在附近看熱鬧的同班同學,向廊外捧著一疊書的金髮竹馬跑過去。完全將讓的呼喊當成了耳邊風。
※※※
「艾倫,你又和讓吵架了嗎?」
「誰叫那傢伙每天不是滿嘴米卡莎東米卡莎西的,就是故意丟一堆零碎的瑣事來找我麻煩。」
艾倫氣惱地向他另一位青梅竹馬──阿爾敏.阿諾德細細解釋剛才教室裡兩人爭執的經過。
當然,阿爾敏僅將艾倫的抱怨記在心裡,不予任何評論。畢竟,單方面的說辭不足以作為評論的依據。況且,讓也是阿爾敏的朋友之一,身為交情不錯的朋友的他實在不便嚼人舌根。
「啊啊──早知道當初我們三個分到不同班時,就先跟校長抗議去了。」
「⋯⋯我倒認為這件事情有待商榷。首先,我覺得校長應該不會同意你的要求,再者,我覺得在老師處理你的事情之前,你早被校長開除學籍了吧⋯⋯」
一年級時他們三個和讓有幸分到同一班,從此熟識了彼此。但也許是命運的捉弄,升上二年級後,一向水火不容的艾倫和讓分到了同一班,阿爾敏和米卡莎也分別在不同的班級擔任不同的股長,像阿爾敏就是他們班的圖書委員。
因為休息時間較長,阿爾敏打算有效運用這段時間將班級統一出借的刊物一併還到圖書館,為此才經過了艾倫的班級。
「對了,艾倫,你是不是拒絕了二班班花的告白?」
阿爾敏本想將討論的內容導向別的方向,至少不讓艾倫在分班與讓的事情上添造天馬行空的臆想,沒想到隨意扯上的話題,竟是艾倫最不想面對的。
「我的天吶阿爾敏!連你也對誰跟我告白我又拒絕了誰的流言很有興趣?」
「應該不算有興趣吧?畢竟這件事鬧得蠻大的,就算我再怎麼抵觸這方面的消息,終有一天它也會傳進我耳中啊!更何況我們兩個認識了這麼久,一定會有人來向我打聽你交往狀況什麼的。」
「可惡到底是誰這麼無聊⋯⋯被我抓到我一定要揍扁他!」
悄悄多了點手勁,阿爾敏縮了縮脖子,將骨碌碌的大眼藏進了書疊之中,尷尬地笑說:「其實學校生活單純得很,男女之間戀愛的話題自然會成為談話交流間的一大素材啦?更何況對象還是像艾倫你這麼受矚目的男生⋯⋯」
「我受矚目?」
「校園十大正妹被你拒絕了四個,你說呢?」
正如阿爾敏所言,校園也就這麼大,學生們也經常無所事事,所謂的「校園十大正妹」也是男生們想出來的票選活動,全高中裡,包含師長、員工,只要是長相端正的,有十人以上的提名就可以列進正妹名單之中,一段時間後,再由男生們票選出最出眾的十位,支持率最高的前十名便是當年的「校園十大正妹」。
順帶一提,米卡莎也在今年的十名之內,但不算在被艾倫拒絕的那四名裡面。
「我只是對戀愛沒有興趣而已。」艾倫撇撇嘴,拿過蓋過阿爾敏視線上頭的書本,抱在手中:「況且每個女生都長得一樣。」
「也難怪許多男生會吃你的醋啦。」阿爾敏依然保持著淺笑,剛才稍嫌彆扭的表情已蕩然無存:「不僅身邊常有個米卡莎,連漂亮的學姊學妹們都為你爽朗的外表與形象吸引,你卻以曖昧的理由拒絕了人家,連撒個謊都不願意。」
「我說我現在不想談戀愛又有什麼問題?」
「通常只以『不想談戀愛』的理由拒絕,還是會有人覺得自己有機會的。」人是不懂得放棄的動物嘛,阿爾敏想。「若真想杜絕女孩們的表白,不太傷人的理由⋯⋯例如『對不起我有喜歡的人了』怎麼樣?也許對方聽了會直接斷了和你交往的念頭,傳出去之後也可以減少許多不必要的麻煩不是嗎?」
「事實上我沒有啊!」收緊手臂,艾倫像隻被踩到尾巴的貓警戒地豎起眉,聲音逐漸大了起來:「你知道我一向有話直說的,不想就是不想,沒有就是沒有。」爾後甩過頭,既氣憤又無奈地接道:「現在不想,以後也不會有!」
見艾倫如此激動,阿爾敏在心裡感嘆艾倫的一根筋不懂得變通之餘,不忘出言提醒:「話可別說得太早,指不定等等你就對某個路人一見鍾情了。」
「我才不會勒──⋯⋯」
學校最基本的年級教室與職員室分別分佈於不同建築物內,建築物與建築物間以空橋連接。
其中校園唯二獨棟的建築物,一是多功能休閒體育館,另一個則是他們的圖書館。
艾倫早聽說自己高中的圖書館,在這座城市非常有名,不僅大而寬敞、書籍的收藏量大,還有美侖美奐的裝飾擺設以及一流的輔助設備,相當受居民的推崇,不僅吸引了許多外縣市的資優生前來就讀,假日開放給附近居民使用的政策亦獲得當地政府與許多贊助者願意掏錢出資建設學園、設立奬助學金,所以他們的學校在所有高校中,升學率居高不下,名氣自然越做越大。
艾倫在學校呆了一年又數個月,倒是沒來過圖書館半次,一是自己沒有很喜歡唸書,二是沒有找特定場所讀書的習慣,所以在他隨著阿爾敏踏進圖書館大廳時,確實被它莊重的氛圍給震懾住了。
直到阿爾敏輕聲呼喊,艾倫才回過神來。
大廳櫃台還了大部份的書籍,阿爾敏似乎跟工讀生還有些問題想解決,對艾倫比了一個抱歉的手勢,希望艾倫等他一會。
站在不遠處看兩位輕聲細語比手畫腳的,艾倫忍不住笑了出來。
等阿爾敏的這段時間,艾倫隨意地在大廳蹓躂一圈。從教室出來的很突然,自己沒有隨身攜帶學生證的習慣,也就沒有刷卡進圖書室的打算,所以他只是站在電子圍欄前,目光掃過裡頭一列列柚木書架,陳列了厚重到似乎能夠輕易砸死人的辭典,外文本國語都有,種類相當齊全。
就在他打量著多厚的智慧凶器能讓班上那張馬臉閉嘴,餘下的注意力被一旁不經意掃過的人影給吸引了。
那是一名身型嬌小的黑髮青年,他戴著一副細框眼鏡,鏡片後方有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眼睛底下有兩道淡淡的陰影,烙印在他白皙的臉龐上方特別顯著。薄唇緊抿,神情冷峻,綜合之下的線條卻異常柔和──至少對艾倫而言是舒服的。
青年身著簡單的白襯衫與純黑的西裝褲,肩上披的針織薄外套隨著走動輕盈地擺動,他單手抱著一本剛從書架卸下的辭典走向阿爾敏,加入對話的同時艾倫發現阿爾敏和那名工讀生反射性地抖了抖肩膀,神情緊繃,不似方才的慌亂,在青年的指示下低下頭細細聆聽解決問題之道。
對話途中,似乎留意到有雙視線一直盯著自己不放,青年抬起頭,不疾不徐地環視四周,最終將視線停在艾倫身上。
隨著那兩道漂亮細長的眉毛向眉心收緊,艾倫的心跳不知怎麼地漏了一拍。
薄唇微啟。
「⋯⋯看什麼看?臭小鬼。」
03.
「痛痛痛──阿爾敏拜託輕點!」
「忍著點。不好好上藥會容易留下傷痕的!」
當阿爾敏夾著沾了碘酒的棉球輕抹在艾倫顴骨底下紅中帶紫的傷口,坐在對面椅子上頭接受治療的艾倫立刻僵直了背脊,藥效的滲透仿佛萬根冰針扎著自己的皮膚,繃緊的肌肉牽動了全身上下的神經,使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隨刺痛顫抖,咬緊牙關低吟連連。
接獲通知趕來保健室的米卡莎陰沈著臉,環胸的手臂越收越緊。
「那個矮子管理員竟敢拿書砸學生的臉⋯⋯」
黑髮少女的臉色越來越差,身遭散發的氣勢也越發凌人,她的半張臉埋在艾倫送給她的寶貝圍巾之下,深邃的黑眸緊盯藥櫃旁的兩位竹馬。機玲的阿爾敏早被她看得冷汗直流,倒是艾倫一如既往地遲鈍,或者說,他的集中力只能聚焦在臉上的傷口,根本無暇顧及其他方面。
所以米卡莎的一個旋身撞倒了門前的垃圾桶時,乓啷的聲響令毫無準備的艾倫嚇了一跳,背脊下意識往後靠,躲過阿爾敏準備貼過來的紗布,注意力轉移到少女身上。
「米卡莎!妳去哪裡?」
「去教訓傷害艾倫的臭矮子!」
「等等!米卡莎!」
艾倫慌張地從座位跳了起來,箭步上前扣住少女纖細的手腕。
「我不准妳去找那個人的麻煩!」
「為什麼?」回過頭,瞥見艾倫臉上比一開始更加紅腫的傷口,厲聲道:「他明明害你破相了!」
「那也是因為我先在圖書館喧嘩啊!他只是怕我吵到別人,一時情急下才用手中的辭典制止我⋯⋯」
「只是吵鬧而已,不應該激動到拿書砸學生吧!」
女孩憤怒地觀察著艾倫臉上的傷,專注程度仿佛俱現化般,令艾倫回想起剛才在圖書館大廳,沈重的書本砸上他的左臉頰時,幾乎暈眩過去的鈍痛感。
青年主動開口並不在艾倫的預料之內,畢竟連他都沒有發現自己剛才到底用了多少心力專注在這名初次見面的青年身上。任誰都不會喜歡一個陌生人直勾勾盯著自己不放,所以青年的表情除了原本的冷峻更多了些許不悅。
但艾倫當時沒有多想青年究竟說了什麼,他的腦袋像是少了顯示卡的電腦,內容壓根沒進到他的思考區塊,唯有那道清冷的聲線不停地在他耳邊迴盪。
青年的聲音非常好聽,若要形容的話,就與春季午後的臨時陣雨一般,除去雷聲隆隆,獨留毛毛細雨,打在新生的綠葉枝頭,剛剛度過了死氣沈沈的冬至,初生萌芽的景色帶給觀景人一線生機的蓬勃感。
但沈浸在青年聲線之中的只有艾倫,對其他人以及本人來說,貯在原地不回話的艾倫除了沒禮貌就是急著找死。青年眉頭深鎖,壓抑著不耐再次問了一句「你有沒有聽人說話」。隨後,艾倫像是驚醒似的「啊」了一聲,使得現場除了艾倫之外的阿爾敏等人又是一愣。
被青年看著,艾倫也不知怎麼的,心臟撲通撲通跳個不停,血液直衝腦際。幾乎是反射性地打直了雙腳與背脊,挺起胸膛,與升旗時,被巡禮的師長詢問一般,一股腦兒地報了自己的姓名。
但是才剛報完名字,連姓氏最前面的「耶」還未脫口,艾倫的左臉頰就被一個沈重的物體砸個正著,還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再之後就是他昏昏沈沈地被阿爾敏扶回保健室,乖巧地坐在椅子上等友人處理傷口。
「啊──算了,反正妳別插手啦!他⋯⋯」艾倫苦惱地撓了撓後腦勺,別過視線,向後方的友人問:「對了、阿爾敏,剛剛那名圖書管理員叫什麼名字?我怎麼沒在學校見過?是說他看起來也太年輕了吧⋯⋯大學生嗎?」
「你是指利威爾先生?」阿爾敏放棄了黏成一團的紗布與透氣膠帶,丟掉之後又從藥盒當中拿出新的一組,小心翼翼地撕開封條:「他是這學期才來我們學校的。好像是專職圖書管理員,而非兼職,也沒有帶任何班級的樣子。」
「這樣啊⋯⋯難怪我沒在學校見過他。」
「畢竟艾倫你不怎麼去圖書館。」
「但是米卡莎好像知道他?」
「因為學校的活動和班上的功課,有時候需要用到圖書館的資料。」
米卡莎沒有掙脫扣在腕邊的手,重新開口時氣也差不多消了一半。她和利威爾也不算有交集,只是有的時候到櫃台還書時,利威爾嫌她把書皮用得太髒,命令她到旁邊清理乾淨再還回來,也因此米卡莎一直對這名愛找麻煩的面癱小矮子印象不是很好。
利威爾眼中的髒,跟普通人定義的不在同個水平。這讓許多還書的學生多少對這位外表年輕的新管理員頗有微詞,但在對方狠戾的眼神之下又不得不遵從,只能摸摸鼻子把怨氣吞回肚子裡。
阿爾敏走向前,重新將乾淨的紗布混著透氣膠帶貼到艾倫的傷口上方,艾倫則是聽完米卡莎的回答之後便一個人陷入沈思。阿爾敏的動作不似之前輕巧,艾倫的感覺神經卻失靈似的不再喊痛。
身高矮一截的阿爾敏在確認膠帶黏著完全之際偷偷瞄了艾倫一眼,金黃色的眼眸似乎有無數個圓圈,一枚青灰色的幻影穿插其間,在阿爾敏尚未釐清艾倫的想法時,艾倫突然一個響指,此時眼中的倒影已消失個無影無蹤。
「對了!就是這個!」他放開米卡莎,取而代之的是拍了拍對方的肩膀:「謝謝妳!米卡莎!下次有機會請妳吃公園旁邊的冰淇淋!」
「艾倫,我記得米卡莎不喜歡⋯⋯」
後半句有關女孩的喜愛完全被靈光乍現的少年拋諸腦後,一溜煙地跑了。
留在保健室的兩位非傷患者面面相覷。米卡莎搖頭,阿爾敏聳肩,都拿他們從小到大的領頭者沒有辦法。
至於等會少年將奔至何處?金髮少年與黑髮少女心裡已有個底了。
※※※
「利威爾先生我有事情想請教──」
大門打開的同時少年精神奕奕地拔高嗓門喊出一路上默唸無數次的開場白,然下一秒耳邊掠過的某一尖銳的聲響徹底打亂了原本的計劃。
艾倫一邊流著冷汗一邊回過頭。距離自己不到三十公分處的牆壁上插著一支鋼筆,尖銳的筆頭已沒入牆壁半截。
「不是告訴過你在圖書館要保持安靜嗎。」
「對、對不起。」
艾倫無聲無息地吞了一口唾沫。
第二次來到圖書館大廳時,艾倫並沒有如願見到利威爾。
忙著處理借還書的工讀生沒辦法清楚指明利威爾的所在之處,只是匆匆說了某層樓的資料室便到一旁處理別的事情了。
天知道利威爾所在樓層的資料室有多少間!
但在艾倫來到圖書館前,早做好即使翹課也要見到利威爾的打算。少年就是如此死腦筋,決定達成的目標縱使躓礙難行也不容輕易放棄──這是他的缺點也是優點。
皇天不負苦心人,當他幾乎翻遍了整層樓,總算在角落的小隔間見到了他一直在找的青年。興奮之餘,自然也忘了控制聲量。
怯生生地伸手,半是猶豫地拔起插入牆壁的兇器。艾倫永遠忘不了,當他使勁將筆拔出牆壁時,陳年乾硬的漆塊以及帶出來的水泥碎屑是如何一塊塊從自己眼前剝落下來的。
「什麼事?」
「咦?」
就在艾倫沈浸在是否將筆還給主人的抉擇中時,他又一次聽見了令人心動的嗓音。
「⋯⋯你剛才不是說有事請教?」
「啊!是的!」艾倫隨手將筆收回口袋,身體挺得筆直,急促的口吻念出一長串準備好的台詞:「學校的運動會不是還有兩個多月嗎?其實有個比賽項目叫『化妝遊行』。開幕進場時,每個班級選擇一個主題,自由發揮創意,使用不同的道具和服裝展現自由選定的主題特色。評審會藉由班級各自展現出來的意向、美術、氣勢等作為評分標準,而這個評分也將列入當天班級競賽的總成績。」
除了開頭的反問令利威爾眉頭微皺,接下來一連串的陳述,利威爾一邊倚著書櫃一邊翻閱著手中的文件,是否有聽進心裡艾倫不敢斷定,但他依舊謹慎地控制自己的聲量,把腦海裡拼湊的詞語一字不漏地描述出來。
「我們班的主題一直喬不攏,有人說根據評委的喜好使用富有傳統色彩的歷史故事或文化藝術最能掌握基本分,但也有人指出類似的主題大部份的班級已經採用了,所以選點天馬行空的題目較能令人眼睛為之一亮。我覺得雙方都很有道理,但同時也不知如何是好,所以想來圖書館找找歷年學長姊的活動存檔以及各種美工方面的資料來做參考依據。」
前行提要說了,訴求也提了,艾倫站在原地,戰戰兢兢地等待並期待著對方的回覆。
照常理判斷,一般的教職員聽見學生誠懇地向自己提出訴求,很大的機率會答應幫忙,畢竟是義務也有人情上的考量。但艾倫並不認識利威爾,排除見面之初的怦然心跳,利威爾處事風格或許和給予人的印象一樣高貴嚴峻,再加上他報告時,利威爾一副沒放在心上的樣子,多少令好不容易鼓起勇氣的艾倫有些受傷。
嘛、失敗了下次再接再厲就是⋯⋯
正當悲觀的想法充斥了整個意識,艾倫又一次地聽見屬於利威爾冰冷獨特的嗓音。
「這你負責的?」
「我、我是我們班的體育委員嘛!」
利威爾總算抬起了頭,隔著一面輕薄潔淨的玻璃鏡片看著艾倫。
審視般的視線令艾倫不禁打個哆嗦,揚首不敢回望對方。
難道剛才太大聲了嗎──艾倫心裡邊掉淚邊淌血地想,已有作戰失敗重起爐灶的打算。不料一會過後,衣料磨擦的聲響撞入耳膜,接著是金屬與金屬間的碰撞,還有一疊紙張拍在自己臂膀的觸感。
艾倫低下頭,那雙青灰色的眼眸正映著他困惑的臉龐。
「⋯⋯跟我來。」
04.
這幾天,無論是下課或者上課時間,讓只要望向艾倫的座位,上頭不是空空如也,就是艾倫認真地翻著書、抄寫著什麼。
這景象令班代表讓.基爾修斯坦感到前所未有的毛骨悚然。
曾經只在桌面和抽屜裡出現漫畫書的艾倫.耶格爾竟然每天抱著一疊體育與美工相關的資料於座位前埋頭苦幹,有時不經意的一瞥還會見到歷屆學長姊運動會時留下的寫真記錄,讓努力搜尋記憶中是否有落雷的頭條新聞,受害名單裡頭有沒有出現和他同班同學一模一樣的名字。
終於,讓經不起好奇,下定決心主動向自己的情敵搭話。
「你最近是撞到頭開竅了嗎?竟然還記得自己是四班的體育委員。」
若是平常的艾倫聽見讓的聲音、酸溜溜的語氣或夾帶攻擊意味的字眼,肯定會氣得直跳腳甚至直接跟人幹架。然而,今次的艾倫非但沒有過激的反應,還一副「你到底在說什麼」的表情困惑地凝視著讓。
「讓,你是班長,應該還有很多事情沒處理完吧?運動會相關的事務我會處理好的,你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吧!」
爾後,他們班上的圖書委員──克里斯塔.連茲整理好班級統一出借的書,準備抱著它們站起來時,艾倫亦捧起一疊資料走向女孩,並主動替女孩分擔了大部份的書籍。
這讓許多蓄勢待發、想借此機會把妹的男同學們一陣錯愕,眼睜睜目送著他們班最受歡迎的男女一同步出教室後,哀嚎聲四起,各個捶胸頓足,檢討自己動作太慢並且咒罵著班級的人生贏家。
而這當中,只有讓一個人最冷靜。
「⋯⋯那傢伙到底在發什麼神經?」
※※※
熱血少年一旦樹立目標,在處理事情的過程中多無法壓抑澎湃的慾望,會拼了命地往前衝。通常這種人在清閒的時候會有兩種反應:一是按捺不住性子,一刻也不願停下除非體力消耗殆盡;一是仿佛身心具疲體力全被掏空,放任心神雲遊四海。
艾倫剛好屬於第二類,雖不到頹廢的程度但也差不多了。
米卡莎領著阿爾敏來到學餐時見到的,正是艾倫佔據了角落的位置,臉頰貼著桌面,雙手軟趴趴地垂在一旁的情景。
不是聽讓說剛才還在男同學各種嫉妒各種恨的目光之下和國民女神克里斯塔一起去了圖書館嗎?怎麼一到中午吃飯時間就變成這副德性?
遲疑了一下,艾倫的青梅竹馬最終還是湊了上去,先後表達他們的關心。
「艾、艾倫,你還好吧⋯⋯」
「艾倫,如果事情忙不過來,我們雖然不同班,但只要你需要我,我一定會趕過去幫你的。」
艾倫抬眼,看著女孩堅定可靠的神情,擺了擺手:「不,其實我們班有關運動會的遊行主題差不多有個眉目了,等細節討論完,剩下的美術部分就可以交由美工負責了,而體育委員的責任只剩下分配訓練時間與監督排演,然後想辦法保證參賽者能在運動會當天以最佳狀態上場,但⋯⋯」
「但?」
「⋯⋯沒有理由去找利威爾先生說話了!」
砰一聲,艾倫幾乎是正面撞向桌子,米卡莎嚇得箭步湊近探查情況,在艾倫的耳邊輕聲細語,試圖撫平對方的情緒。
而米卡莎放低姿態似乎沒有動搖艾倫半步,從阿爾敏的角度來看,米卡莎一臉慌張地順著艾倫的背脊,艾倫的額頭則是一直貼著桌面,時不時地搖頭回應,偶爾偏到某一角度,還可見得額頭正中央一片緋紅。再配上幾天前明顯淡化許多的傷痕,不知情的人可能會同情起這名臉上有傷的少年
偏偏見證者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阿爾敏,艾倫的行為只會令他想起他們家的黃金獵犬,同樣喜歡對自己的狗窩蹭頭蹭腦,而通常這種時候只要給他一根潔牙骨便能制止這不知道說是可愛還是可笑的動作。
啊、姑且算是撒嬌⋯⋯吧?
代入艾倫,阿爾敏心裡一陣惡寒。
「⋯⋯最近不是快要期中考了?我想你可以藉此機會熟識一下圖書館的環境。」
「我覺得撐完一個小時之前,我就直接睡死在桌上了。如果讓利威爾先生看見了,豈不是毀了我認真上進的好學徒形象?」
「不不不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有自己是認真上進的好學徒的錯覺?」
艾倫轉過頭,看著坐到自己身旁的金髮竹馬,神情堅毅地說:「阿爾敏,我想跟利威爾先生有話聊,但又不想被利威爾先生瞧不起。」
你的意思是說你完全不考慮去圖書館唸書的這個選項嗎──阿爾敏內心吶喊著,嘴角扯開一抹為難的弧度。
「對教科書沒興趣的話,看點別的書如何?」
「米卡莎?」
「好歹是成天泡在圖書館的死矮子,對各領域的書籍多少有些涉獵吧?」講到「死矮子」時,米卡莎的口氣顯然差了些:「雖然我不贊成艾倫和死矮子太親近,但如果艾倫希望的話,我會支持的。」
「米卡莎⋯⋯」
所謂的朋友就是在你痛苦時願意為你分憂解勞,縱使千萬個不願意,只要你堅持,他一定是第一個站出來支持你的人──活了十六年,艾倫.耶格爾總算切身體會到這句話的精髓。他握住米卡莎的手,眼眶泛淚,而米卡莎也回握艾倫的手,帶著幾不可見的笑意點了點頭。
一旁的阿爾敏則是淡定地嘆了口氣。
「那麼,艾倫最常看的書是⋯⋯」
「漫畫!」一秒答。
「⋯⋯為了保險起見你還是別跟一個成年人討論漫畫吧。」
「不然這樣好了!」回過身搭上友人的肩膀,「阿爾敏,是你的話,你會推薦哪些書?」
阿爾敏驚訝地眨了眨眼,他倒是沒料到艾倫會向自己徵詢意見,喜悅的心情佔據了他的腦海,沒一會,許多書名如雨後春筍般一個個冒了出來。
「我覺得塞萬提斯的唐吉訶德是很好的選擇,膾炙人口的世界名著,針貶時弊、批判社會醜陋面之餘亦有歌功頌德、讚揚扶弱濟貧等優良品德的部分,用這本書作為入門是個不錯的選擇。詩集《神曲》也是影響人類的巨作之一,大量比喻、象徵以及典故可能讓你比較難懂,但只是靜下心細細品嘗,我想總有一天你也會感受到書中作者想表達的深意,我很推薦。再來是──」
「夠了夠了,」艾倫虛弱地揮著手,臉色慘白:「你別舉例了,再舉我的頭只會更痛而已。」
阿爾敏聽了,仿佛被潑冷水般地錯愕:「但你不是想看點書好跟利威爾先生聊天嗎?」
「是啦、但你舉的例子對我來說就跟教科書沒兩樣,乏味地讓人想睡。」
「⋯⋯是這樣啊。」阿爾敏失落地垂下肩膀。
「艾倫,你不是對海啊、地理景觀什麼的有興趣嗎?」米卡莎一面回憶一年前某堂課的上課情形,一面低嚅道:「還有去年老師提到的某段歷史⋯⋯」
「妳是指人類對抗巨人的那段?」曾同在一個班級的阿爾敏也想起了老師在課堂中提到的:「記錯沒錯的話,巨人的存在與否,大部份的學者是抱持觀望的態度。畢竟以現代科學的角度而言,它們就像魔法、妖精一般虛幻無實,頂多被歸類為野史而非正史吧?」
「不!巨人曾經存在過!」
棕髮少年不容置喙地反駁,口氣盡是十足的把握。
一年前的某堂歷史課程,介紹到國家的某幾處重大遺跡,遺跡建築的年代、建築的目的等等,至今仍充滿迷團。
謎團尚待揭曉,國編的歷史課程僅將這些不明不白的歷史殘骸以「前人遺留下來的珍貴產物」帶過,其重要程度,如同不可能出現在現今考題一般無足輕重。
他們一年級的歷史老師教學進度不慢,因此有了空閒補充一些課本沒寫到的資訊,巨人的傳說也在當時講述到謎的遺跡時被提及了,但課堂時間不多,老師也像閒聊般提了一小段,和市面上所賣的書本後方的百字簡介一樣,頂多是師長們拿來吸引班上同學聽課的手段。
然而,不知道為什麼,班級瞌睡軍團首領耶格爾氏偏偏對巨人的傳說興致勃勃,下課還拉著阿爾敏找老師,要求老師再多透露和遺跡有關的故事。阿爾敏記得,當時艾倫跑走之後,老師還感嘆「要是艾倫平常唸書也像剛才一樣積極就好」,可見不只他一人為艾倫難得對某件事異常上心感到驚奇。
這是一種感覺吧?總覺得他們曾經存在過──翻閱著父親為自己準備的書籍,艾倫像是隨口問了「今天吃飽了沒」般平淡地回答了阿爾敏的疑問。
至於之後艾倫為什麼不再提及此事,阿爾敏認為,無論做什麼事情,若有興趣相符的朋友一起,對一事件的熱愛才得以延續下去。
「謝謝妳米卡莎!如果是有關驅逐巨人的歷史書的話我一定能看得下去!不僅有很大的想像空間可以和利威爾先生討論,我也可以從中學習到課堂上學不到的知識!」
艾倫撐著桌面起身,一改幾分鐘前的頹廢,眼裡頓時充滿了希望。
「那我先回圖書館一趟了!必須趕在閉館前攔下利威爾先生才行!」
「艾倫,Fight。」
「哦!」
待少年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之後,阿爾敏的目光仍停留在友人離去的方向。
「⋯⋯艾倫願意讀書是件好事,但動機這麼不單純真的行嗎⋯⋯」
米卡莎拉起圍巾,拍了拍阿爾敏的肩膀,表示不管動機單不單純,他們的朋友開心最重要。
05.
高而堅固的鋁梯佇立在圖書館的一角,夕陽的餘暉透過擦拭潔淨的玻璃窗面透進了寧靜的書庫,橘紅色的面紗將木質書櫃及當中的典藏完全包裹在它的懷抱之中,貪心地連一點縫隙也不肯放過。
利威爾坐在梯子頂端的小平台,翻過一本又一本牛皮革包裹的書籍,利用自然的光照,將有些汎黃的頁面上方灰黑色的字句細細讀過一遍,符合條件的置於腿上,不符合的放回書架裡,反反復復,持續了一段時間。
待他完全將觸手可及的書本全數閱讀完畢,這才捧起腿間入選的數本書籍,輕巧地爬下高聳的鋁梯。
懷中的戰利品是一個下午的心血結晶,僅佔他翻閱過的不到十分之一,但今天的量已算大豐收,與剛接受請託的前幾天相比,幾乎與附近大學通識課程的日期相抵,慘淡的報酬率可誇張地評為「不堪入目」。
瞄過書皮封面,海與牆的字眼格外醒目。
捧著一疊小山般的書回到寬敞的閱讀區,偌大的廳堂僅有一名少年落座於正中心,前方的桌面上同有三、四疊可觀的書量,有翻過有沒翻過的。他埋首于這疊書籍當中,手握著筆飛快地在單薄的筆記本間來回穿梭。
此時的少年沈靜且肅穆,過去幾日的嬉皮笑臉仿佛被主人不留餘地地褪去,僅剩不符年齡的沈著穩重。
但利威爾很清楚,那正是少年認真時所表現的超齡氣魄。
「艾倫。」重新提足走到少年身邊:「這是你之前想看但被借走的書,昨天你離開了以後借書的人拿來還了。」
利威爾邊解釋邊扣著其中一本在艾倫眼前搖晃。
「還有這幾本是幾位學者對海洋的生成持有不同觀點的論文,內容可能稍嫌枯燥,但既然你喜歡海,就該汲取各方專家提出的看法,擴充自己的視野。」
將不同主題的書籍分為兩部分,與海有關的書量較大,他也就不一本本讓對方過目,而是直接置於桌面的空處,指著它又提醒了一句。
「非常感謝你!利威爾先生!」
少年像是掏到稀世珍寶般笑容滿懷,眉眼與嘴角的弧度宛如正午的陽光耀眼無比。
利威爾眉角微動,不應聲也不表明什麼,沈默地接受了少年的感激。
事實上他們所處的時間點,早已超出學校訂定的閉館時間,自從艾倫跑來向自己請求協助,利威爾回家的時間也晚了。他倒是覺得無所謂,來來去去也沒什麼設限,既然如此,幫助一個願意增廣見聞的年輕學子又有何妨?
利威爾將整棟圖書館巡視完畢,確認一切都打理好之後,才又回到館內唯一的亮燈處。
這時候的艾倫仍不停地翻閱著自己剛找給他的書籍,尤其是最新幾本和遺跡、牆壁有關的,它相對海的藏書量少很多,卻是艾倫近期特別關注的。
利威爾站在他後方,看著看著便喃喃自語了起來:「⋯⋯好像很喜歡⋯⋯」
「恩?你剛剛說了什麼嗎?」
「我說,你好像對巨人很有興趣。」
「是的!」
啪嗒一聲地放下書本,攤在燈光底下的正是少年剛才讀到的頁面──一張佔據整個篇幅的斷樑殘壁的黑白照片。
「利威爾先生知道喀拉卡蔓近郊的遺跡嗎?」
「⋯⋯啊啊,據說是古時人類為躲避巨人而建築的城牆殘骸。」
少年點點頭,仰望著淨白樸素的天花板。
「小時候啊,爸爸不是很忙的時候,曾帶著我和媽媽一起去喀拉卡蔓的小鎮住過幾宿,體驗不同地方的風俗民情。很早的時候,遺跡未被國家納為文化資產前,喀拉卡蔓就一直流傳著關於城牆的傳說──巨人肆虐之下保衛國民的無名英雄,明明實力差距懸殊,英雄卻寧可拼上性命也要爭取人類的榮光。他們發明了能夠翱翔於天際的裝置,手持銀白之刃斬殺數米高的巨大怪物們。」
回憶途中,艾倫仿佛身歷其境,雙手於空中揮舞。
「他們常說:『縱使英雄們的骨骸隨著歷史的洪流灰飛煙滅,他們的英勇事跡將由後世的我們口耳相傳延綿下去』。之後,我隨當地人來到城牆前,我還記得,眼前的那面牆有十個我那麼高,但是當地的嚮導告訴我,以前為了阻擋巨人,城牆甚至建築了四、五十米之有。我雖然無法想像城牆建造之時是什麼樣的情況,但聯想到前晚說書人描述的那些繪聲繪影的過往,心裡不禁為這不曾存在於正史當中的世界肅然起敬。」
「但也有人說,那不過是商人為了賺錢過度包裝的謠言,城牆沒有民間杜撰的那般雄偉。」
清冷的嗓音像把彎刀,猛然攻擊了仍沈浸在美好夢境之中的艾倫。艾倫回過頭,發現聲音的主人並沒有看向他,而是凝視著圖書館的某暗處,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直覺告訴他,利威爾的目光終點並非現時對焦的那一處。
艾倫謹慎地吞了口唾沫,心底激起的騷動在難以抑止的情況下脫口而出:「是呢、連大部份的學者都否認的歷史,我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再怎麼相信也沒有用。但我不想否認那些無名英雄為人民犧牲奉獻的意志與他們的後代為先祖存在與否正名的努力。」
「信者恆信。」
「就是這樣!」
艾倫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兩個都不是心胸狹隘、堅持己見難以溝通的人,在幾番交流下,竟打開了話匣子。
多數的時間是艾倫說、利威耳聽,偶爾出聲評論,使對話不至於冷卻。
「說到那面牆。」噘起的嘴唇橫頂著一支藍色原子筆,艾倫趴在手臂間悶著聲音:「據說,每個巨人的體型不同,也有出現象牆一般高的超大型巨人。第一次聽見時我一直在想,牆之所以可以建築到四、五十米高,是不是也有幫助人類的巨人幫忙?或是牆正是同樣高度的巨人們變成的?」
「你的意思是說,巨人不全是敵人。」
「我、我是這麼猜的,因為過去看過的書籍當中,有幾本就有寫到,當時人類為了對抗實力相差懸殊的巨人們,不僅發明了武器,還發明了藥品令士兵擁有巨人化的能力,期以對抗巨人。」
但在他讀過的書本當中,也只有幾本年代特別久遠的有提到。艾倫遲疑地道。
「⋯⋯那你是否想過,並不是為了對抗巨人才發明出巨人化的藥物,而是在那之前,為了對抗人類,藥物就先被發明出來了?」
「⋯⋯欸?」
「你多少也讀過國編本的歷史教科書吧?戰爭往往都是人類發起的,只要有人類存在的地方就一定會產生爭鬥與對立。」利威爾維持著雙手環胸的姿勢,定眼看著書本的圖片,「於是有人問了:『當人類遇上了共同的敵人時是否會放下鬥爭團結一致?』」
語音隱沒。利威爾似乎刻意不把話說完。他在等,等少年的反應是否會如預想中令人驚豔。
說到底,艾倫的人生歷練不過十六年餘數個月,思考的方向絕對不同於年長之人,膚淺?不,這可不一定。有時候,孩子們的思緒才是解謎的關鍵,他們對未來充滿幻想,思慮清晰,並非某些腦袋僵化的大人們可比擬的。
啪嗒一聲,甫翻開的書頁被另一半壓了回去,利威爾愣了一下,把視線轉移到少年身上。
「我認為那是相當不負責任的說法。」
漂亮的金色瞳眸當中有一把烈火正熊熊燃燒著,立於火把中央的是一條細而長的弧線,包含了諸多情感的深邃,如同出匣的野獸,瞪著獵物,隨時準備撲上前將其皮肉撕裂啃食。
「無論如何,像這種擁有壓倒性力量存在的巨人,對人類來說是絕對致命的威脅。這已經不是兵敗投降的問題了,而是人類的滅絕與否──憑什麼要其他不知情的人類為了少數人泯滅人性的思考邏輯付出代價?」
倘若自己活在那個年代,即使沒能力也要變得有能力,即使沒武器也要想辦法得到武器。無論如何,罔顧他人性命之人不配活在這個世上,禽獸不如的垃圾沒有資格擁有生存的權利!
一陣沈默之後,艾倫驚覺自己的失態,不僅心裡升起的焰火將他腦內的正面想法攪成了一團糨糊,剛才的行為怎麼想都算是幼稚的遷怒。
鼻息瞬間亂了調,艾倫手足無措地拿起書又放下,拿起筆又不知道該寫些什麼,他膽戰心驚地回過頭,聆聽者的神情卻不如自己想像中那般難堪。
那名一直包容著自己的年長者仍維持一貫的姿態,然而,和從前不同的是,青年精緻的臉龐多了些許溫度,無論是眉眼間,或是帶有淡淡粉色的唇邊,金色的視線之下,冷凝的寒冰確實一點一滴地融化開來。
相遇時的怦然心跳,又一次耀生於少年的胸口。
「哼⋯⋯所以說小鬼想的永遠都過於簡單。」聲音依舊平淡,但正如艾倫眼中的,利威爾的好心情確實反映在他的肢體外貌,「不過,還不賴。」
少年愣神之際,利威爾拉開了座位旁邊的椅子,除了落座,他還大剌剌地將雙腳交疊在桌面上方,伸長了臂膀扣住艾倫背後的椅背。
「繼續。把你所知道的巨人的事情通通講出來。」
參雜邪佞的口吻半是命令地說。
06.
雖說一開始被利威爾一百八十度的態度大轉變嚇個正著,但這並不影響艾倫對一個極想親近的對象分享自己感興趣的事物。
這是除了阿爾敏和米卡莎外,第一個願意和自己討論巨人世界的人。
艾倫很高興,一得到許可便滔滔不絕講個沒完。講著講著也沒注意時間,不知過了幾個小時,宛如田野蟾蜍的鼓噪突然打斷了對話,利威爾和艾倫望著彼此頓了一會,幾秒後,艾倫一手摀著肚子尷尬地撓亂了他蓬鬆的髮。
「⋯⋯時間也不早了,趕緊回去吧,否則家人會擔心的。」
「啊、這倒是沒問題。」艾倫紅著臉開始收拾桌面:「我媽媽早就不在了,爸爸也在別的地方工作,平均一個多月才回來一次,所以我晚上呆到幾點都沒關係的。」
艾倫回過頭,本想問利威爾看不完的書他可以帶回家或是請對方暫時收著,不料利威爾不知是頭疼還是怎麼的,扶著額頭,臉色變得相當難看。
艾倫擔心地問利威爾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利威爾則是揮揮手要他別在意,從口袋中摸出紙巾,板著臉擦拭起桌面。
「我說,想吃點什麼嗎?」
「欸?」
還在思考自己哪裡惹了利威爾不高興,沒想到對方忽然丟回了新的話題。
「總要買點東西吃吧?」
「利、利威爾先生的意思是⋯⋯和我一起吃完飯再回去嗎?」
「⋯⋯本來想說讓你待到這麼晚,我有責任送你回家的,順便在路上買些可以填飽肚子的東西⋯⋯算了,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耶!謝謝你!利威爾先生!」
艾倫忍不住高舉雙手大聲歡呼,下一秒被謹守圖書館紀律的管理員一記爆栗,令艾倫短時間製造不出除了哀號以外的任何響聲。
儘管頭上多了個包,艾倫依舊為這千載難逢的機會不住雀躍。
擔心書量太大一次帶不回去,利威爾主動提出幫自己保管。艾倫很感動。因為連續幾天,他見識到利威爾不同的一面,眾人心中的小個子圖管不但脾氣差還有嚴重潔癖,能不接觸就別接觸,但艾倫並不覺得。
確實,一開始是難親近了些,擁有可怕的手勁和謹遵紀律的頑固腦袋,事實上呢?艾倫想要什麼書,利威爾播空替他找尋;艾倫想要留晚一些,利威爾會主動接下閉館的工作,放工讀生們早點回家休息。
他們學校的圖書管理員,其實是個外冷內熱的溫柔的人,一點也不死板,還很健談。
就連話匣子打開時,利威爾做出外人看來有些不得體的行為表現,對艾倫來說,不管是小混混、痞子還是流氓,只要是利威爾的真實面貌,他都能欣然接受。
想瞭解利威爾更多更多。
於是在閉館之後,利威爾問自己想吃什麼時,艾倫毫不猶豫地將選擇權丟回給這名把他作為優先考量的年長者。
但老實說,艾倫完全沒想過利威爾選擇的,既不是西式餐廳也不是路邊攤販,而是一家裝潢華麗,富有粉紅氣息的人氣蛋糕店。
⋯⋯而且還很高級!
作為一名正常教育下的年輕學子,艾倫當然不會不認得眼前的蛋糕店──網路票選最高、許多年輕女性甚至上班族最喜歡選擇的午茶用餐地。上次還被班委選為聚餐的地點,艾倫可是忘也忘不了。
種類多、香氣十足、味道滿分,但也因為事業做大了,價格也跟著水漲船高。
「點吧。」
一進到店裡,那甜蜜的香味一股腦兒地灌進鼻腔,看著展示櫃裡色彩繽紛琳琅滿目的蛋糕,艾倫感覺口中的唾液腺分泌極為旺盛,幾乎失去控制了。
不過價格⋯⋯像他這種不重視美食、只求溫飽的人,見到超乎自己想像的價位,多少感到有些退卻。
「嘁、慢得跟烏龜一樣。」利威爾不耐煩地咋舌,二話不說從黑色的皮夾裡抽出一張裹著亮膜的黑卡:「喂、你們熱銷排行榜上的第一、第四、第七、第九和第十名各要一個,再給我兩杯無糖熱紅茶。」
艾倫一臉錯愕地瞄了對餐點熟稔到不行的同行人一眼,僵硬地別過頭。
出餐迅速,艾倫端著放有食物的托盤走上二樓,找了一個窗前的座位,與利威爾兩人面對面坐著。
當他還不知道該怎麼對眼前看起來每樣都很好吃的蛋糕出手,利威爾先端走了一杯紅茶,當著他的面找起糖包或奶精。
「利威爾先生,你不吃嗎?」
「不需要,我有茶就好。」
「不行!」醫生的兒子義正言辭地道:「雖然是熟茶,但空腹喝茶對身體很不好!好歹吃塊蛋糕墊墊胃吧!」
「⋯⋯我不喜歡甜食。」
「咦?那為什麼會選這家店⋯⋯」
「你們小孩子不都喜歡甜食嗎?」
仔細讀過包裝上頭的解說文字後,利威爾撕開封條,將細白的粉末倒進深褐色的液體當中,然後用店員附贈的攪拌棒不疾不徐地攪拌著。
隨著攪拌,乳白色的奶精向杯緣擴散開來,原本深色的液面漸漸被中央渲染開來的純白侵蝕、覆蓋、最終融合,形成顏色較淺的棕褐色,茶香與奶香撲鼻而來。
「還是說你不喜歡?」見艾倫沒有動手,利威爾開口關切。
「不、怎麼會⋯⋯喜歡!我當然喜歡!」
艾倫拍向桌子,神情激動地注視著對面的利威爾,過了一會驚覺嚇到對方與店內的客人了,羞紅了臉,縮著肩膀假裝翻起書包。
「啊啊、果然還是我來付錢好了,既然都我吃的話⋯⋯不對、不行這樣!空腹喝茶的立場還是沒有改變,所以利威爾先生至少得吃一個⋯⋯不喜歡甜食的話就選個比較不甜的,要選哪個呢⋯⋯」
任誰都看得出少年的忐忑,更別說是離他最近的利威爾。利威爾沈默地觀察著艾倫猶豫的表情,無奈地嘆了口氣。
「⋯⋯有草莓的那個。」
「欸?是、是的!」
接受了艾倫遞上前的蛋糕,利威爾先是盯著外形甜美、層次分明的粉色物體好一陣子,才叉起最上頭的草莓,距離蒂頭幾毫米的地方咬了下去。
濃郁酸甜的香氣在碰觸舌尖時擴散開來,酸澀的果液如針氈刺激著他的味覺神經,利威爾不討厭這個味道,但整體而言還是太甜了。捉著杯緣本想小啜一口以中和口中的甜膩,不料一道視線瞬也不瞬地緊盯著自己,令他覺得有些煩躁。
「看什麼看?怎麼,你也想吃嗎?」
「⋯⋯不、只是覺得利威爾先生茶杯的拿法很特別⋯⋯」
利威爾習以為常的拿法在外人眼裡確實很不一般。一般人喝茶時會將手指穿過杯把再緊緊扣住以承受杯子與液體的重量,但利威爾不一樣,杯把的設計仿佛於他如浮雲,纖長的手指貼著杯口,是忠實實行「抓」杯子的姿勢。
不過利威爾自己倒不覺得奇怪,像是沒聽見艾倫的嘀咕似的,他拿起托盤上多餘的塑膠叉子,把原本就不大的蛋糕分成了兩半,並分裝到乾淨的盤子裡,遞給艾倫。
「喏。」
「謝、謝謝。」手足無措地接下,掃過盤裡其他還未動過的蛋糕,選了一塊栗子口味的,「也請你嚐嚐看這個!」
「不要,那塊看起來很甜。」
「不會的!跟你保證!」艾倫一邊說著一邊用自己的叉子和利威爾剛才一樣切了一半,爾後驚覺不對:「啊、不過利威爾先生有潔癖吧,果然用另一個叉子切會比較衛生。請稍等一下,我幫你換新的一塊──」
「不用,太麻煩了。」
幾乎算掠奪般的強勢,利威爾將艾倫切好的部分撥到自己的盤子裡,和另一半不同口味的粉色蛋糕擺在一起。
垂眼品嘗著甜點的黑髮青年並沒有發現,對面同行的青澀少年,臉色紅潤的仿佛可以擰出血來。
※※※
「果然還是讓我送你回去吧!」
「說什麼傻話,讓小鬼送成何體統。」
離開蛋糕店後,兩人並沒有就地解散,利威爾原本就打算送艾倫回家,畢竟時間也蠻晚的,作為一名長輩護送學生回家是理當履行的責任,但艾倫卻堅持把角色對調,其動機不明地令利威爾一頭霧水。
「但是剛才的消費都是你幫我出的,不回報你實在說不過去!」
「回報個屁。小孩子只管讓大人付錢就好。」
「今、今天利威爾先生不是聊到家裡有本跟巨人有關的書嗎!說是已經絕版不太可能在市面上買的到,如果我想看的話可以借我!現在正好方便順道到利威爾先生家拿,剛才欠的也可以借此機會還清。」
「你沒欠我什麼,書的話我也可以明天去學校再拿給你。」
「可是!我想在今晚熬夜整理一下運動會上的化妝遊行計劃初稿!」
「⋯⋯這我倒是第一次聽說。」
──當然是第一次啊因為這是我臨時想到的!
艾倫在心底哀嚎。接下來考驗的,正是他的虎爛功力。
⋯⋯為達目的決不善罷干休!
「啊──其實上禮拜就想把我們班的主題改成和巨人有關的,只是資料一直沒有補齊所以不敢妄然下筆,今天正好和你聊到巨人的事,知道了你家有圖書館沒有的收藏,當下就想和你借來著,只是一直找不到機會。」艾倫極力控制自己聲音不致於抖音太明顯:「後天就要開班會了,事情能快點了結是最好的,如果能儘早拿到,資料補齊的程度越高,就能越早說服班上的同學、早點開始動工!」
不必要時就不要說謊,耶格爾的家訓之一正與謊言有關。但如果錯過這次機會,下次去利威爾家勢必得重新找個理由,因為這次過後,利威爾肯定不會再讓艾倫太晚回家,兩人不會一起出去、一起吃晚餐,進一步了解對方的可能性便會大幅度減少。所以,縱使違背了家訓,艾倫依然故我堅持幹到底。
但畢竟從小接受良好的教育,艾倫的背脊已被一層薄汗浸濕,緊閉雙眼不敢看他唯一的聽眾。
大、大不了辛苦點,讓謊言變成真實──艾倫狀似樂觀考慮著,實際上,被拒絕的恐懼感仍盤旋在他的胸口。
因此,在終於得到對方的首肯時,艾倫得加倍壓抑狂喜的心情,才能阻止自己失控上前抱住青年。
艾倫犧牲睡眠時間的堅持還是有成果的。
至少,這一路上他又知道了,深度潔癖的利威爾,有著把「屎」啊、「混賬」等不怎麼文雅的字眼掛在嘴邊的口癖。
以及買個甜點也能亮出黑卡的他,家世背景果真不簡單。
「厲害──好高級的公寓!」
「還好吧?風吹一吹一樣會髒。」
「不管住哪裡屋子有灰塵是不可避免的⋯⋯」
來到這座城市最有名的高級住宅區,艾倫幾乎是沿路讚嘆到利威爾家。
他定眼望著上方鑲金的門牌,問:「利威爾先生,原來你姓史密斯啊?」
「不,這是我朋友的房子,我只是暫時借住他家。」
總算找到了居所的電子鑰匙,利威爾正準備解開門鎖,門房突然從裡面打開來了。
「回來太晚了吧?利威爾,我還以為你回家時會順便買晚餐所以我──」
從裡頭探出頭的金髮男子見到難得一見的客人之後,合不攏嘴的模樣令利威爾越看越心煩。
「艾倫。」指著同樣愣在原地的少年,又指了指自己的臨時房東,「不重要。」
「不重要也太過分了!」金髮男子回過神,有些無奈地抱怨,但一面對艾倫,臉上又再次掛起溫和的笑容:「啊、這是我們第二次見面吧?艾倫.耶格爾同學。」
「⋯⋯艾爾文教授。」
「⋯⋯你們認識?」
「嘛、幾個月前有去學校演講,那時候提問的人不多,艾倫正好是其中一個,還問得頗有深度,於是順勢記住了,彼此還留了聯繫方式。」
艾倫點了點頭,正想回應一旁的利威爾,利威爾卻一改一路上的平靜,眼神變得相當兇利,儘管不是針對自己,但那股氣勢著實令艾倫渾身一顫。
「艾爾文,你他媽禿一輩子吧!」
利威爾推開擋在門口的艾爾文走進屋內,而被咒罵的主角倒是一臉無所謂地對艾倫投以安撫的微笑。
「利威爾先生沒事吧?總覺得他好像很不高興⋯⋯?」
艾爾文擺手表示沒問題,輕輕地拍了拍艾倫的頭。
「許久不見,似乎又長高了一點哦?艾倫。」
「啊、是,托您的福⋯⋯」
「哈哈、不用那麼客氣啦!」
正如艾爾文說的,身為名大學考古學系的教授,他經常到各地的高校作巡迴演講,大部份是受邀少部分是自己排定的。畢業於艾倫的高中的他,每年會定期回母校分享他的研究心得,也正是因為當次內容與巨人遺跡有關,艾倫和艾爾文從私下的意見交流之中相互認識了。
雖說是交換了聯繫方式,但艾倫沒有正式撥過名片上的電話號碼,以至於再次見到本人的當下感到有些尷尬。無論艾爾文問了什麼,無形的壓力令他有話必答。
「──原來如此,所以今天才這麼晚回來。」艾爾文捏著下巴說:「不過真令我意外,因為他沒什麼耐心也不怎麼理人,經常大小聲的,又總是板著一張臉,我還擔心學生們會被他嚇跑呢。見你和他相處得不錯我就放心了。」
「是、是這樣嗎?」艾倫眨眨眼:「因為利威爾先生一直很有耐心地陪我、幫我找資料,所以我以為⋯⋯」
──只要勇敢尋求協助,利威爾會不厭其煩地協助你直到任務完成為止,更不會嫌棄你的無知。
艾倫眼神暗了暗,心有不甘地緊咬著唇。
「⋯⋯特定人士嘛、不意外。」
「欸?」
「又灌輸什麼狗屁不通的觀念給小鬼了?」利威爾踢了佇在門邊的艾爾文一腳,無視對方的痛呼把手中的書交給艾倫:「吶,就是這本。」
「⋯⋯謝謝。」
艾倫接手之後把書抱進懷裡,頭低低地沒有看向利威爾,利威爾感覺到艾倫有些異樣,瞪了艾爾文一眼以眼神威逼他說出實情,而艾爾文聳肩表示事不關己。礙於艾倫還在現場,利威爾也不便爆發。
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詢問的利威爾,僅僅嘆了口氣:「你等我一下,我進去拿件外套。」
「不用了!」艾倫像是使出渾身解數,激動地說:「我們家很近,外面也有路燈!所以我一個人回去也沒問題的!」
語畢,艾倫大腳一跨,幾乎是倉皇地逃走。
──不甘心。
──為什麼?
──有人、比我清楚利威爾先生不為人知的一面。
不知怎麼的,心窩處就是難受的不得了。像是沈重的鉛塊,狠狠砸上自己的左胸膛,痛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07.
當米卡莎一臉急迫地踹開自己班的大門時,阿爾敏還以為發生了什麼驚心動魄的大事。而尾隨米卡莎趕往目的地後,阿爾敏很認真地檢討起自己剛剛不該衝動跟來的,或許留在教室計算一扇門的修繕費多少才是上上之策。
「唔哇⋯⋯好熟悉的場景⋯⋯」
人滿為患的空間,眾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某一區塊,他們的好友就趴在正中心的桌子上,渾身散發出生人勿近的氣息。和前幾天一模一樣的情景。
⋯⋯敢請學生餐廳是鬱卒人士發洩心情的名勝地嗎?
米卡莎似乎有自己的盤算,但當阿爾敏看見女孩手裡端著一盤廚房歐巴桑的盛給她、炸得金黃香酥的可樂餅時,他覺得自己徹底高估了青梅竹馬的智商。
「艾倫,」米卡莎坐到艾倫身旁,臉頰和他一樣貼在桌面上,指尖推著盤子湊近艾輪的鼻尖,「這是我請廚房阿姨幫你多添的可樂餅,你趁熱吃吧!」
屬性相同,不代表對方跟犬科動物一樣願意買賬。阿爾敏默想米卡莎這次應該學到了教訓──當她將食物推到艾倫眼前時,艾倫毫不領情的撇過頭置之不理。
明顯受了打擊的米卡莎憋足了氣,悶悶地說:「艾倫,死矮子是不是又對你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
「等等米卡莎不要用那麼容易招人誤會的講法好嗎!」
結束了可笑的開場,少年少女正襟危坐,將視線投射在意志消沈的主角身上。
「不是,你們的建議很有效。和利威爾先生相處的這幾天,我感覺我們的關係比一開始好了許多,我也如願從中瞭解了利威爾先生的為人與喜好,還有不曾注意過的一些特殊的小習慣。」
比如不喜歡吃太甜的東西,比如拿茶杯的方式與眾不同。外冷內熱,溫柔但不代表會隨波逐流。只要你頑強地堅持某一件事物,有說得通的理由,他再怎麼無奈終究會為你妥協。
⋯⋯但是還不夠,遠遠不夠!
「可是你今天的樣子跟前陣子一樣沒什麼精神⋯⋯」
「⋯⋯我昨天去了利威爾先生的住所。」
「咦?那不是進展很快嗎?」阿爾敏驚訝地問。
艾倫搖頭:「就在昨天,我知道了潔癖十足的他,和我們都認識的某人同住。」艾倫的表情很微妙,望向友人時像是吃了過鹹的鹹菜乾一般:「阿爾敏,你記得艾爾文教授嗎?」
「當然。我記得當時教授演講完後,我們兩個還特地跑到後台請教他幾個問題。」阿爾敏撐著下顎咕噥:「原來他和利威爾先生認識,還是室友嗎⋯⋯」
「而且他們感覺非常熟悉彼此,即使利威爾先生惡言相向,艾爾文教授仿佛很瞭解利威爾先生似的一點也不生氣。」
「嘛、好歹相互認識,教授給人感覺脾氣又好。」
「⋯⋯也許是我自己太過自大了,以為這幾天的相處就瞭解了利威爾先生的脾氣,但過了一晚,發現根本不是這樣。我完全不明白利威爾先生那時候為什麼會突然生氣,但艾爾文教授又說不是因為我的關係──後來還證實了的確不是因為我,而溫柔的利威爾先生又主動說要送我回家⋯⋯」
利威爾上一秒撒氣下一秒又面無表情地吐出對自己而言溫暖無比的言語,若是平常他可能會開心地不能自已,但前提是沒有見到利威爾不曾在自己面前表現的一面。
艾倫也曾在兩人相遇之初遭受過對方肢體上的攻擊,但那和兩位年長者之間的感覺又是不一樣的。一方隨心所欲地發洩,另一方願意包容並且欣然接受,這是日積月累才會存在於兩個人之間的默契。就和他與阿爾敏、米卡莎一樣,吵吵鬧鬧過後,還是一往如昔的要好。
為自以為是的心態感到羞恥?年少不懂事的獨佔慾?或許都有。太多不明不白的心情交織成一個網,將少年銳利的目光通通鎖死在陰暗的枯井之內,令他失去了準確的直覺與判斷。
見艾倫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阿爾敏低著頭思索了一會。
「艾倫,你是不是嫉妒艾爾文教授?」
艾倫抬起頭,為不曾出現在腦海里的字眼感到錯愕。
「嫉妒?為什麼要嫉妒?」
「因為教授和利威爾先生的交情很好,又住在一起,而且比你瞭解利威爾先生。」
「嗯?既然住在一起,兩人聽起來也認識得比我久,雖然很不甘心,但教授比我瞭解利威爾先生也在情理之中啊。」
「艾倫,你說法前後矛盾。」聽起來像是在說服自己。
「有嗎?」
「不然我們做個假設好了。」阿爾敏舉起左右手同時豎起食指:「你看,利威爾先生除了你之外,幾乎不跟其他人交流,而這世上有個比你瞭解利威爾先生的艾爾文教授,素有潔癖的利威爾先生又容忍與另一人住在同個屋簷下,他們的關係想必非比尋常吧?」
「所以?」
艾倫看完友人細而纖長的手指來回筆畫,仍舊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阿爾敏吞了一口唾沫,語帶保留的放緩了聲速,輕聲道:「如果,他們是戀人之類的──」
「噗哈!別開玩笑了阿爾敏!男人跟男人怎麼可能成為一對戀人呢⋯⋯幹嘛?怎麼那張臉?」
「⋯⋯啊,我想我知道癥結點在哪了。」
「⋯⋯雖然遲鈍的艾倫也很可愛。」
「到底是什麼意思啊!」
少年少女相互交換了眼神,最終是由艾倫最信任的金髮友人繞過桌子搭上他的肩膀。
「艾倫,其實我有一件事情一直沒有告訴你。身為你的青梅竹馬,一直將傳言隱瞞到現在,我真的很過意不去,希望你別放在心上。」
「等等,阿爾敏,你說的該不會是⋯⋯」
阿爾敏點頭的剎那,米卡莎宛若晴天霹靂地怔在原地,扳起手指不知在嘀咕什麼,阿爾敏則是在自己的耳邊發出一聲長嘆,令他的好奇心完全被勾起。
艾倫忍不住大聲嚷嚷:「喂喂喂你們怎麼回事?眼神交流又說不出個所以然。有什麼介懷的事情就大膽說出來啊!在我面前扭扭捏捏的才叫我越看越不舒服!」
「那好,艾倫,你必須答應我們,你聽了之後不會生氣。」
「幹、幹嘛啦?到底是什麼事情?」
一男一女再次交換了眼神,最後由阿爾敏放低聲量,戰戰兢兢地道:「讓曾說過,男生之間流傳著,你之所以拒絕了許多女孩子,是因為你⋯⋯呃、喜歡同性。」
「嗄?」
「還說你是童貞。」
黑髮女孩語尾補刀的當下,艾倫仍搞不清楚狀況。但過了一會,他的臉像是聚集了渾身的血液,變得又紅又紫。
「靠杯那個死馬臉,下次碰面不當場把他打得滿地找牙我就不姓耶格爾!」
「當、當然流言不攻自破囉!畢竟和你相處的許多男同學都能證明你的性取向非常正常。」阿爾敏心驚膽顫地乾笑著打圓場。他可不希望等等隔壁班爆發流血衝突。
「雖然你是童貞的這件事是事實。」艾倫廚的米卡莎加碼。
「囉唆!我、我就是對戀愛沒有興趣嘛!」
「不過現在不一樣了。」
此時他身旁重新落座的金髮友人十指緊扣,表情卻不似剛才那般緊繃,反而釋然的如水如雲般溫順祥和。
「你喜歡上利威爾先生了,不是嗎?」
對方果真如料想中,先是困惑、狐疑,細細咀嚼著阿爾敏的話語、意識到其個中滋味時,俊秀的臉龐又一次地漲紅,懷抱著侷促不安的心情開口卻發不出半句駁論。
「因為你從以前開始就一直對戀愛沒什麼興趣,甚至對這兩個字有反感,所以你在主動增進與另一人的感情時,從不會把思考層面轉移到未曾涉及的領域,所以,我剛剛也只是問你,是不是喜歡上利威爾先生了?」
艾倫以為自己會搖頭反對,但不知道為什麼就是遲遲無法動彈,只能用乾巴巴的聲音低喃道:「怎、怎麼可能⋯⋯都是男人,而且我⋯⋯」
「先別管是男是女,也別管我問的『喜歡』是哪種程度的感情,就單純想想,你自己對利威爾先生有什麼想法?希望他做什麼?你又想與利威爾先生有什麼樣的發展?」
「我們認識了這麼久,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艾倫對一個人那般在意。」米卡莎則是當著本人的面宣揚了自己的小發現。
真是如此嗎?艾倫捫心自問。
確實,當自己第一次見到利威爾時,不管是他的容貌、穿著、腳步、動作,無一處不吸引少年的目光。
他不高挑,身體看起來也不似女性柔軟,長相不出類拔萃,細長的眼睛下方又有道淺灰色的陰影,更糟糕的是,他連笑容都藏得那般不著痕跡,沈靜如水的神態下,是外人難以摸透的尖銳氣質。
難以親近──這是青年傳遞給周遭的人一個嚴謹的訊息,不容越界、不容破壞,權力操之在手,而你不得妄加踰矩。
但艾倫依舊陷入了一灘充滿謎團的泥沼。
他喜歡看利威爾眼睛的顏色,那是淺灰中帶有一點湛藍的特殊色彩。他喜歡聽利威爾的聲音,那是比任何一場春風夏雨還要動聽的天籟嗓音。他喜歡利威爾身上的味道,清清淡淡的給人一種熟悉的舒心感。他還喜歡利威爾的手指,閒置在上頭的淺色傷疤在他眼裡都是溫文儒雅的裝飾。
真不可思議。
明明被那雙眼睛瞪過、被那道聲音罵過、被那股氣息嚇過、被那雙手狠狠搥過。
少年還是想要接近、想要聆聽、想要擁抱、想要觸碰。
之所以漲紅了臉,是因為看見他為自己卸下孤高的戰衣時,嘴邊殘留的糕點碎屑,令懞懂無知的少年腦中閃過了佔為己有的慾念。
突然,艾倫仰頭哀嚎了一聲,在所有人將心神轉移到他的身上前,艾倫早已手忙腳亂地把自己通紅的臉龐埋進了交疊的雙臂之間。
「⋯⋯如果我說,我對利威爾先生的喜歡到了想吻他的程度,是不是代表我也變得不正常了?」
「怎麼會。」看著對方裸露在空氣中燒紅的耳朵,阿爾敏如釋重負地笑道:「這表示艾倫長大了,不是嗎。」
08.
位於低樓層的教室曝光率高、流動量大,基本上是設計給全校師生共通課程與議程時使用。
一所升學率極高、擁有多數企業與贊助者補助的學校,公共教室一併採用高規格設備,再加上學校素以理科教學嚴謹著稱,實驗室幾乎佔據其中一棟大樓的一二層之廣,位置極佳。下課時間,偶爾能見得社團或自主學習的學生群聚在其中一間,若一時沒有想法,亦可探望窗外的操場或庭園,令頭腦清醒一些。
實驗室當中,光是化學所屬就佔了三分之一,其中一間特別凌亂的,被校園著名的「奇行種」教師一人獨佔。正所謂有能者獨享福利,被學校重金聘請的韓吉.佐耶擁有超群的頭腦與清晰的思路,在教學方面更是無懈可擊。這樣的女人性格雖怪了點,但瑕不掩瑜,對於韓吉把實驗室當成自己家的行為校方採取放任制,只要教學品質不減,學生成績蒸蒸日上,韓吉還不至於丟了飯碗。
利威爾剛任職圖管,身為朋友的韓吉幾乎是天天光臨圖書館,這沒什麼,老師上圖書館是件很正常的事,但韓吉是個打不死罵不怕的人,又總是忘記自己身處何處,音量一不小心失去了控制,利威爾會連帶遭受白眼。所以,每逢一段時間,利威爾便會自己前往韓吉的實驗室──避免韓吉找上門打擾他人同時,也可以整理一下那骯臟的環境。順便活動筋骨也不算件壞事。
但今天他真的沒心情打掃──就在昨天聽了艾爾文坦誠自己早知道艾倫在這所學校的事後。
「哦呀!那不是很好嗎!少年勇者與魔王陛下發展得比屬下想像的迅速許多!」
「果然,你跟艾爾文早就知道艾倫在這所學校是吧,混賬眼鏡!」
「冤枉啊利威爾大人!小的只是謹尊上司的命令待機行事罷了!被迫的!」
「放妳個狗屁!」
韓吉任職已有數年,艾倫是去年考進學校的,一年級的學生尚未分班前,都必須接受全校性的實驗課程,韓吉擔任講師,一定比艾爾文早得知艾倫就讀這所學校。
更何況,他就是幾個月前,被韓吉連拉帶哄拖來學校遞補圖書館職缺的。換言之,一切的巧合根本就是兩人計劃好的,故意要讓他與艾倫見面。
「我們做的只是將落單的棋子放回棋盤裡,誰料得到艾倫真的會跑圖書館?這個年代的他的設定可是元氣少年哦!圖書館應當跟他無緣才是。」
「艾倫以前就喜歡看些外面世界的書籍,才沒你想像中的頭腦簡單。」
「這是在維護自己的部下嗎?明明當事人在場時滿口唱衰的。」
韓吉無視利威爾投射過來的眼刀,大剌剌地走到利威爾面前。這時候的利威爾正倚在半敞開的窗戶前,韓吉靠近之後兩人的身高差立即彰顯出來。
韓吉沒有放過這次的好機會,單手撐在利威爾頭頂的窗面,低頭湊近悶不吭聲的友人。
「不好嗎?這不代表著『即使一個人轉生,靈魂的某些特質仍不會隨時間改變』不是嗎?」伸長的手指直指對方的左胸口:「你們兩人的緣分,看來是深深刻入靈魂之中的呢!」
「⋯⋯這不是好事。」利威爾拍掉那隻不禮貌的手,反駁道。
「是嗎?我倒覺得,這世界沒有想像中那麼殘酷。」韓吉旋了半圈,和利威爾並排著,仰起頭回憶道:「⋯⋯已經兩千年了⋯⋯」
兩千多年前的今天,人類仍生處在恐懼之下。而人類的天敵巨人,不僅擁有強韌的生命力,懸殊的力量令捕食對象一度瀕臨滅絕。
殘存的人類為了活下去,像是被眷養的牲畜,他們的世界,只到牆壁而已。
韓吉和艾爾文皆「曾經」在那個殘酷的時代戰鬥過,他們引領自由的先鋒,殺入重圍,立體機動裝置、固定炮、搜索陣型、步槍⋯⋯能對抗的武器他們全都接觸過,多少血腥、多少重擔、多少必須消弭的現實⋯⋯他們與志同道合的夥伴們咬著牙撐了過去,努力了數年總算見得牆外的風景。
上輩子發生的事情,前世的記憶。
韓吉抬眼凝視著兩千多年以來沒有半點變化的青年。曾經背負著「人類最強」稱號的青年,直到和平的現在也不曾褪下鎧甲──不、是不能褪下鎧甲。
與他們不同──沒有經歷轉世,世界僅存的一位知曉世界所有黑暗面的、足足活了兩千多年的青年。
「想起過去的記憶同時也想起了你那突然冒出來的神秘力量。」
「比巨人的再生能力噁心萬倍的能力嗎⋯⋯」
沒有人知道如此突兀的存在,也沒有人質疑過外表與一般人無異的青年竟獨自走過了比一般人生多了數倍的時光。
利威爾在戰後的某一天,突然驚覺自己失去了變化的資格。他不會變老、身體也停止生長與衰退,他的體型、外貌、肌肉、傷疤永遠停留在同一時間,儘管呼吸、消化、排泄等系統運作正常,他的外型依舊不會有任何改變。
察覺這點的除了自己,就只有執念不同於普通人的少年了。但除了知情者外,沒有人發現利威爾的與眾不同。
利威爾的存在就像是空氣般自然,二十年前你對他打招呼,二十年後你長大了,他沒變化,你卻不會因此納悶,依舊可以跟他閒話家常。
更令利威爾不齒的,不僅是自然的存在,還有改變他人的意念。
只要利威爾打從心底希望,要改變別人印象中的自己並非難事,若再加上口語的強制力,對人的意識,是完全掌握在利威爾一念之間的。
而轉生之後的艾倫,有同樣頑固的執念,卻不再想起了他與利威爾的過往。
「利威爾,」反光的鏡片恰恰藏住了積聚在眼底的情緒:「為什麼你不希望艾倫想起前輩子的記憶?」
「那傢伙現在過得很好,前世的記憶對他來說只是累贅而已。」
利威爾回過身,身體微傾,雙手交疊在窗櫺之上,望向不遠處活力滿滿的學生們。
那正是艾倫所在的班級,身為體育委員之一的艾倫負責指揮男生方,分配各人員合適的項目,監督並糾正姿勢、討論戰術,最後排演練習。
艾倫目前在替他們班的同學測速計時,確保運動會以前排好接力賽的棒次,他認真地看著每一位同學拼命地衝過終點線,適時地鼓勵、調侃,偶爾碰上故意找茬的讓,艾倫也會當場跟他吵起來。
這時候的艾倫,完全不需要承受來自外界的壓力,沒有悲慘的童年,不用背負拯救人類的重責、背負莫名其妙的罵名,只要單純的笑著就可以了。
像是被感染似的,利威爾不經意勾起了嘴角,默默注視著少年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一旁宛若世紀大發現的韓吉,立刻拿出了抽屜裡的相機,「喀嚓」一聲記錄下這紀念性的一刻。
「⋯⋯喂,妳拍什麼?」
「哎呀!因為利威爾你剛才的表情太稀有了!身為摯友的我不得不幫你記錄一切啊!」韓吉笑咯咯地回應,暗自盤算著等會要洗多少張發散到哪些處室。
利威爾聽了,黑著臉攤開掌心:「給我。」
「才不要!」
利威爾覺得自己沒必要陪一個瘋子浪費時間玩個你爭我奪,憑他人類最強的速度與勁道,利威爾輕而易舉地搶走了韓吉的相機,但因為自己平常不怎麼接觸電子產品,利威爾輕輕一扳,鏡頭馬上與機身分離。
「呀──!我省吃簡用三個月才買到的相機──!」
韓吉發出高分貝的慘叫,幾乎震撼了方圓十公尺包括樓上的教室,許多人紛紛探頭出來想一探究竟,從不願高調行事的利威爾煩躁地撥亂了頭髮,爭奪戰勝利的好心情早已煙消雲散。
「哭夠了沒!」
「怎麼可能會夠!想當初為了排這台相機的限量款,我還問了許多友人、多等了兩個月才拿到的!你!得賠我!」
見韓吉滿臉眼淚鼻涕的,一副「如果你拒絕我我就繼續吵」的姿態,利威爾蹙著眉,百般不願之下,強迫自己讓步:「⋯⋯你想怎樣。」
「答應我一件事,不可以拒絕。」
09.
利威爾履行約定是在一個月之後。
而那天正逢一年一次的學校校慶。
「喂、混賬眼鏡,這是怎麼一回事。」
「哇!利威爾,你比我想像中的還要適合這套運動服呢!」韓吉頂著玩世不恭的笑臉迎接她的友人利威爾。
她料得到利威爾在見過這一身棉質套裝時將露出多麼嫌惡的神情,所以韓吉幾乎是全程盯著利威爾更衣──要知道,自己手中還有前陣子才一分為二的寶貝相機。
利威爾在韓吉的監視下履約換上了運動服,但不代表他可以忍受一件完全沒下水洗過的運動服貼著自己的皮膚,暗紅色的色塊不停地溢散出惱人的化學臭氣,刺鼻地令人禁不住打了幾個響亮的噴嚏。
更該死的是,韓吉不知是故意⋯⋯不!絕對是故意的!
抬起手臂,過長的衣袖把他的手完全包裹在化學纖維裡,鬆垮垮的裝扮簡直和路邊的流浪漢沒什麼兩樣。
「⋯⋯脫掉了。」
「誒誒!等等啦!」韓吉使盡吃奶的力氣扳過眼前這名嬌小卻富有力度的男人的肩膀,「學校人手不夠,各班導師又忙,我必須看顧醫療中心不能走開,圖書館也因應校慶暫不開放,今天就屬你最閒了。」搓摩著雙掌訕笑道:「拜託嘛!同今天休假的廚工媽媽們都來幫忙囉?你一個年輕小伙子不來幫忙哪說得過去!」
「的確,兩千多歲還算年輕。」
「哈哈、什麼時候學會調侃自己啦利威爾?」
「利威爾先生!」
利威爾眼中沒營養的拉鋸戰因一聲充滿活力的呼喊終結。位於校園某棵樹下的一男一女望向聲源,只見一名俊秀的少年披著一件長及臀部的寬大綠斗篷,一手拼命地在空氣中擺動,朝他們兩人跑了過來。
「哦呀哦呀、連小狗狗都跑來找主人囉?」韓吉彎下身,不懷好意地在利威爾耳邊低聲道:「最近社會上發生多起丟棄家寵的事件。你應該不是這麼狠心的飼主之一吧?」
利威爾幾乎在她說完的剎那抬手往後一拐,但早已清楚友人某些固定模式的韓吉立刻壓著眼鏡,往後退了三步,躲過了攻擊,隨意比了敬禮的手勢後逃之夭夭,等艾倫來到利威爾面前時,韓吉早已消失個無影無蹤了。
「韓吉小姐她⋯⋯」
「她有自己的工作要忙,別理她。」利威爾一絲不苟地摺著袖子,聽見耳邊傳來的輕笑,不禁皺眉:「⋯⋯你笑什麼?」
「我以為今天見不到利威爾先生⋯⋯所以現在很開心。」
我本來沒打算來的──利威爾心裡默想但沒有機會說出來。他不認為有誰在見到那孩子如陽光般燦爛的笑容之後,還有潑人冷水的興致。
但利威爾也不知道怎麼回答,別過視線,停在艾倫臉部以外的地方,他打量著艾倫特殊的扮相,發現這身服裝越看越熟悉,頓時瞪大了眼。
「這身打扮⋯⋯」
「是巨人世界裡,調查兵團士兵們的戰鬥行裝哦!」
艾倫拉著衣擺,在利威爾眼前現出斗篷底下的裝束。披在內裡的白襯衫上的是件淺褐色及腰西裝夾克,因為是量身訂做的,皮質夾克的線條非常乾淨,整潔的摺痕裝顯其肅然凌厲,胸前與臂上的黑白雙翼雕縫精美,想必斗篷後方也有一枚佔據了整個背部的大型羽翼吧?利威爾盯著纏繞腰間及腿部的皮帶,想得出神。
「不知道你記不記得一個多月前,我拿了許多繪稿給你過目?還向你徵求一些建議?」向兩旁伸展臂膀,以一腳為基點旋了一圈:「其實那就是今天要用的服裝設計稿,因為我們班瞭解巨人歷史的人不多,認識的人當中你最清楚了,想說服別人就必須準備完整的資料,附上服裝設定稿可以增添說服力,所以我照書上的圖片畫了初稿,再請你校對。」
自從第一次去利威爾家之後,艾倫沒再要求探訪其中,一是找不到理由,二是自己手邊也積了太多班上的工作,眼看校慶將至,幾乎火燒眉頭的進程中頂多撥出一兩個小時可以到利威爾的工作地談天。
艾倫的重新提案得花更多力氣在設計初稿上,同為知曉巨人傳說的利威爾自然成了艾倫的得力助手,某些日子的獨處從一兩個小時增至五六個小時,儘管還是忙到臭頭,對艾倫來說,就結果論而言應該算喜聞樂見的。
「也就是那時候知道利威爾先生其實對畫畫非常不在行!啊、並沒有嘲笑你的意思,只是覺得很可愛⋯⋯」
艾倫心直口快地道出當時的小發現,但禍從口出,一不小心把些許失禮的往事吐了出來,令他當下尷尬萬分。以為會被揍,伸向自己的手令艾倫下意識眯起了雙眼,準備承受疼痛的少年,臉龐卻多了意料之外的觸感。
屬於成年人的手掌結了幾塊硬繭,溫撫在相對細緻的皮膚上,觸感像極了某股電流竄進腦中的蒸麻感,然而對方動作輕柔,仿佛觸碰稀世珍寶般的小心翼翼,令艾倫舒服地偏過頭,讓臉頰輕輕倚靠著溫暖的掌心,主動加深宛如母親般溫婉舒服的接觸。然後緩緩睜開眼,又是一愣。
利威爾像是懷念著什麼似的望著自己,或許回憶過於美好,難得一見的弧度再次浮現在利威爾的嘴邊,不如待得特別晚的當天帶點邪佞的帥氣,利威爾這次的笑,宛如凝聚水分的海綿,柔軟又飽滿。
艾倫紅著臉,咬緊牙根,鼓起勇氣捉住了臉頰上的溫度,忽略對方的愕然,將之緊緊包裹在手中,貼近胸口。
「那個、利威爾──」
「艾倫!」
距離不遠的建築物轉角,一名擁有同樣打扮的少年呼喊著自己的名字。
「快換我們班了!你還愣在那裡幹嘛!讓都快被你氣死了你知不知道!」
「好、好啦!我馬上過去!」
艾倫有些不甘心地回過頭,此時利威爾已經恢復平時的冷漠。他抽回有些出汗的手,別過頭對臉上難掩失望的艾倫說:「去吧。」
同班同學又一次地呼喊,艾倫不得不移動腳步,跟青年道別。
※※※
「馬的,真臭。」
被抓來幫忙充當工作人員之一的利威爾,萬萬也沒想到自己必須做的盡是些粗活。
這沒什麼,男人展現力量、付出辛勞,職員為自己的老闆出分心力,都是他任內該做的事,真的沒什麼好抱怨的。但他實在受不了異常雄烈的陽光,所經之處皆是冒著熱氣的人群,除去緊張時才會出汗的體質,幾度擁擠的環境,身體的排汗系統也不得不背叛自己。
──更該死的,這件衣服真他媽的臭。
反射性想抹去臉上的汗水,但湊近鼻尖的臭味刺鼻,他頓了一下,才抽出剛才在救護站領的面紙包,把黏附在毛細孔上方的水分擦拭乾淨。
忙到了下午,利威爾總算清閒了一會。稍微光顧了場邊的情形,眼尖發現場的棕髮少年,正轉著骨碌碌的金黃色眼瞳,探頭探腦似乎在找些什麼。
「那傢伙在幹嘛⋯⋯」自言自語的音量永遠壓不過四面鼎沸的加油聲。
利威爾停在原地,懶得上前和那群發育良好的小鬼們擠。而正是這種心態,利威爾相對嬌小的個子幾乎是隱沒在學生群裡。
不過艾倫還是發現了。
他穿過人群,一把捉住了利威爾,手中粘膩的汗水沾到手腕上時,利威爾的眉角不動聲色地跳了一下,然而艾倫像是沒有注意到的徑直拉著他。
「利威爾先生,麻煩你跟我走一趟!」
「喂──」
「請跑起來!」
利威爾被艾倫帶回了場上,等利威爾回過神時,他們兩個已經一起跑在赭紅色的操場上,四周都是歡騰的人群,幾步外還有和他們朝著相同方向奔跑的學生。
目光掃過艾倫的側臉、綁在頭頂上的頭巾,利威爾很快地判斷出艾倫正在進行著某一比賽,而自己不知怎麼的被選為他的搭擋。
利威爾冷哼一聲,反扣住艾倫的手,加快腿間韻動的頻率,下一秒便超過了前頭的艾倫,領頭者的角色瞬間互換。
他們超越了幾個跑在前方的競爭者,撞開跑道盡頭的彩帶,明亮的槍響,更為沸騰的歡呼聲,幾位同樣穿著運動服卻沒有綁著頭帶的學生靠近他們之前,利威爾回過身,臉不紅氣不喘地望著從抵達終點後便撐著膝蓋氣喘吁吁的少年。
「呼、呼⋯⋯沒想到、你、跑得、蠻快的嘛⋯⋯」
「可以解釋了嗎?」
手伸進口袋摸了摸,沒一會,抽出一張摺了一半的小紙條。
艾倫順了口氣,解釋道:「我代表班上參加借物競賽,抽到的題目,需要你和我一起完成。」
「題目?」
只顧著往前衝的利威爾並不清楚比賽的規則,在他翻找著印象裡高中運動會舉辦的項目詳細時,雄厚的嗓音突然傳了過來,一名少年毫不留情地衝撞仍舊喘息的艾倫,害得艾倫差點向前撲倒。
「喂、艾倫!還在磨磨蹭蹭聊什麼天!快把題目交出來!」
「怎麼是你啊?」
「嗄?還不是你這小子的錯!沒有安排後備評委⋯⋯」讓挺起胸膛,理直氣壯地說:「她中午吃壞肚子了,身為體委的你又正好要參加比賽,所以只能由身為班長的我暫時代理了。」
「說得那麼好聽,你根本就是看隔壁班的評委是米卡莎才自告奮勇來接手的吧?」
「少少少少少囉唆!快把你的題目交出來!」
讓羞紅著臉奪走艾倫手中的紙條,攤開一看。方才的氣勢立即冷卻下來。
他尷尬地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利威爾,對艾倫說:「⋯⋯喂,真的假的?等等裁判會來驗收哦⋯⋯」
「真的啊,幹嘛騙你。」氣息總算緩和下來的艾倫指著不遠處的黑髮少女:「不信你問米卡莎,她可以幫我作證。」
讓如同跳針般緩緩轉到了艾倫指的方向,一直用餘光關注著艾倫的米卡莎留意到這邊的情況,拋下剛抵達終點的自家同學,優雅地走了過來。
因為四周太吵了,利威爾壓根沒聽清楚他們討論的內容。
只是讓剛才和現在望著自己的表情,硬要評論一句的話,利威爾想,應該就是「吃屎之後的反應」吧。
10.
校慶的閉幕式於晚間舉行,此時,為了慰勞學生和教職員工一整天的辛勞,學校破例舉辦歡騰的閉幕晚會,在操場中央準備了營火用材,於晚餐同時點燃,當晚的氣氛嗨到了最高點。
利威爾換下一身臭氣熏天(在利威爾的認知裡)的運動服,毫不猶豫地將之丟進垃圾桶。允許的話,放一把火燒了它是最好的。但校園不得隨意點火,而今天唯一授權的點火處,至今仍聚集了多位師生與來場聲援的親眷,他可沒興致再一次投身於人海之中。
校園最安靜的地方就屬圖書館了,他很慶幸今天帶著鑰匙。校長剛一宣誓典禮開始,他就拿著鑰匙回到自己平時工作的地方。大致處理完身體的黏污,開了一盞燈,翻閱起之前讀到一半的書籍。
或許他可以回家洗個熱水澡,但他選擇留在學校一段時間。
圖書館的寧靜令人安心。
「啊、真巧,」電源關閉的當下,門是被手動推開的。少年探頭一望:「利威爾先生。」
「艾倫?」利威爾有些吃驚地揚起尾音:「不參加營火晚會?」
「啊──因為今天參加的項目太多,有點疲倦,想找個清靜的地方休息。」
「班上的同學不會說什麼嗎?」
「放心放心!有班長幫我頂著!」
「是嗎。」
至於讓之後因為找不到人,拎著他的衣領厲聲抱怨自己被多少少女充當傳話筒云云已是後話。
利威爾重新戴起了眼鏡──似乎是工作後養成的小習慣,進行閱讀時,精巧的鼻梁前總掛著同一副無框眼鏡。艾倫問過他既然沒有近視為什麼想戴眼鏡,得到了「別人送的不用可惜」作答,縱使口吻再含糊、再敷衍,艾倫依然乖乖收起好奇心不再追問。
因為他知道那是利威爾重視朋友的表現,而自己對於這樣的他,喜歡的心情每一分每一秒逐漸加深,如今,已膨脹到了臨界點。
燈只有一小盞,大部份的光源是來自夜空高掛的月輪,銀色的光芒洒進室內,落座於光芒之中的青年仿佛披了一層白紗,高雅沈著,美得令人卸下心防、看得目不轉睛。
讀過了幾行文字,利威爾察覺到門口的艾倫並沒有動作,抬眼一探究竟。也正是此時,兩人的視線對上了。
少年尷尬地笑了笑,走近了他:「我、我們學校的圖書館環境真棒!空調設備齊全、書香氣息濃厚!真、真是選對了學校,哈哈!」
「我以為你們這年紀的小鬼比較喜歡熱鬧。」重新將書簽夾回書頁,利威爾舒了口氣:「今天要不是我帶著鑰匙,一般圖書館是不會在校慶當天開放的。」
「這不是正好嗎?表示現在不會有人過來這裡。」
「啊啊、就我們兩個。」
利威爾的無心之言再一次讓少年鼓噪的心跳漏了一拍。延續早些時候被人打斷的對話,少年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氣。
「利、利威爾先生!」
「喂、就算圖書館沒有人在,也不准大聲嚷嚷。」
「不出聲也沒問題的!」
「不出聲本來就不會有問題,你到底在說什麼鬼話⋯⋯」
「我想邀請利威爾先生當我的舞伴!」
結果艾倫還是抑制不住澎湃的心情,出口的聲量堪稱吼叫級別。然而謹遵紀律的管理員這次反常地沒有施行「教訓」,不僅因剛才提出的邀請,還有少年現在在自己眼前實行的動作。
艾倫向他行了九十度的鞠躬,纖瘦的手臂直直地伸到他的面前,仔細一瞧,攤開的掌心附著了一層薄汗,即使看不見少年現在的表情,他也能猜到大概是緊張地咬著嘴唇吧?
腦海閃過的推論並沒有減少內心的錯愕,利威爾愣了一會才冷靜答道:「雖然圖書館沒有規定──」
「拜託了!就一首!」認真的語調宛如軍人行軍報數時的高亢:「這是我一生的請求!」
艾倫抬起頭,緋色的紅暈侵占了整張稚氣未減的臉龐,如同感冒病毒一般,經由血液脈絡,串連至全身上下。艾倫的耳根無可避免地燒紅了,就連裸露在空氣之中的頸脖,亦渲染成了一片鮮紅。
利威爾沈默地注視著眼前少年的變化,拒絕卡在喉間,萬般掙扎又淬煉不成只字片語。
莫名的無力感襲上心頭,利威爾放棄似的扶著額頭嘆了口氣。
「先說好,我沒跳過土風舞,也很少跳舞,你作為邀請者得好好引導我,若被我踩傷了腳也不許鬼叫。」
得到滿意的答覆後,艾倫才笑逐顏開。
「是!」
※※※
曾在幾部電影及圖書的描寫中看過兩個男人相互搭著肩、摟著腰,隨音樂的節拍舞動著身姿。但那多是不帶情色意味的文藝片或者突發的小插曲,若是以前的艾倫,想都沒想過自己會在未來的某一天做出和這些角色相同的行為。
踩著布鞋,挪動身體,依循跳躍的音符旋了一圈又一圈。旋起的衣擺宛如高鵬展翅的羽翼,帶著兩人的重量翱翔於寂靜的空間。摩擦的腳步,沈穩的鼻息,艾倫看著利威爾乾淨卻富有魔力的面容,隨著音樂將他逐步拉近了自己。
利威爾起初是有反抗的,但最後還是拗不過艾倫的強硬,與艾倫的身體越靠越近。若有似無的碰觸,到七八分的貼緊,從手拉手到扶著背脊,各懷心思,卻又默契地不主動切斷無聲的聯繫。
直到音樂真的停了,利威爾才驚覺,自己和眼前的孩子已經擁抱了一段時間。
當場是覺得頗困窘的。滾燙的熱度太過熟悉,不禁懷念起兩千多年前同一人的懷抱,清爽的青草氣息,朝氣勃勃如同春天的暖陽,引人眷戀的碰觸、拼命說著喜歡的孩子。
──心臟貢獻給人類、自己才能馴服的野獸。
同時,也是晚年淒涼的可憐孩子。
眼神暗了暗,利威爾開始推拒起對方:「喂、聾了嗎?音樂已經停很久了,你放手──」
剛脫口的命令被唇邊柔軟的觸感壓了回去,隱沒在唇齒之間,艾倫緊閉雙眼,輕輕啄著利威爾的嘴唇,偶爾輕柔的摩擦、偶爾強勢的包覆,少年怯生生廝磨了好陣子,才大膽地伸出舌尖品嘗舔拭。
瞠大眼睛,一道鋒利的眼刀掠過視網膜,利威爾眉頭一緊,緊握拳頭,二話不說朝少年的側臉揍了過去。
兇而猛烈的力道毫無保留地砸上艾倫的臉蛋,其沖擊力令艾倫險些認為自己的下顎被這一擊打得脫臼甚至碎裂。身體懸空轉了一圈才落下,最後承受艾倫整個重量的,是擺在圖書館中央的書報架。
抬手擦拭著殘留在唇邊的水光,利威爾的嗓音聽起來有些悶、有些冷:「我不知道你從過去哪本書學到,可以隨便對一個男人又親又抱的。」
「⋯⋯喜歡的人離自己這麼近,怎麼可能忍得住!」
利威爾僵直身子,不可置信的望著嘴角掛著血絲的少年,青灰色的深潭底部,瑰麗的金黃竭盡全力地燃燒著本身的光與熱。
倏地,存在於過去的影子與之交錯。
「艾、」
「利威爾先生,我喜歡你,第一次見面時就喜歡你了。」少年邊喘著氣邊坐起身,「不管是身材嬌小的部分、兇巴巴的部分,亦或是挑食的部分、還是重度潔癖的部分⋯⋯利威爾先生的所有,我都喜歡!」
左臉頰一定腫起來了──艾倫撫摸著漸漸浮出的傷口,感受指腹劃過時痠疼的刺激,但他沒有放棄,刻意忽略腦袋的昏沈,全神貫注在喜歡的人身上。
「我知道利威爾先生一定覺得很奇怪,一個認識不到幾個月的人,還是個年紀較小的男生,怎麼可能喜歡身為同性的你。我曾經也很困惑為什麼會突然喜歡上了一個男人,也明白自己不是利威爾先生最親近的人,但是喜歡就是喜歡了,從第一次見面時我就喜歡上你了,並且在與你接觸、進一步認識到你的內在、你的習慣後,喜歡的心情一刻都沒有停過,反而日與劇增⋯⋯」
「然後呢?」凝視著眼前手足無措的少年,利威爾背著光的神色是陰沈的:「你想做什麼?」
「⋯⋯我承認自己不是個擅於照顧別人的人,也明白自己經歷的比利威爾先生少太多太多,但我會努力的!努力成為配得上利威爾先生的人!所以⋯⋯」艾倫調整著四肢,以跪坐的姿態,雙手撐著地板,低下頭:「所以!請你和我交往!」
外邊來回的踱步聲是宴會散場的訊號,由遠至近,再由近至遠,沒有半個人留意到大門敞開的圖書館,一盞燈的亮度不足以吸引筋疲力盡的人們,他們只想著回家、洗個熱水澡,然後享受棉被的溫存,讓精彩的一天劃下完美的句點。
但這裡還有一場少年對青年的告白正在進行。
得不到答覆,不得歇息。
「⋯⋯你所謂的認識,是到什麼程度?」
利威爾抬起頭,望向圖書館的角落,稍長的額髮遮住了冰冷的雙眼。
「的確,我們相識的時日不多,我不敢篤定自己有多瞭解利威爾先生⋯⋯但是!從今天起!我發誓我會好好對你、瞭解你!然後,總有一天──」
「狂妄。」利威爾向後走了幾步,再次回過身時,眼神已不見任何溫度:「你該不會,真以為我們在一起後,能真正瞭解彼此?隨便發誓也能確保未來兩人的感情能順利?」
「或、或許我是自大了些,但我絕對不隨便!我有好好考慮、並且在深思熟慮後才決定和你告白的!」
「──那麼,如果我告訴你,我活了兩千多年,不明白時間是什麼狗屁東西,你還能保證,你的努力在彼此身上都不會留下傷痕?」
「⋯⋯誒?」
利威爾緩慢地邁出步伐,身遭散發的氣勢恐怖地令人不寒而慄,甚至雙腿發軟。這又是利威爾不同的一面,但初見的艾倫,並沒有像以前一般欣喜並接受。
這是什麼感覺?是殺氣?平和時代生活久了,不曾經歷過戰爭的肅殺之氣的少年自然無法對這極冬時才會感受到的刺骨冰寒立定實質的標籤。這不住恐懼並且渾身戰慄的感覺,令他像是跑了數十圈的操場喘不過氣,和渴水的魚一樣不斷浮出水面交換著呼吸,但縱使吸收了再多氧氣,心臟永遠不滿足似的瘋狂碰踏著,艾倫甚至有了心臟下一秒就會跳出胸口的錯覺。
他逼自己動著乾澀的喉頭,強忍唇齒間的顫抖,眼角不知不覺沁出溼鹹的液體,與臉上以及佈滿全身的冷汗一起,接受地心引力的邀請,落至地面、融入毛毯。
「就、就算拒絕我,這個理由也太過荒唐⋯⋯」
「亞當斯王朝的覆滅並非如歷史所記載的,晚年由於王的荒淫無道而遭朝臣舉兵反抗,而是皇親國戚和貴族鬥爭下,無子嗣的末王為慢性毒物所害早逝;歷史上第一位女性統治者並非王族的直系血親,只是國王底下的某位僕人,從垃圾堆撿回的、來路不明的女嬰。」說到一半,利威爾嘲諷似的冷哼一聲:「你想聽些歷史書找不到的真相我可以講給你聽,甚至哪些偉人在哪裡做了什麼荒唐事我也可以告訴你──如果你還不相信,我甚至可以揭露這附近、例如我們上次去的蛋糕店董事,曾為了錢害得多少員工家破人亡,或者最直接的,問問韓吉或艾爾文,他們都能證明我活了很久。」
利威爾是認真的──當心中閃過評斷的瞬間,艾倫原本僵持的態度突然不受控制地軟化了。他低著頭,瞳孔縮放不斷,晃蕩的視野之下是圖書館的羽絨地毯,明明是同個色塊,在艾倫的眼中卻自動分割成了好幾幕。
重疊、重疊、再重疊,終於壓垮了艾倫心底的最後一絲堅毅。
「⋯⋯但是,你⋯⋯」
「有人類的外表,是因為我曾經是個人類。」
利威爾邊說邊走向艾倫,踏出的步伐與千斤的鉛錘同樣沈重響亮。
「明白了嗎?你喜歡上的,不是普通人。」
二話不說揪住少年的衣領,施了點力,硬生生將渾身癱軟的少年從地上拖了起來。
勒緊的領口掐得自己很疼,但艾倫無暇將注意力分散在呼吸受阻的痛苦之上。他眼睜睜看著青年面無表情地湊近自己,鼻尖近得差點貼上了彼此──一個極具壓迫的距離。
「而是不老不死的怪物。」
冷酷的聲線暴露的,是隱藏在歷史洪流之中的真實面貌。
11.
艾爾文回家時客廳燈是暗的,所以他以為他的室友還沒回來。以一個月前韓吉透露給自己的行程來看,今天是利威爾任職的學校校慶,而韓吉也曾向自己打包票會綁著利威爾去湊熱鬧,今早出門前見他一臉不悅,想必韓吉的計劃成功了吧。
其實艾爾文對於前輩子在戰場上驍勇善戰的新兵們到了運動場將有何種表現非常感興趣,但自己的行程早在三個月前就已經安排好了。學術交流、和外國人交換經驗談,對於他目前研究的主題很有實質上的幫助。
雖然見不到那群孩子們頗為遺憾,但他想有利威爾和韓吉作見證人,自己心情上也能平復些吧。
脫完鞋子,艾爾文穿過玄關進入客廳。
這才發現進門前的猜想是錯的──在見到沙發上那只隨意擺放的空盒子後。用高級綢緞鋪墊的凹槽上方已無形狀相符的內容物了。
乍看之下,疑心病重的人或許會以為自家遭闖空門了,但事實上家裡沒有半件值錢的東西消失,比如廚櫃上擺放整齊的裝飾用琉璃杯。恐怕就連普通的一個瓷盤,都比盒子裡的物品價值更高,小偷沒理由為了一枚不值錢的東西冒著風險闖進戒備嚴謹、隨時有守衛巡邏的高級住宅區。
然而,對外人而言沒什麼價值的物品,對他神經質的室友來說,可是竊賊抵上性命也換不回的重要寶物──飽含了無盡思念,屬於戀人的遺物──一枚不起眼的古銅鑰匙。
艾爾文朝敞開的玻璃拉門走去,果不其然見到了偷走鑰匙的青年。此時的他正坐在水泥圍籬邊上,背倚著牆壁,置於胸前的手緊握著鑰匙,另一手與左腿隨意地垂掛在圍籬內,俯眺著不遠處燈火通明的鬧區,宛若精雕細琢的裝飾雕像,縱使感受到來人的氣息也不動分毫。
「利威爾!你在啊!」艾爾文刻意裝作不知情,用著略微高挑的語調說:「既然在怎麼不開燈?我剛還以為你受某個優勝班級的邀請,參加慶功宴去了。」
本以為故作無知者的行為多少會引來利威爾的不屑與責難,而他可藉著安撫一步步攻陷對方固守的心房。可這次利威爾似乎和鑰匙原本的主人發生了爭執,嚴重到利威爾連個咋舌也嫌麻煩,逕自沈浸於思緒當中。
艾爾文嘆了口氣,調頭走回室內。他在櫥窗裡找到了新開封的茶罐,駕輕就熟地汲取了適量的量倒進淨空的茶杯,和著熱水與部分冷水,等到溫度不那麼燙手時,才又走回陽台。
「大吉嶺,能接受吧?」
雖說作為發問者,但他沒有把泡好的茶遞給消沈的室友。他放在對方能輕易勾取之處,自己則是站在一步外的距離,手肘撐著傾斜的半身,與青年望向相同的方向。
「這個時代,和你第一次相遇也是像今天一樣的夜晚。休息日少數商店關得晚,全街的照明幾乎靠街道旁的幾盞路燈,天氣異常好的天空佈滿了亮度不一的星斗,明月也完整的像面妝鏡。而你,在我們決定提早歇業之前走進了店裡,點了一杯不加糖的紅茶,坐在能清楚看見外邊景色的玻璃窗前的位置。」
那時候艾爾文剛上大學,家境並不富裕,部分的學費與貸款必須由自己打工償付。
打工的地點特意選了遠離學校至少三個車站的地方,那裡位於近郊,環境非常清幽,居民的組成主要以家庭為單位,生活相對單純。
他選了一間小有名氣的咖啡店,老闆人很好,知道他是學生,排班上給他極大的空間,只要作滿規定時數,想請假、想調班,除重大的意外事故,早一個禮拜知會老闆,老闆基本上都會同意。
大概是第一年的秋天,艾爾文為了某個重要的考試請了一段長假,後來的回歸讓他的工作表積了至少兩個禮拜的班。本來就打算以極端的排班平衡自己的考試與打工,所以艾爾文對調班的同事與排班的老闆沒有任何怨言。
或許是擔心空窗期會影響艾爾文的利落手腳,老闆在他回來的第一天,巨細靡遺地告訴他哪些日子有哪些固定的客人、他們偏好的口味是什麼,也正是這次的機緣,讓艾爾文第一次聽見了利威爾的名字。
習慣在艾爾文不曾排過班的星期二打烊前出現,總是點了一杯簡單的熱紅茶,坐在能看見星空的位置。
一個打扮得體的年輕人,同時也是一個難以親近的男人。老實說,當老闆這麼告訴他時,艾爾文還是有些驚訝的。從事餐飲業多年的老練人士,會不知道該怎麼跟他的常客作言語上的交流嗎?
艾爾文當天是抱著好奇心,端著利威爾點的紅茶接近他的。適當的溫度、適當的調味以及合適的笑容,當做好心理準備的艾爾文叫了利威爾的名字時,自己永遠也忘不了當初兩人見面的情形。
連你也想起來了嗎?艾爾文──平淡的陳述句中有驚訝、有倉惶,還有更多的無奈。
「和韓吉一樣,自從接觸了你便慢慢回憶起前世的自己,透過夢境、或者一些平常生活中相似的場合,腦海中閃過昔日的種種⋯⋯」
聳聳肩,艾爾文退了幾步,任憑背脊貼上冰涼的玻璃窗面。
「其實這些都無所謂,不管有沒有前世,我覺得有些人天注定就是有緣。但是緣分這種東西,機會來了,要不要抓住還是取決於本人。我認為,並不是因為前世曾與你有過交集,今生才能像這樣成為你的朋友,而是今生的我想要與你成為朋友,前世的記憶才綿延不絕地竄流進腦海裡──沒錯,全是我自己一個人的選擇。」
「就算有緣,我不明白,我到底有哪一點值得那孩子喜歡。」冰冷的嗓音帶有難得的沙啞:「兩千年前對人類最強的憧憬轉變為愛慕好了,現在的我不過是披著人類外皮的不老怪物,在一所普通的高中,當個普通的圖書管理員,不擅長與人交流,自己也沒什麼特別的興趣⋯⋯靠,你那表情是什麼意思?」
「啊、不⋯⋯我只是很驚訝你對於自己在人際關係方面不擅長有自覺這點頗為吃驚⋯⋯」
接收到情緒性的難聽字眼時,艾爾文並沒有回嘴的理由──本來就是他不正經在先嘛。雖說是為了適時地調解氣氛,但他也擔心是否會矯枉過正,所以接下來的對話格外真實,又極力避免對方現下無法接受的語重心長。
「艾倫又跟你告白啦?」
「⋯⋯嗯。」
「這是第二次喜歡上你了。」
「⋯⋯不,是第三次。」
「誒?難不成你之前說過,在某個鄉下小鎮,某位好動的小男孩向你告白,因而被你強制消除記憶的那個小孩就是艾倫?」
「馬的!你從哪聽來的!」
「上次我和韓吉一起把你灌醉時,你自己說的。可惜還沒問個詳細,你就已經睡死了。」
「⋯⋯我生平第一次慶幸自己酒力比你們差這點。」
利威爾拿過茶杯,小啜一口溫度適中的茶液,他特殊的拿法幾乎擋住了他的半張臉,但對於向來擅長觀察人的艾爾文而言,從利威爾眼中讀取某些心緒不是什麼大問題。
「想說什麼就直說,別拐彎抹角像個娘娘腔似的。」
「誒?可我覺得我很難從你口中得到我想要的答案。」
「⋯⋯」
「好、好,我知道了!」
他笑咪咪地舉起雙手回應瀕臨爆發邊緣的友人,踟躇了一會:「你啊,現在到底是因為遇上同樣的事情生氣,還是因為自己傷了艾倫的心而生氣?」
果不其然,青灰色的眼眸頓時變得深邃許多,像是倒進了無數升的黑泥,卻遮蔽不了當中樹立的自責心理。
「看吧,跟我猜的一樣。」
「去你的。」
一口干了剩下的茶水,利威爾的茶杯幾乎是用丟的回去。他翻過身,繞到客廳回收放置鑰匙的盒子,尚未進房,金髮男人的聲音便傳了過來。
「我們生活的時代已經不用戰鬥了,利威爾,」刻意放緩語速道:「我希望你可以放過你自己。」
如預料中的轟然響聲,艾爾文已經懶得計算這一天之內,自己究竟是第幾次發出嘆息了。
倘若世界真有神明,他想他會祈求神明,讓利威爾不要在生氣的時候,忘記開關門的正常手續。
修繕費累積起來也是很可觀的。
12.
──我覺得被遺忘的人比死掉的人還痛苦!
孩童用富有療癒效果的柔軟嗓音,信誓旦旦地說。
──所以,未來有一天我比妖精先生早先死去的話,請您千萬不能忘了我哦!
從夢境清醒之後,艾倫撐開沈重的眼皮,看了一眼床邊閃著光芒的手機螢幕,隨意地按了幾鍵。
「⋯⋯今天也請假吧⋯⋯」
待簡訊的叮嚀聲響起,艾倫便把手機丟著,身體翻了半圈。
輕薄的百葉窗在微風的吹拂下前後擺動,惱人的陽光趁著此刻鑽進了陰暗的房間裡,艾倫瞇著眼睛,看著若影若現的外邊世界,意識朦朧之間,瞥見了窗台前被他拿來做裝飾的桐花書籤。
「⋯⋯蠢小孩,」他用含糊的聲音咕噥著:「死了的話,你要單獨留在世上的妖精先生怎麼辦⋯⋯」
以為會就此陷入沈眠的艾倫在幾分鐘後發現自己根本錯得離譜,急促的腳步聲他還可以躲在被子裡裝作聽不見,但當自己的房門被人從外面硬生生踹開時,他再也不能欺騙自己什麼事情都沒發生。
艾倫錯愕地看著裂成數塊的門板,心想下次換門,至少要找不鏽鋼等級以上的材質,才能避免被擅自闖進門的青梅竹馬突襲。
「艾倫!」
「米、米卡莎!」由於驚嚇過度,語調也拔高許多:「妳這是做什麼!隨隨便便闖進別人房裡還踹壞了門!就算我們兩個從小認識我也不能輕易──」
「那些事情不重要!」
不知是第幾次被人扯著衣領整個拖起來,下一秒額頭對額頭的直擊,更是震得艾倫差點暈了過去。
「艾倫、現在還不確定你是否得了癌症,總之先打起精神,跟我去醫院檢查!說不定只是腸道長出了息肉,並不嚴重,如果醫生不肯幫你動手術我親自操刀也行⋯⋯」
「你操刀我才會死吧!」艾倫聲嘶力竭地叫道:「還有誰跟你說我得了癌症!我只是請假在家休息而已!」
「但是阿爾敏⋯⋯」
艾倫這才察覺房間內不只他和米卡莎兩人。
阿爾敏似乎是緊隨著米卡莎來的,卻反常地沒有出聲制止米卡莎暴走,這般冷眼旁觀令艾倫很是氣憤。
「阿爾敏!我請你幫我請假不是為了讓你胡說八道啊!而且還跟米卡莎胡說,她會信以為真的!」
「誰叫你連續一個禮拜不去學校,拼命傳簡訊要我幫你請假。」阿爾敏抱著胸靠在牆邊,冷漠地說:「既然有力氣傳簡訊,就請你自己跟你們班長講。」
「無論我找什麼理由請假讓都不會相信的,但是你說話比較有份量⋯⋯」
「所以,你就叫我幫你騙人,是嗎?」
「⋯⋯騙人什麼的,太誇張了吧⋯⋯」
「一點也不!」
性情向來溫和不喜歡爭鬥的友人,第一次對他吼道。
「現在的情況是,我不清楚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能幫你傳達單方面的訊息。但是艾倫,你有沒有想過,當我從中接收到這些簡訊,卻不了解內容的真實性,你消失了一個禮拜,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長期不在家的伯父不可能瞭解,我也無從得知你真正的身體狀況,只能猜想你是否真如簡訊上所言的感冒,或是你找來逃避上學的藉口。」
「艾倫,是哪個?」
艾倫的青梅竹馬瞪著渾大的雙眼,眼裡盡是擔憂。這讓艾倫心裡充滿了愧疚與說謊之後的罪惡感,眼簾半垂,試圖從渾渾噩噩的思緒當中組織言語。
「⋯⋯是藉口。」卸了氣似的垂著肩膀,艾倫低頭道:「我沒生病,米卡莎。對不起,讓你擔心了,阿爾敏。」
阿爾敏和米卡莎相互交換了眼神,爾後,他們分別在艾倫身旁落座,撐著背脊或扶著膝蓋,以最自然的姿勢,希望陷入低潮的艾倫能因此卸下心房。
「可以告訴我你裝病的理由嗎?」阿爾敏首先開口詢問。
艾倫猶豫著,飄忽的眼神似乎不敢投射在友人身上。他的情緒很不穩定,相對米卡莎冷靜許多的阿爾敏當機立斷。但艾倫的堅強他也比任何人清楚,所以儘管艾倫表現不尋常,阿爾敏依然如從前般,在艾倫遇到難過的事情時,看著他的眼睛,不要有太過複雜的情緒,等他自己道出實情。
艾倫努力吸著氣,然後帶點顫抖地慢慢吐出來。來回重複了好幾回合。
「⋯⋯我被利威爾先生拒絕了。」
「⋯⋯什麼?」
「我說!我被利威爾先生拒絕了啦!」
果真如他所料,他的青梅竹馬一臉錯愕,好段時間沒法反應。對外人吐露心聲本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人與人間的芥蒂即使是親近的人也不例外,多少輕重的差別而已。更重要的,是當事人骨子裡是否存有這份骨氣,畏畏縮縮的態度很難建立溝通的橋梁。
整體而言艾倫.耶格爾勇氣可嘉,但配上包裹著棉被、縮成一團的窘態⋯⋯真不知該安慰還是該嘲笑他。
「⋯⋯抱歉,艾倫,我不想潑你冷水,」阿爾敏選了第三種應對方式,面色凝重地指出:「但你這般抗壓性,就是世人俗稱的『爛草莓』。」
「沒錯啦!我也知道僅僅只是告白失敗就躲起來不出門很遜,非常遜!但是我有什麼辦法!」艾倫再次探出頭,幾近咆哮:「要是以前的我肯定會嗤笑別人的逃避行為,但今天我自己遇上了!很難受!只要走到告白失敗當晚回來的路上,我就會想起自己被拒絕的理由,胸口就更悶更難受了!結果,也不想踏出門,不想面對學校,不想面對利威爾先生⋯⋯!」
自暴自棄到了一個極限,言語變得含糊不清,艾倫已經全然卸下防禦的束裝,讓整個人暴露在友人們的視線底下。那天之後很久沒哭了,艾倫一掉淚,淚腺便完全失去控制的,根本停不下來。
米卡莎心疼地捧著面紙盒,替他擦拭著糊成一團的眼淚和鼻涕。
「艾倫,放心,等等我衝回學校幫你教訓那個小矮子,看他還敢不敢拒絕你!」
「不行、米卡莎,我不准妳對那個人動手!」
「是啊,米卡莎,妳先冷靜一點。」阿爾敏前後交涉著:「艾倫,你老實告訴我,你單純是因為利威爾先生拒絕了你很難過,還是利威爾先生拒絕你的理由讓你不能接受?」
由理性面出發的思考模式,從艾倫含糊又亂七八糟的語序裡捉住了幾個重點。阿爾敏覺得艾倫不是那麼幼稚的人,和僅為了討不到糖果就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小孩子不同,艾倫肯定還隱瞞著關鍵的訊息沒告訴他們。
艾倫遲疑地緊扣十指,關節猙獰地聳立著。
「⋯⋯不是不能接受,只是一旦接受了,想起理由,就不禁為利威爾先生感到難過。」
「⋯⋯方便告訴我嗎?利威爾先生拒絕你的理由。」
艾倫沈默了一會。
「⋯⋯他說自己曾經是人類,但也只是曾經而已。現在的利威爾先生已經活了兩千多年,是不老不死的怪物⋯⋯」
米卡莎聽了,和正常人的反應相同,覺得不可思議同時更為友人打抱不平:「那個死矮子!什麼憋腳的理由?耍人嗎!」
「不對。」阿爾敏趕緊開口澆熄了米卡莎的怒火,「那個人,不像會隨隨便便找個荒唐的理由應付別人真心的人。」他凝視著重道真相,心情低落的當事者:「艾倫,你和我的想法一樣,對吧?」
艾倫點頭作為回答。
「他告訴我的當下我也覺得很荒謬,不願相信。但一旦我相信了,並且以這個理由去思考他的立場,就會發現,我真的是個很差勁的人。」
說著說著,眼睛再次酸澀了起來。
「如果我們真的不在意,告白之後兩人在一起、我成了他重要的人,隨著時光流逝,我一天天長大、一天天變老,依舊年輕的利威爾先生會怎麼想?」他揪緊胸前的那塊布料,憑空想像或近或遠的未來,「若我死了,被迫拋下他了,他一個人活在世上會不會寂寞?會不會痛苦?」
現在的利威爾有了朋友,是不是代表著這兩千年來,還有許多人同樣願意接納孤僻的他?
但無論接納與否,他們只有短暫的百年,大多時候連百年都不到。利威爾究竟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看他們成長茁壯、組成家庭、結婚生子,變老然後離開人世?
換作是自己,看著米卡莎和阿爾敏變老、死亡,他肯定難過得瘋了!更別說寂寞了。為什麼利威爾能淡然地看著別人變化並且離開他?
「利威爾先生本來就不擅長表達情感⋯⋯也許,有什麼苦水只會拼命地往肚裡吞,然後裝成有餘韻的大人⋯⋯這樣想,我就更加難受了。」
「所以,你就不喜歡他了嗎?」阿爾敏冷淡地回應。
「怎麼可能!」艾倫立刻激動地反駁:「雖然很痛苦,但要我拋棄對利威爾先生的感情⋯⋯我做不到。」
這不是一頭熱,更不是尋求刺激才荒唐地找上了一個同性。
第一次的心動,第一次的依賴,第一次主動想要瞭解一個人。
艾倫.耶格爾之所以喜歡利威爾,是利威爾本身的存在令他歡喜、令他陶醉。這跟利威爾是不是人類沒有關係。
說到底,又有誰規定人不能喜歡上怪物的?
「我認識的艾倫,是個勇往直前、不懼艱難、不會輕言放棄的人。」
「米卡莎⋯⋯」
「艾倫,我們小孩子,考量的永遠不會比大人多,那是因為他們活得較久、經歷得較多。但這並不能抹煞掉我們想努力的心。」接續在不善言辭的米卡莎之後,阿爾敏說話像是睿智的長者:「去思考、去追逐,盡可能地拉近彼此的差距──你不是一直抱著這個目標一路走來的嗎?」
為什麼聽見對方活了很久就退縮了?
自卑心?同情心?還是恐懼感?
由於艾倫的關係,阿爾敏也漸漸留意起這名總是冷著一張臉、淡然處事的圖書管理員。
常人對於他依舊敬而遠之,他對別人也終究清清淡淡。然而,對上熱情又活力四射的艾倫,利威爾總會多放些心思在艾倫身上。而這點由艾倫平常的談話中可見一斑。
即便不是親眼所見,直覺告訴他利威爾對於艾倫的關心,並不是長輩對後輩的維護那麼簡單。
有趣吧?明明平常不是那麼篤信直覺的人,這次對於這虛無縹緲的感官卻萬分信任。
「戀愛是兩個人的事,處處為對方設想也是應該的,但千萬不要因此忽略了自己的心情。」阿爾敏拍了拍艾倫的背,簡單卻富含鼓勵的意味:「再告白一次吧!這次一定要好好傳達自己的心情,包括你現在想的、為他考慮的。」
握緊拳頭,輕輕打在艾倫的胸口上方。
「抓住未來的尾巴是我們小孩子應盡的義務,也是特權。你沒有錯。」
阿爾敏和米卡莎分別搭著艾倫的肩膀,重複著剛才的行為。像是將體內的勇氣灌注到對方體內,同握緊了拳頭,隔著衣服,在艾倫的胸前作出扣門的動作。
這一扣,不僅令艾倫豁然開朗,也意識到,自己的身邊,始終有最棒的兩位朋友的支持。
鼻頭一酸,艾倫收回了手臂,維持捉著兩人肩膀的動作,將他的朋友們擁入懷中。米卡莎和阿爾敏,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縱使有了各自的生活圈,他們三人的友情卻從未隨時間間斷過。
是啊、他這次最大的敵人──時間。
連嘗試對抗都不敢,還虧自己多麼尊敬與巨人對抗的無名英雄們。
從兩人的頸窩抬起頭,金黃色的眼眸已不見之前的恐懼,取而代之的是光芒萬丈的希望燭火。
「我去去就來⋯⋯!」
13.
「利威爾,你已經在同個地方花上三個小時了!差不多該停手了吧?」
一大早被逼迫進行掃除作業的艾爾文對於利威爾用了超乎想像的時間擦著同一面玻璃的行為第七次出聲制止。再擦下去難保他們家的窗子不會被利威爾擦穿。
「再這樣反常下去也不是辦法,不如趕快整理一下儀容,帶籃慰問用的水果去艾倫家探病如何?」
「吵死了,三七分。」
也只有那名久久不曾出現在校園的少年才能令利威爾如此失常。儘管本人沒承認過就是。
「叮咚」的電鈴聲忽然闖進了他們一來一往之中,艾爾文由浴室探出頭,瞥了利威爾一眼,對方顯然不打算離開他短時間鍾愛的玻璃窗面。無奈之下,身為家主的艾爾文只好約略地抹拭掉黏在手腳邊的水珠,小跑步到玄關開門。
「啊啊、來了來了!」
站在眼前的,正是剛才出現在他們對話裡的主角──那名令利威爾做著最喜歡的打掃工作時分神的少年。
「艾倫?不是聽說你重感冒,請了一個禮拜的假在家休息嗎?」
「不⋯⋯其實這事出有因⋯⋯」
一向有話直說的少年難得在人前支支吾吾的,艾爾文幾乎用不到半秒的時間便釐清了少年困窘的原因,撫了一把下顎,喉間發出意味不明、變調一般的輕哼。
「哎呀!這才想到有位學生請我空出中午的時間,希望我幫他解題,」喃喃自語後,延續上文,側身提醒不停對他投以兇惡目光的室友:「就是這樣啦!利威爾,可以幫我招待一下這位可愛的客人嗎?」
「艾爾文你混蛋──」
「再加把勁肯定行的,是你的話。」
他眯眼笑道,肯定地拍了拍艾倫的肩膀,拿起一串鑰匙,無視背後的謾罵,二話不說溜出門外,不忘替留在屋裡的兩人關了門。
利威爾早就發現門口的動靜了,要知道,艾爾文從沒隱瞞的打算,相反的,艾爾文相當樂觀其成──他一直是主張口角可以由靜下心的攀談來化解的,所以才乾脆地讓出空間給兩位氣氛尷尬的前部下。
利威爾注視著艾倫的一舉一動──脫掉布鞋、找尋室內拖鞋、穿上之後走向他。臉頰的淤青已消了許多──小孩子的代謝能力總是比年長的人要好得多。
「看你現在氣色不錯,還有力氣跑到別人家裡,別告訴我,你其實一點病也沒有。」
「是的,我說謊了。」
沒想到艾倫坦率承認了自己裝病,讓思緒一向清晰的利威爾差點接不上話。
「⋯⋯所以?不好好跟你們老師道歉,跑來我這幹什麼?」
將抹布投入裝著乾淨的水的塑膠桶裡,利威爾仍冷凝著一張臉,雙手交叉擺在胸口前,等艾倫給他一個能說服人的答案,亦是拐著彎下達逐客令。
「令老師和同學們為我擔心,我也很過意不去,但是那些都是其次。」
艾倫沒有逃避,擺在腰側的手握得死緊。
「現在,我只想向利威爾先生再一次的表明、我對你的心意。」
少年用堅毅的眼神緊緊盯著利威爾不放,利威爾在琥珀色的潭底看見了自己的倒影。連續幾天的失眠讓他眼睛下方的黑色眼袋越來越深了,像極了新聞裡那些吸了毒的毒梟,非常沒有精神,臉色也很蒼白。
而同樣憔悴的少年依然故我地看著自己,眼裡只映出自己。利威爾發現在兩千年前跌入這深不見底的深坑之後就再也爬不上來了。少年是不會允許的,他亦甘之如飴。
但是少年上輩子臨終前的影像不停地在他的腦海裡來回播放,身為人類最強的他始終沒有辦法幫助少年──即使成了能操控他人思想的不老怪物。
「小鬼,你真的瞭解情況嗎?」他抓著額髮,口氣難掩煩躁:「你打從娘胎開始就與我立於不同的起跑點了,你有完整的家,有自己的生活圈,有一路拉拔你的師長,有志同道合的朋友。上天給予人類有限的生命,其中一個意義,就是讓你們在短暫的數十年當中,找出自己的人生目標,並在時間與環境的推助下,朝目標努力下去。但是我呢?我活了兩千年,並且會永遠活下去,我根本不知道在這永無止盡的時間裡,除了平靜的生活外還可以做什麼。就算有了目標,總有一天一定會達成,達成之後又立一個新的,新的結束之後我又必須找尋其他能做的事,久而久之,我根本忘了當初努力的原動力。因為無論決定做什麼、花多少時間,我的未來還是一樣什麼都看不見。沒有盡頭的未來對一個活著的生物沒有半點意義。」
很久沒有像現在一樣,一次吐露冗長又直白的心聲了。這兩千年間他鮮少與人交流,就是為了避免懊悔的情緒再一次浮上心頭──這是說服別人也是說服自己。
「跟我這種沒有未來的怪物在一起只會徒增你的困擾,原本相安無事的生活也會被我打亂。所以你不需要、也不必要拋下你該爭取的幸福和我在一起,時間不同調的我是不可能給你幸福的。」
能說的都說了,能做的也做不到了,對方不想接受也得接受,這就是身為一個普通人類必須認清的現實。他一直認為疼痛是最好的教訓,而長痛永遠不如短痛,少年的感情還在萌芽階段,先一步連根拔起總比成長成大樹再攔腰折斷要簡單得多。
艾倫眨眨眼,半張著嘴,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利威爾當他聽懂了。
然而聽得進去不代表聆聽者的認同,艾倫.耶格爾的冥頑不靈利威爾一路走來總是低估的。年輕人的跳躍性思維,縱使是兩千年前,利威爾也早就錯過了那個年紀,世代的橫溝令他總是拿少年沒有辦法──以前是、現在也是。
艾倫突然「噗嗤」一聲,許久未見的笑容是放下忐忑的如釋重負:「什麼嘛、結果利威爾先生擔心的,就只是這點小事嗎?」
利威爾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反應過來前他還以為是自己的慣性頭疼使之耳鳴連帶產生了幻覺,但艾倫那道真摯無比的視線逼得他不得不認清現實,利威爾深入骨子裡的小混混脾氣輕而易舉地被艾倫清妙的言語勾顯出來。
「⋯⋯小鬼,你是撞壞了頭還是腦袋裝滿了屎,我剛剛講的你一句話都沒聽進去嗎!」
「有啊!但我覺得利威爾先生關注的點太奇怪了!」艾倫頻頻點頭,利威爾倒是聽得一頭霧水。爾後,艾倫突然問道:「利威爾先生的不老不死,是在沒有外力的作用下達成的條件嗎?」
「⋯⋯正確來說,只有不老而已。死亡還是辦得到的。」例如爆頭什麼的。
「但你卻沒有選擇死亡呢。」
「這不是廢話嗎!選擇自我了結的人是這世上最愚蠢的!」
被人硬生生扒開結痂已久的傷口,血淋淋的肉里暴露在陽光底下。利威爾鮮少激動,一直以來他都保持著平淡如水的處事原則,必要時才會大聲威嚇。
而剛剛的感覺又不一樣了。那是被人踩到痛處的下意識反擊,過去的承諾縱使令他渾身傷痕累累,他仍固執地堅守著兩人許下的原則。
不能後悔、也不允許後悔,否則將對不起曾經為他丟棄性命的寶貴靈魂。比起失約,他更習慣背負。或者說他會的,也只有背負。
臉上閃過一絲驚訝同時,艾倫牽動了眉眼,大大地鬆了口氣。
「這不就是了嗎?利威爾先生的生存目標。」
儘管不清楚利威爾的糾結所在,但正如阿爾敏所言,現在最重要的,是讓利威爾瞭解自己的心情與想法。
──戀愛一直是兩個人的事。
「一個禮拜前被你拒絕的時候,我曾認為,你給的理由太過荒唐,是因為你認為對於我這樣的一個小鬼,不需要給予太過正式的答覆──然而事實並非如此。」他搖搖頭,語氣誠懇:「你不是一個會輕率回應別人感情的人,你考慮很多,就像剛才說的,你在意的、考慮的,是忘記未來的你,不能給我幸福。」
接著,艾倫又露出甜膩的微笑,仿佛裹了無數層的糖霜。
「利威爾先生果然很溫柔呢。」
「⋯⋯我沒有你想像中的那麼好。」
利威爾的回答也是在意料之內的,艾倫重新挺起胸,令胸前的起伏頻率盡量在自己的控制之內。
「那之後,我躲在家裡,一方面是不敢面對你的懦弱,一方面是因為我一直思考著,和你擁有不同時間的我,是否真能讓你幸福。」
還有那莫名其妙的夢境,孩童的天真令他恥笑不已。
「若是我們在一起,我一定會比你先行變老、邁向死亡。到那個時候,依然年輕的你,就只能孤獨地活著了,到時候最傷心的,是被我留下的你──想到這,我就為我當初輕率的告白感到羞恥無比。」
「那是因為你當時還不知道──」
「但是現在的我非常清楚,清楚我們的起跑線不同、清楚你為我考慮⋯⋯但我仍自私的希望,希望我的未來裡,有你的陪伴。」
總算道出藏在心底的慇慇期盼,少年顯得有些羞澀。他極不好意思地抓著腦袋,「嘿嘿」地笑了兩聲。
「我的人生才走了十七年,閱歷遠遠不及你,既沒有車也沒有錢,頭腦能力也絕對沒有比你好,但正如你所說,我有有限的時間和意氣相投的夥伴督促我設立自己的目標,我有絕對足夠的動力可以追尋自己的夢想⋯⋯」一閃而過的靈感,決定了他未來的方向:「所以,我決定追隨爸爸的腳步,去學醫,去學習更多的知識,然後窮盡畢生所學,也要讓你停滯的時間再次流動。」
他的頭腦沒有阿爾敏好,也沒有讓那般宏野的世界觀。當他專注在某一事物時,往往會忽略了重要的細節,如此粗心大意,或許學醫──一個能夠決定他人生死的職業並不適合他,就連念頭閃過的當下,自己是有些卻步的。
但是他擁有不輸給別人的熱情,也有堪稱金牌等級的行動力,更重要的是,他對於自己決定的事從不輕言放棄。他已經決定將自己的感情灌注在利威爾身上,同時也希望利威爾能和自己一起生老病死,原動力有了、熱情不減,接著就等待行動了。
更何況,身邊還有那麼多支持自己的人。樂觀來講,以他的家世背景,他的父親既有能耐成為家喻戶曉的名醫,那麼自己身上,多少也有未知的潛力吧?
就像原石,若精心淬煉的話,終有一天能成為比任何人都閃耀昂貴的鑽石!
──必須辦到,也相信自己能辦得到。
利威爾抬眼,安靜地打量擁有金色獸瞳的少年──果敢、桀驁、不輕易向現實低頭──這些特質替少年創造了多條道路,他卻偏偏選了一條佈滿荊棘的平衡木走?
「⋯⋯你以為這麼多年,我沒找過讓自己變回人類的方法嗎。」
「但兩千年以來,你一直都是一個人在思考著不是嗎?」艾倫立刻切入要點:「從今天起,你就不再是一個人了,有我在,你可以和我一起想,兩個人不行就找艾爾文教授或韓吉小姐,再不行的話,阿爾敏和米卡莎也可以幫忙⋯⋯大家,一定都會很樂意幫你的。」
艾倫單膝著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捧起利威爾有些出汗的手心,輕輕撫過上頭多道猙獰的瘡疤。一隻歷經滄桑的手,藏了許多秘密,從現在起,想牽著他,挖掘更多的故事,然後與他共同克服當前最大的困難。
「我的目標就是為了你努力,為了你努力就是我的夢想。所以,在嘗試之前,請你千萬不要馬上否定我⋯⋯啊、當然,如果你覺得我讓你放心不下或者對你來說太沈重,不接受我的感情也是可以的⋯⋯畢竟這只是我一個人的決定,利威爾先生還是有選擇權的⋯⋯」
利威爾低下頭,那雙漂亮的眼睛依舊瞬也不瞬的擒著自己──果真是野獸啊、不懂得變通的野獸,該退縮的時候不退,一有前行的機會便拼了命地向前衝。
愚蠢的小鬼──利威爾既懷念又感嘆地想,為了這麼一個獨特的孩子,賠上了兩千年的歲月,究竟值不值得?
但後悔是絕對沒有的。至少他確信。
利威爾還是從前的那個人類最強,只是現在的時代很和平,確實是不再需要戰鬥了。他心裡默念著。
還有韓吉的靈魂論,利威爾不得不承認,這女人有時候說話真他媽的準。
一個失去未來的靈魂,早在兩千年前就被另一個充滿希望的靈魂緊緊牢扣住,縱使看過幾世輪迴、幾經洗練,那深深刻劃在靈魂深處的名字,再多的塗抹、填補也無法當作他不曾存在。
去他媽的狗屁神明,竟然實現了從來把信仰當做玩笑話的人許下的小小心願,在他最幸福的時刻賜予永恆,度過了兩千多年的風雪,又在他決意妥協之時,再一次遇上了他的靈魂伴侶。
只要一個念想,便能扭轉一切,重回孤獨。
然而,只要想起數年前的桐花雨下,孩子哭泣的臉龐,人類最強的堅持,頓時變得脆弱不堪。
即使過了兩千年,這個世界依舊殘酷又美麗。
利威爾闔上了眼。
「──天真。」
「哈哈⋯⋯果然不行嗎⋯⋯」語氣中難掩失望,但艾倫依然握著利威爾的手,不願放開,「但我不會放棄的,喜歡你、想為你分憂解勞的心,是絕對不會輸給任何一個人的!」
吐出嘆息,利威爾眉頭一皺,稍一用力,輕易取回了自我的控制權。
在對方遲疑之際,利威爾高高立起了仍保有少年體溫的手,筆直地像根旗桿,併攏成刀鋒一樣的形狀,其氣勢更是銳不可擋。
艾倫心一驚,臉頰旁邊仍在癒合中的傷口隱隱抽痛,像是警訊大雨將至的昆蟲或兩棲類,心裡閃過「完了」的哀嚎。艾倫以為自己又要被打了,深刻反省方才過於猖狂的一方之論,認命地緊閉雙眼。
誰知下一秒,尾隨在頸脖處的強烈拉扯之後的是俱有侵略性的親吻,和一個禮拜前的夜晚一樣,先是貼上他的嘴唇,啃咬、舔拭。爾後下顎一疼,打顫的上下排牙齒被迫分開,柔軟而強勢的舌頭不再滿足於唇邊的愛撫,而是長驅直入、攻城掠地,擒拿霸主,與之糾纏。
時不時地吸吮將口中的空氣全數吞蝕殆盡,艾倫被吻得七暈八素,身體頓時失去了支撐力,向後傾倒。
短暫的獲釋,艾倫大口大口喘著粗氣,但馬上身子一沈。
身為侵略者的利威爾竟然主動跨坐到他的腿上,並且勾著自己的後腦勺,一點一滴地縮短兩人之間的距離。
艾倫頓時忘記了不久前的果敢,變得手足無措。
「利、利威爾先生!?」
「接吻的時候眼睛要閉上──給我記住!笨蛋艾倫。」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