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艾倫考上大學後,利威爾履行了與艾倫的約定,搬進艾倫大學附近的新居。
新居是艾倫的父親就讀醫學院時,為方便上下學,特地買的一間二十坪左右的小公寓。兩房一廳,有一衛浴和陽台,廚房也囊括在內。因為當時算全新落成,而他的父親只住了幾年,後來也沒時間處理出租或賣出事宜,只有偶爾到附近辦公時才會小憩一番,兩人搬進去前又請過裝潢與清潔公司重新粉刷與整理,所以住進去之後,幾乎沒有發生任何問題。(排除利威爾極端潔癖的話。)
利威爾也是在那個時候認識艾倫的父親的──一個文質彬彬的男子,溺愛兒子的笨蛋父親,知道自己的兒子正和一個大他很多歲的男性交往,不僅沒有反對,見到利威爾時還頻頻向他道謝,謝謝他把艾倫帶得這麼有出息,考上他曾經就讀的醫學院──這對過去不愛唸書整天只知玩樂的艾倫簡直是天方夜譚。
之後只要回來探望艾倫,艾倫的父親總會邀請他們到一客至少上萬元的五星級餐廳用餐,也因此,利威爾才驚覺轉生後的艾倫其實是個家境富裕的富家公子哥。
艾倫向他解釋,自己的父親是位名醫,經常與正商名流打交道,所以在物質享受方面和自己完全不一樣,方便比什麼都重要。這似乎也和從小的教育有關,帶艾倫長大的母親可是位勤儉持家的傳統婦女。
難怪每到一個地方就選擇置產⋯⋯令人跌破眼鏡的金錢觀。
還有艾倫,到底是多生疏才沒有受到父親的影響?其實過世的耶格爾夫人比時常悠游於權貴之間的耶格爾家主還要厲害許多?他們的兒子竟然連平常的外表穿著、待人處事,半點有錢人家少爺的驕矜氣息都沒有。
不過,也許正是因為艾倫的寬容隨和,他們才能在不構成爭執的情況下交往並同居超過一年。
利威爾是被一陣翻箱倒櫃的砰喀聲吵醒的。
睜開眼睛時,四周的景象仍彌漫著一層薄霧,霧的另一頭本該存在的身影此刻空空如也,棉被的溫度也早已冷卻。
長時間趴臥的姿勢讓頸部的肌肉僵硬得發疼,於是他翻了身,垂下眼簾,將目光轉移到發出雜音的同居人身上。那顆棕色毛茸茸的腦袋不停地在他視野裡左右晃蕩,看得他太陽穴深處再次抽痛起來。
「早上好,利威爾先生。」留意到戀人醒了,艾倫趕緊放下手邊的工作旋身走近床邊:「頭還痛嗎?不舒服的話可以再多睡一會,昨天我已經幫你向校方請好假了。」
「⋯⋯吵。」
「不好意思,請再稍等一下,馬上就好。」
一個安撫性質的親吻,利威爾的手臂幾乎是下個瞬間揮向對方的。但艾倫這次的早安吻不似以往放肆,僅只是蜻蜓點水般貼上了利威爾稍嫌冰涼的唇後便放開了,也因此少挨了一拳。
這下好了,連等都不用等,他也沒那個興致再回去睡回籠覺。完全清醒的利威爾從床上爬起來,邊套著置於床頭的棉質浴衣邊打著呵欠。
「你拆房子嗎?」
「找臨床醫學概論的課本!」艾倫回到原處繼續翻著書櫃:「教授上個禮拜發話說這個禮拜考完隨堂小考後要用,沒帶就當掉。」
「既然是上禮拜說的,怎麼不先準備好?」
「哎?那個、那天晚上本來要找,但是突然接到韓吉小姐通知我說你在教師聚會中喝得爛醉。後來我接你回家,沒想到才剛進門你就突然吻上來所以我──」
「砰」一聲。先是後腦勺被一枚柔軟的物體砸個正著,然後,腳邊堆疊整齊的書報雜誌被落下來的物體攪弄得亂七八糟。
艾倫無奈地拾起仍殘有餘溫的純白羽毛枕,半鼓著腮瞥了一眼走進浴室的小巧身影,才重新正視起落了一地的雜物,嘆了口氣。
「啊啊、又亂了⋯⋯」
不過,能看見耳根子通紅的利威爾先生,就算要他再整理個三五遍他也願意。
正當艾倫認命地放回枕頭,捲起袖子準備重新來過,浴室傳來了含糊但不失力度的嗓音,清冷中帶點沙啞。
「左邊倒數第二層的抽屜。」
艾倫聽了立刻笑逐顏開。
「謝謝你,利威爾先生!」
利威爾梳洗完畢後,房間已如往常一般齊整如一,地面明亮如鏡,櫃子也沒有翻找的痕跡,棉被已折成一疊堆在床角,離浴室最近的床邊則放了自己的衣著。
穿上留有陽光味道的衣服和褲子,利威爾一邊整著衣領一邊走到客廳。公寓的客廳與廚房是相連且建成開放形勢的,艾倫於廚房忙進忙出的身影一幕不漏的投射在他的視網膜上。
當年動不動就紅著臉的青澀少年如今已蛻變為成熟穩重的帥氣青年,不僅身形拔高了不少,經年累月鍛鍊出富有力度的肌肉亦勻稱地分佈在身體各部位,然而,他裹著圍裙與頭巾的樣子又好似從前一般完全沒有改變,就如踏入大學新環境的他,對利威爾的感情只有升溫不曾低減的專一。
「我加了點昨天超市新進的山椒粉調味,看看這合不合你的胃口。」
利威爾坐到餐桌前艾倫剛好準備了一盤蛋包飯,熱騰騰的蒸汽不斷由金黃柔軟的蛋包流瀉而出。艾倫將它端給利威爾,不忘在盤子邊緣擠上一小團的番茄醬,之後便將雙手背在背後等著利威爾點評。
挖了一小口放進口中嚼了嚼,利威爾沒有對上戀人慇慇期盼的眼神,只淡淡說了一句:「還不賴。」一口接著一口,以行動表達他對新口味餐點的肯定。
艾倫也替自己準備了一份一模一樣的早餐,但他不急著享用,而是先在水槽邊清洗著使用過的鍋鏟,直到利威爾吃完仍努力地刷洗著。
利威爾走近他:「換手吧,你去吃早餐。」
「咦?不用啦!都快洗好了。」
「我今天不用上班。」
蠻橫地搶過艾倫手中的菜瓜布與油亮的平底鍋,利威爾重新擠了一球清潔泡沫,仔細地刷著鍋子邊緣與鍋底的銜接處。
「利威爾先生是想讓我多點時間做考前復習嗎?」被搶了工作的艾倫並沒有立刻回到餐桌前,而是打開了水龍頭,搓洗完抹布,細細地擦拭瓦斯爐邊緣:「沒關係的,今早起床時我已經把自己整理的重點全都讀過了一遍,所以,我認為今次的考試可以穩穩拿個A。」
爾後,用沾著油漬的食指搓摩鼻尖:「況且,要我平時多讀點書好奠定基礎的不就是利威爾先生嗎?像這種隨堂測驗對我來說根本小菜一碟。」
幾年前告白的場景再次浮現腦海,利威爾還記得,在他同意交往之後的隔天,艾倫便回到了校園,過著他平凡的學生生活。
不一樣的是,艾倫泡圖書館的時間,遠遠超出了他追著利威爾跑的時期。
下定決心之後的艾倫,天天與圖書館典藏的各大醫學院的考古題奮鬥,有時還會向友人借參考書彌補過去課堂上錯過的課題。那陣子的艾倫總是一副愁眉苦臉的,但從不說出放棄之類的喪氣話。
因為我想成為配得上利威爾先生的男人嘛──當時誇下海口的少年帶著傻氣,不僅一次認真地對利威爾說道。然後在一年多後的大學榜單上頭,如願地找到了艾倫.耶格爾的名字。
見一個人為自己這麼努力的模樣,說不感動是騙人的。
「⋯⋯沒拿個A+今晚就別想碰我。」
「咦咦!怎麼這樣!」
當艾倫迅速解決了自己的份量時,時間已經接近整點了。
大學一堂課的結束剛好是每個時段的整點,下課時間十分鐘,也就是說整點十分是下一堂課的開始。
由公寓出門到艾倫的系館,走路會花上十五分鐘左右,於是艾倫出門前,不忘在玄關的鞋櫃裡挖出單車鑰匙,選了一雙白底球鞋,匆匆繫著鞋帶。
等利威爾洗完艾倫的盤子,艾倫還沒離開。他繞回了客廳,趁利威爾還站在櫥櫃前、墊著腳尖把碗盤放回廚櫃時出現在利威爾的後頭。
「忘了什麼東西嗎?怎麼又回來了──」
利威爾轉過身,皺著眉,話還未說完,唇上便接收到了今早的第二枚親吻。輕輕摩擦過細緻的皮膚,在利威爾的耳邊停了下來。
「保佑我考試順利的Kiss Goodbye!」
溫熱粘膩的氣息撒在敏感的耳邊時,利威爾的肩膀微不可見地抖了一下,回過神時,半是遲疑地摀住發燙的耳朵,而調皮的戀人早在說完話之後便跑個沒影了。
事發突然,對於艾倫踩著鞋子走進家裡的行為,利威爾甚至沒有反應過來。
「⋯⋯一個大叔的吻哪能招來什麼幸運。」
15.
雖說艾倫替自己請了假,但一個上午下來,家裡清完了、身體覺得好多了,多出來的半天也不知道要幹什麼。利威爾左思右想,最後還是搭了電車回到自己工作的地方。
同在一個高中任職的韓吉見他踏入校園,先是驚訝一個請假的人怎麼又跑來了。聽完理由之後,不顧當事人的意願,拉著他回到專屬實驗室。
一關上門,忍了許久的笑意立刻失去控制地爆發出來。
「噗哈哈!不行了!受不了了!不管是艾倫還是利威爾你都噁心得要命!」
「⋯⋯需要換副眼鏡可以跟我說一聲,混帳眼鏡。」
「咦我只是如實表達我的感想啊哈哈!砸壞我的眼鏡沒關係,但眼睛只有一雙呀哈哈哈──把拳頭收起來,我、我會忍住的!真的!」
就像賽車手和賭徒上戰場前向他們的幸運女神尋求幸運之吻、噗⋯⋯萬萬沒想到自己堪比橡皮糖黏人的態度竟令利威爾將上午的事情巨細靡遺地描述出來⋯⋯千萬別告訴我利威爾是在炫耀啊!不過看他的樣子恐怕連曬恩愛都是毫無自覺的──韓吉眼角帶淚地想。無論如何,利威爾死板又硬邦邦的性格稍微軟化了是件好事。
「無論上輩子還是轉生後的艾倫,都是世間不可多得的天然兼純情系浪漫主義者呢──對象還是同個大叔!」
「囉唆。反正我就是脾氣暴躁神經質又有嚴重潔癖的矮子大叔。」
「哎呀利威爾真不愧是我上輩子和這輩子的心之友,不用言明既能意會!但我不會這麼矯情地稱你矮子而是會直呼你為豆丁哦!」
利威爾剮了她一記眼刀表達心中的不滿。
韓吉不以為意,於堆滿雜物的空間優雅地踩了幾枚輕快的舞步,「啪嗒」一聲,任由身體跌落至柔軟的旋轉沙發椅。那五指一般的外形像極了一隻巨手捧著女人苗條的身軀。
「這不是很好嗎?有個能回去的地方,有個永遠等待你、迎接你的人。」
「你知道的,『永遠』這個詞在我看來有多麼不切實際。」
早在兩千多年前失去未來的青年扣緊臂膀,半垂著眼簾淡然道。
沒有改變的現狀,和艾倫交往後,僅多了一個寬心的歸所。
並非不相信艾倫,只是兩千多年走了太久,對於物是人非的情節已差不多痲痹。
親眼送走在痛苦邊緣掙扎的少年,當年的錐心之痛,兩千年來從未削減,骨子裡病態地銘記當時的感覺,扎人的、寒凍的、窒息的,烙印的教訓一聲聲告訴他不得再次犯下同樣的錯。
然而,孩子本身綻放的光芒太過耀眼。
他很高興轉生後的艾倫,儘管不被前世的記憶伴手絆腳,依然選擇愛上自己、不離不棄,深刻明白他的處境,處處為他著想,將下半輩子設立在與自己共度的基礎條件之下,並且為了與他齊頭並進,拼命努力著──即使不聰明,艾倫仍舊考上了醫學院,即使他的性格難搞,艾倫仍舊視他如珍寶的呵護著他。
過去人類的希望,如今堅定的意志亦令人為之動容。正如狂風暴雨之中瞬顯的巨嵐,吹散了群集的烏雲,讓充滿希望的光輝再次現世。
這教他如何不依戀過去那短暫卻最幸福的時光呢?
明明再普通不過的結局也是他送少年離開,他卻寧可再忍受一次苦痛、說服自己已經習慣了,也要保護那竄微弱、卻溫暖無比的火苗。
結果如何,已都無所謂了。
「其實我一直很感謝,你沒有選擇消除我們的記憶。」韓吉半瞇著眼,「明明擁有如此方便的能力,比別人掌握著更多選擇的機會,你卻總是退居一步,將選擇權交付給他人。」
韓吉望向佇立在門口的利威爾,笑容誠摯。
「有你這麼溫柔的朋友,我感到自豪。」
「⋯⋯噁心。」
「欸──好受傷!難得我真情流露!但你不僅回嗆我還一副看髒東西的模樣瞪我!」
利威爾別過頭,凝視著房間的一角。那裡像是站了一名孩子,睜著水汪汪的大眼,將充滿歡樂的心情展現在他的肢體語言上。
數年之後,當孩子成長為少年,他依然故我地在空白的心底深處,用他專屬的弧度刻下利威爾的名字。
真傻,不是嗎?
「⋯⋯你們真喜歡擅自替人貼標籤。」
「你的另一個人是指艾倫?」
利威爾緊抿著雙唇,對友人的問題不置可否。
「利威爾,你記得當初見到艾倫時,他在你心目中的第一印象嗎?」倚靠著椅背,仰起頭:「一根筋的驅逐小子、擁有太陽一般閃耀的金色獸瞳的少年,早大人一步認清世界的殘酷並見識到地獄般的慘景,卻從不掩飾對充滿希望的未來以及與巨人第一線接觸的調查兵團的無限憧憬──」
「只是個急著送死的笨蛋而已。」
「哈哈哈、的確天真的讓人不忍直視啊!」韓吉咯咯笑著:「看著那麼善良的他,不知不覺被影響一般,令人不經意想起過去曾經徹夜高談夢想、對著每一天的破曉滿懷希望的自己。」
是什麼時候開始埋首於巨人實驗當中?又是什麼時候開始將憎恨強化為癡狂?具體轉變的原因其實已經記不清楚了,直到驀然回首的那天,才驚覺初衷早在充滿血腥的殺戮之中逐漸變質、再變質。
得知人類瀕臨滅絕的窘境幕後其實是人類自己譜出來的戲曲,那孩子疑惑過、懊悔過,卻從未想過退縮。
明明只是個孩子,卻有著天不怕地不怕的強韌意念。
「『人類的希望』,對那孩子來說,既合襯又是不許推卸的重擔。」
若自己最親愛的家人朋友被最可恨的敵人殺了,而事實上,自己正是敵人的同類,然後遭受保護對象的異樣眼光看待⋯⋯十五歲的自己,真的能承受那龐大的心理壓力嗎?
「這世上能忠實初衷並且實踐夢想的人有多少?見證巨人的滅亡並且親手摧毀建築在人類周圍數百年高牆那歷史性的一刻,我不由得感謝本不存在的上帝,為至今的生存心存僥倖,對得來不易的勝利熱淚盈眶。」
說著說著,韓吉的表情突然變了,豎起眉毛、睜大眼睛,雙手不停地在空氣中揮舞,聲音刻意壓得很低。
「這絕不是上天賜給我們的幸運,而是對我們長年的努力應有的認可──好個豪言壯語啊、艾倫那小子,明明臉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
「確實很髒。」
滑稽的征戰閉幕,調查兵團的大伙們一齊站在好不容易奪回的瑪利亞之牆上,望著戰後天空投下的第一道曙光。
無論是壁外調查,或者身處各地皆能見得的日升,一群士兵仿佛初生的小嬰兒一般,對眼前見怪不怪的景色感動得痛哭流涕。
其中,哭得最慘的,莫過於年紀輕輕便背負起人類希望的怪物少年。
兵長、兵長!您看!我們成功了!我們真的成功了──少年的言語夾雜著哽咽,含糊成一團,除了以上幾句,根本聽不清楚他在講些什麼,又或者僅僅重複著相同的叫喚。但莫名的,習慣壓抑情緒的人類最強,輕易地被少年豐沛的感情感染,任由他摟進懷裡,眼淚、鼻涕甚至口水啪嗒啪嗒地落到自己肩膀。
當時自己的表情,又是如何呢?
「所以艾倫倒下之時,我不禁咒怨命運的捉弄。讓一個年輕的生命見證了世界的殘酷與奇蹟,又讓他在為人不知的角落隕落。」韓吉感嘆地說,嗓音變得沙啞:「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當體檢報告正式宣判艾倫的身體細胞開始衰竭時,我還是不願接受這個結果⋯⋯儘管那份報告是由我親手撰寫的。」
沈浸在回憶之中的利威爾聞言,倏地被拉回現實,頓了一下:「⋯⋯細胞衰竭?」
「欸?」
「艾倫是因為細胞衰竭死去的?」
對於友人突然拋回來的疑問,韓吉愣了愣。
「那個時候是那樣評斷的沒錯!你想想,令人類細胞增生的禁藥施打在一個普通的十五歲少年身上,改變其密度、加快其分裂速度,使之不在危及性命的情況下變成十五米型的巨人,即便受了嚴重的傷,只要不被命中要害,就算砍斷了四肢也能重新生長的驚人恢復力──不論是身為能夠巨人化的人類,或者長年耗損體力與身體機能的士兵,同時擁有兩種條件的艾倫⋯⋯」
女人急忙地回答,語序變得零零落落,仿佛一再澄清自己記憶中的片段並沒有什麼大問題。但越說到後面,倉皇的情緒漸漸緩和下來,少年的名字也隱沒在細碎的語尾之中。
沒有記錯。事情曾經發生過。
然而,從剛才開始,氤鬱在周遭的違和感是──
「⋯⋯等等,利威爾,艾倫的身體產生異常之後,你不是無時無刻陪在他的身邊嗎?艾倫的死因你應該比誰都要清楚才是⋯⋯」
見黑髮青年越來越慘白的臉色,韓吉幾乎篤定了自己的猜測。
「利威爾,你不記得了嗎?」
瞬間,無數個黑影在眼前一閃即逝。
少年咬著牙立誓要驅逐所有巨人、審議庭無懼的吶喊要人住嘴投資自己、馬背上迷惘的神情、像死去一般安詳的睡顏,到後來的戰役前告白、為勝利面露喜悅、戰役後的某天相約再次表明自己的真心⋯⋯以及突如其然的倒地不起。
畫面與畫面之間有道深不見底的斷層,利威爾不知道那是什麼,谷底吹上來的風卻陰寒地讓人止不住顫抖。
是什麼?
到底遺漏了什麼?
某件很重要的事情,被忘得一乾二淨?
片段的回憶如撲天蓋地的滔天巨浪砸上自己,簡直像被硬生生扳裂開來的劇烈頭痛席捲了全身的敏感神經,生疼地下意識梗住了呼吸。
一隻冰冷並且沾滿了不明黏液的掌心遮住了利威爾的視線,腥甜的味道熟悉地令他無法動彈。
惡魔一般的呢喃,帶著厚重的鼻音與刺骨的吐息,包圍了人類最為脆弱的感官神經。
睡吧──他聽見那個人說。
爾後,控制人體運作的執念像是被誰拔掉了插頭,渾身頓時變得無力。
在友人一聲聲呼喊之中,利威爾終究敗給了遠去的意識,陷入深沈的睡眠。
16.
炎炎夏日,午後的陽光撒滿了庭院各處。一個令排汗系統加速運作的季節與時間,利威爾反常地沒有待在屋內,而是就著庭院一棵並不茂密的樹蔭,倚著樹幹,讀起手邊的書。
說是讀書也不太正確,畢竟書的內容、一個字,從未進過利威爾的腦袋裡,有時候他翻得飛快、一頁到底,有時候又翻回中間的某一頁,盯著書上的圖片猛瞧,希望將書頁看穿一個洞似的,然事實上和先前一樣,利威爾只是盯著它發呆而已。
直到炎熱的風捎來了少年回歸的消息前,如此反覆無意義的動作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
馬蹄踩上泥土時發出的答答聲並不刺耳,柔軟的質地將多餘的尖銳吸收了一大半,但利威爾仍敏銳地察覺到了,儘管伴隨著風吹草動。
隨意丟棄的書本揚起了大片沙塵,覆蓋了整面書皮,然而向來潔癖成性的利威爾並沒有將此放在心裡。他匆匆起身,比面對巨人時還要敏捷,望著遠方某一模糊晃蕩的小點逐漸擴大、清晰、並且成型。他一直等待的少年,熟稔地騎著馬匹由遠而至。
「兵長──」
一身綠斗篷的艾倫高興地揮著手,先一步反應過來的利威爾並不如剛才一般激動──就在艾倫看見他之後。利威爾扳起一張臉,漫步走向艾倫,然後停在某一處,等著艾倫放下繮繩、從馬背上跳下來,跑到自己面前。
「別再叫我兵長了。從卸職的那刻起,我早就不再是調查兵團的兵士長了。現任兵長應該是你那位紅圍巾的青梅竹馬才對。」
「但是對我來說,利威爾兵長才是真正的兵長啊?」聽見利威爾這麼說,艾倫不解地歪著頭:「米卡莎是米卡莎,我重要的朋友及親人,是共同作戰的同期夥伴。當時引導我們、保護我們的兵長是您,一直陪在巨人小子身旁的人是過去我最憧憬的人類最強兵士長利威爾先生。不管他人怎麼認為、您是否退居後線,在我心中,您就是獨一無二的英雄利威爾兵長。」
艾倫用理所當然的態度回答利威爾時仍微微喘著粗氣,但那雙漂亮的金色眼瞳透露的是毫無雜念的誠懇。艾倫.耶格爾總是在某些方面有獨特的堅持,即便面對的是昔日的長官與現任的戀人,一旦確定便不容他人質疑的精神是深入骨子裡的,任誰也無法撼動。
而往往這個時候,利威爾總會拿他沒轍。
「搞不懂你的邏輯。」
「至少沒跟屎一樣!」
「⋯⋯不求上進的臭小鬼。」
作為小處罰,利威爾用他被陽光曬得滾燙的指尖捏了艾倫的鼻頭,惹得艾倫一陣叫喊,縮著肩膀,抖了抖身子,把斗篷的帽簷振了下來,露出他那顆毛毛躁躁的棕色短髮。
由鬧區駕馬而至有段路程,少說花上兩個小時。但不同以往的,艾倫不再擁有孩子的體溫以及容易受外界影響的循環系統。這時候的他皮表覆上了一層薄汗,皮膚的溫度相當冰冷,就連跑步過來後理應渲染的紅暈也不曾出現在艾倫的臉頰旁,臉色像白紙一樣慘白。
利威爾沈默地將艾倫身上的異常收進眼底,放開他,低下頭整理起艾倫倉忙之下弄得皺巴巴的衣領。
「檢查如何?」
「⋯⋯跟上次結果差不多⋯⋯」
利威爾的反應艾倫同樣看在眼裡。他是目前跟在利威爾身邊最久的部下,也喜歡利威爾好幾年了,自然知道哪些細微的動作飽含了什麼樣的意義。
「請不要露出這種表情,兵長,我會答應做徹底的身體檢查,並不是為了讓您難過。」
拉住利威爾,令他不再分心於其他事情上。
「接下來我要說的,兵長可能不喜歡聽,甚至會非常生氣,但我仍任性地希望您能將我的話聽到最後。」
為了讓對話更方便進行,艾倫微微傾身,以便兩人的視線相交。
「確實,以我現在的狀況,再活個四、五年已經是最大的極限,體能終究會消耗殆盡,動作的運行也將不再隨心所欲。但我仍由衷地感謝命運讓我們相識相戀,允許我和您並肩作戰直到人類勝利的那一刻。」
「你不是那麼迷信的人。」利威爾篤定地說。
「哈哈、的確呢,在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即將迎向終焉之前,我總是認為安排母親和同伴在我眼前慘死、告訴我們人類其實是和人類自己戰鬥、而冷漠地傲睨一世的上帝沒有資格受到人類的敬重與推崇。」
半是不捨地望著利威爾後方,仿佛當年的慘景就發生在不遠處,爾後又眨眨眼,重新對上利威爾的目光。
「但祂同時讓我結識了一同征戰的靈魂上的夥伴,擁有陪伴我走過餘下歲月的重要戀人──想到這,就覺得自己死而無憾了。」
「說什麼屁話!」
一反常態,利威爾幾近失控的吼道,但他隨即發現自己的失態,嘖了一聲,抽回手同時收緊拳頭,正如以往握著刀斬殺巨人時,力度之大,生怕一個失手便丟了性命。
他一向厭惡明明活著卻主動放棄生存的蠢蛋。曾經生活在不見天日的地下街,利威爾相當清楚暗處生活的潛規則──不想盡辦法活著,下場只有死──一眨眼就可能被人拖下地獄的環境,造就了他對於「生」的渴望。儘管是地上人瞧不起的賤命一條,他也比任何人格外珍惜生命。進入調查兵團、見識過許多部下不幸慘死之後更是如此。
他可以為了人類獻出心臟,可以為了保護別人拼上自己最珍惜的生命,但是無意義的死亡──不好意思,敬謝不敏。
而眼前的少年──一個總是為了同伴置生死于度外的少年、一個陷於逆境卻從不氣餒的少年⋯⋯一個與他相似、帶給眾人甚至帶給他希望的少年,如今卻如那群不懂人間疾苦的豬玀一樣,崇信上帝、願意抱著虛偽的夢去死,這令傾注一生感情於少年身上的他覺得分外憤慨。
同時,他也不是不能理解少年的消極──有生之年實踐了自己的夢想,一個前途大好的年輕人,突然被人宣告自己活不久了。一瞬間從天上掉入谷底的絕望,再怎麼積極向上,不感到悵然失落是不可能的。
「⋯⋯只剩下四、五年了。」
檢查幾次都是同樣的結果。
艾倫再怎麼掙扎,再活個四、五年已是極限。
他隨時可能驟然辭世,痛苦的、絕望的,縱使再怎麼不樂意,命運真如注定般,上帝要帶走他他不得不走。
而偏偏,好不容易成為艾倫的戀人的利威爾,在艾倫倒下之前,得知自己擁有永恆的生命與改變他人意志的力量,卻拿這注定的結局毫無辦法,僅僅被排除在外,被迫當起少年存亡的見證人。
什麼人類最強,連舉手反抗駁斥的資格也沒有。
艾倫看著利威爾轉過頭,任由稍長的劉海掩飾臉上的表情。艾倫很清楚利威爾內心的掙扎。他就是能感受得到。
「其實,我不喜歡『剩下』這個詞──它太過消極,和『希望』之名背道而馳⋯⋯」艾倫撥亂了後腦勺的頭髮,遲疑之後,是帶點興奮的口吻:「您記得我發誓驅逐巨人後,最想做的事情是什麼嗎?」
背著手轉過身──和利威爾面對的同個方向,也是太陽的所在。
「焰之海洋、冰之大地、沙之雪原⋯⋯過去因為巨人的存在,只能通過白紙黑字想像的畫面,重新獲取自由的如今,我們已有能力去探索牆外遍佈的未知風景。」
艾倫伸展開臂膀,向頭頂、向天空,仿佛高鵬展翅。
「我『還有』四、五年!這四、五年的時間裡,我們可以一起到城牆外面見識過去不曾見過的景色,究竟是繽紛五彩?亦或是黑白兩色?想到我有生之年能親身體驗宛如夢境般虛幻的現實,已不存在於此的心臟便撲通撲通地停不下來!」
艾倫重新回過頭時,利威爾已經重新將視線放在他的身上了。
依舊面無表情,青灰色的潭底卻聚集了微不可見的複雜情緒,有驚訝、有惶恐、有憤怒、也有釋然。
少年某些部分還是一如往常,某些部分卻和以前大不相同──天真浪漫,卻又成熟可靠。
誰說這兩種幾近相反的態度不能同時存在於一人身上?艾倫.耶格爾依然是當初令他驚艷的怪物小子,擁有讓人在不知不覺的情況下,交出自己的心的神奇魔力。
利威爾嘆了口氣,無奈地咕噥:「⋯⋯樂天派的笨小鬼。」
「說起來,要不是您讓我自己思考自己選擇、編立新的特別作戰班、用盡各種辦法告訴我,這世上還是有許多人和我懷抱著相同的心情──不希望同伴死掉、希望我能夠珍惜自己的生命──否則我至今都只是個『急著送死的笨蛋』吧?我現在能夠看開,全都是兵長的功勞哦!」
「自己笨少賴在別人身上。」
「哈哈、好過分。」
艾倫再次走近利威爾。只是,這次艾倫除了靠近他以外,還單膝著地,小心翼翼地捧起利威爾垂在腰間的手。
「兵長,我希望您可以跟我一起旅行。」用不失溫柔的力道牢牢握著,語氣誠懇:「走遍世界各地,挖掘新的發現⋯⋯我的夢,果然要有兵長在才算完整。」
如此慎重的姿態令利威爾皺緊眉頭,彆扭地別過頭。
「那也要艾爾文同意才行。」
「哈哈、也是呢!」
艾倫低下頭,吻了吻利威爾難得發熱的指尖、指腹、還有手心與手背,爾後,他拉著他那愛憐無比的手貼近自己的心臟,在其上停滯片刻。
「如果、如果哪一天我不能動了,到那個時候,請您務必答應我──⋯⋯」
一聲長而尖銳的響聲劃破逐漸模糊的畫面,像把利刃,由左至右又由右至左割裂著畫面。再次清晰之時,已是帶著黑色斑點,背景卻亮的讓人睜不開眼的景象。
利威爾摀著雙耳,看見臥病在床的少年以及坐在床邊緊緊握著少年的手的自己。兩人之間似乎有什麼對話,但耳邊的噪音太過嘈雜,而兩人的表情也在強光之下無法清楚見得。
待腦中閃過少年悲慟哭泣的模樣後,利威爾總算驚醒過來。他大口大口喘著氣,揪緊衣領,渾身遍佈著粘膩的汗水,令他噁心得想吐。
「利威爾!」
利威爾望向聲源,女性友人帶著放心地微笑看著自己。而就在他平緩了呼吸,冷靜掃視過周圍的擺設,才發現自己並非身處原來的地方,而是友人亂糟糟的住所。
「真是嚇死我了,毫無預警地昏倒,之後又見你一臉痛苦低吟⋯⋯」韓吉扭乾了熱毛巾,將它重新置於利威爾額頭上方:「頭又痛了嗎?」
「我睡了多久?」
「不多不少,兩個小時而已。」帶點興味的眼神望著他:「夢到什麼了嗎?」
「⋯⋯戰爭結束沒多久,艾倫的身體出狀況後,第三次身體檢查完的事。」
韓吉想起了前世的幾幕片段,心裡跟著難過起來。認識艾倫的,有誰不喜歡他呢?偏偏命運就是如此捉弄人,不僅剝奪了少年理應享用的戰果,還讓時間拆散了這對好不容易才決定在一起的情侶。
「在檢討會議的途中突然昏倒時,真的是嚇壞了在場的各位幹部。因為那是有關他們巨人化士兵的會議,我還記得當初艾倫醒來後,第一件事就是確認他昏倒的事情有沒有傳出去造成恐慌,完全不關心自己的身體狀況,還因此被你暴打一頓⋯⋯」
韓吉笑得有些虛弱,畢竟當初判定少年死期的其中一人,正是她。
利威爾沈默了一會,偶爾揉捏著太陽穴,痛苦地皺了皺眉。韓吉本想換條熱毛巾以減少他的苦痛,被他一口回絕,並且坐起身,挪動著身體,好讓上半身能夠舒服地靠著床頭。
「我不記得了。」利威爾頓了一下說道。
「⋯⋯你指的是?」
「你剛剛說的,我通通不記得。」
無法在對方臉上找到一絲玩笑的可能,韓吉猶豫地牽動嘴角:「喂、利威爾,難道說你──」
話還沒說完,突如其來的碰撞聲響便插入了對話之中。兩人對看一眼,韓吉像是想起什麼似的捶了自己的左掌心,但還來不及開口解釋,他們所在的房門就被人粗魯地撞開了。
接獲消息連路趕來韓吉家的艾倫正撐著房門喘了幾口氣,抬眼的瞬間,金色的獸瞳凝聚了滿滿的憂心與毫不掩飾的盛怒,令人不寒而慄的感覺由尾椎連著背脊直接竄上腦袋,再由控制中樞將感覺傳遍全身。利威爾已經很久沒有感受到宛如殺意般的寒意,儘管只有一剎那,轉生後的韓吉可能不明白那是什麼,但利威爾仍是當初那個殺敵無數的人類最強,比誰都還要敏銳。
這讓他想起被禁錮在地牢當中的少年,瞪大眼睛對他們發誓要驅逐所有的巨人。
來人自然不會知道他在想什麼。在利威爾愣神之際,艾倫已經快步走到他的身邊,並且一把將他扯進懷裡。
「⋯⋯沒事就好。」鬱悶的鼻音在利威爾的耳邊響起,「你沒事就好⋯⋯」
利威爾一度以為艾倫哭了,剛才感受到的氣息頓時煙消雲散。利威爾本想拍拍艾倫的背部以作撫慰,但還未實行,艾倫就放開了他,並且看向一旁的韓吉。
「請問利威爾先生昏倒的當下,為什麼不立即送醫呢?」
「啊、抱歉,這是⋯⋯」
「電話裡聽您說利威爾先生昏倒的很突然,雖然由您的專業知識評斷利威爾先生沒什麼大礙,但既然不清楚原因為何,在事件發生當下接下來的步驟,不是應該讓利威爾先生先住院觀察個幾天嗎?」
「艾倫,這不關韓吉的事,」扯了扯艾倫的衣角,淡然說道:「是我自己不想去的。」
「你頭痛也不是一兩天的事情了!」艾倫回過頭,生氣地說。
「意外就是意外,總之你別管。」
「利威爾先生!」
利威爾別過頭不理他,擺明就是不想和艾倫繼續談下去。仍在氣頭上的艾倫見他強硬的態度,甚至親手關閉了溝通的橋梁,艾倫心急,卻無法傳達給對方。這令他相當不好受。
見雙方氣勢凌人,韓吉本想硬著頭皮充當和事佬,但講了幾句,兩人皆把她的話語當作耳邊風,維持艾倫瞪著利威爾而利威爾完全不理他的形式許久。
韓吉抱著豁出去的心態打算加入喚醒沈浸在詭譎氣氛的艾倫的行動,沒料到她還未出手,艾倫便先開口了。
「⋯⋯既然已經嚴重到昏倒的程度,不管你再怎麼反對,我也不可能繼續讓步了!」
幾乎是語畢的同一時間,艾倫一把扣住了利威爾的腰,彎下身將利威爾整個人扛在肩頭。
趁利威爾錯愕之餘,匆匆向韓吉打完招呼,便維持著扛人的姿勢大步跨了出去。
利威爾直到出了韓吉的公寓才反應過來,並且開始掙扎。其實這個姿勢令利威爾非常難受,艾倫再怎麼鍛鍊,嚴格來說並不算肉感十足的人,在同年齡的男人中會被歸為纖細一派的。肩峰壓迫著利威爾的胃,同等於利威爾的胃部承受了自己的重量,地吸引力作用下,血液往他的頭頂灌衝,讓本來就不是很舒服的利威爾現在更難受了。
「艾倫.耶格爾,我命令你!現在、立刻,放我下來!」
「不行!我一定要帶你到醫院檢查!」
艾倫的固執令利威爾極為生氣,再加上身體的不適,他少得可憐的耐心瞬間被磨個精光。他在艾倫準備移動到電梯裡前,曲起膝蓋,狠狠地撞向艾倫的胸口,艾倫一個踉蹌,鬆了手,利威爾便趁機翻了一圈,安全著地。
「⋯⋯醫院醫院醫院,你真那麼喜歡醫院就自己進去!你他媽要我送你一程也可以!」
「我是真的很擔心你⋯⋯!」
艾倫捂著胸口從地上翻了面想爬起來,但剛才的撞擊似乎嚴重影響了他的呼吸,在大喊之後,他幾乎是腿軟地跪在地上,儘管眼睛仍炯炯有神,眼角沁出的淚水卻忠實地表現了他的苦痛。
艾倫數度掙扎地想爬起來,卻又因胸口的疼痛而暫緩行為。利威爾站得筆直,注視著艾倫皺成一團的表情,那沿著臉部線條不斷滑落的淚水看得他格外扎眼,卻也讓他冷靜了不少。
待艾倫總算緩過氣,臉色也不是那麼難看了,利威爾伸腳踢了踢仍縮著肚子、跪在地上的艾倫,低聲道:「轉過來。」
「咦?」
「我不說第二次。」
艾倫直起身照做,但下一秒又被利威爾踢了膝窩,差點向前撲倒。然而在他維持著身體微傾、膝蓋微彎的動作時,利威爾突然趴到他的背部,腳跨在艾倫的身體兩側,雙手也緊緊環住艾倫的脖子。
「給我好好撐著。顛簸太嚴重的話,小心我揍你。」湊近艾倫的耳邊威脅道:「還有,我不去醫院。」
17.
艾倫終究沒帶著利威爾去醫院檢查。
並非對利威爾妥協,只是剛才一路趕過去,過於著急的結果就是頭腦發熱,變得什麼都無法思考。背著利威爾回家的途中艾倫冷靜了不少,繼而想起利威爾和他們不太一樣。身體不再老化的他活了兩千多年,一個活了那麼久的人若到了普通醫院做身體檢查,指不定被人當成珍奇異獸甚至手術台上的實驗品。身為利威爾戀人的他可不允許這種情況發生。
所以艾倫非常愧疚,嘟囔了句「對不起」後撐了一下背上的利威爾繼續走著。後來兩人搭了計程車回到住家樓下,在他重新背著利威爾爬上樓梯時,確實聽見了背後的人回道「不懂你在說什麼」。
艾倫沒有回答。他明白遲了一陣子的答覆方式是利威爾專屬的體貼。
艾倫小心翼翼地放下利威爾,讓他側身躺著,自己則彎下腰替他脫了鞋子。
由於自己是踩著室外鞋走進來的,艾倫先將外套以及一些隨身物品置於床頭,回到玄關進行未完成的工作,並且拿了一條抹布將踩髒的地面擦拭乾淨。
不料在他離開之後,手機突然響了起來,艾倫趕緊丟下抹布回房,然再怎麼迅速,利威爾也已經被驟然巨響的鈴聲吵了起來,憋著一張臉坐在床頭。
「吵死了。」
艾倫快步上前按掉它,定眼一看,發現不是普通的鬧鈴而是附加了一條提醒的警示音:「抱歉,利威爾先生,是我手機的報時器。」
「你沒事設那個幹嘛?」在這莫名其妙的時間點。
「之前和其他人換了班,所以等等必須趕去打工的地方⋯⋯啊!」
傳完了簡訊才驚覺自己說漏了嘴,臉色頓時一陣紅一陣白。
艾倫匆忙地搖頭擺手,極力澄清:「不不不不不是的!今天是⋯⋯對!康尼!康尼今天中午突然吃壞了肚子住了院!阿爾敏他們那邊臨時找不到人代班!想說我比較有經驗就找了我!」
「你打過工?」
⋯⋯這下百口莫辯了。
之所以會如此慌張是因為艾倫費了一番功夫考上醫學院後,忙碌艱深的課程曾一度令他喘不過氣,到底還是那個資質沒有金髮竹馬優秀的艾倫.耶格爾,這意味著他必須比一般人努力才能勉強銜接課程。
在課業上付出大部份的心力,餘下的部分艾倫總是毫無保留地留給他的戀人,有時候約會,他們會選擇讀書館當成約會地點,行程當然就是唸書唸書跟唸書。眼下最重要的是平安完成學業,這是艾倫實踐夢想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除此之外應該沒有閒暇去打工賺錢才對。
艾倫懂,利威爾也知道,所以利威爾有點訝異艾倫竟會瞞著他接工作,這意味著日常某些時間被艾倫兌換來打工了,而照艾倫的性格,他是不會動用與戀人相處的時間,當然也不可能犧牲最重要的課業。
那麼,果然是睡眠嗎?
利威爾可是清楚得很,晚上再怎麼翻雲覆雨,艾倫也會趁他熟睡之餘,開盞小燈,復習起學校的功課。
但是利威爾也不想指責他。艾倫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事事要人操心的笨小鬼,他懂分寸、避免本末倒置。艾倫一定也是有什麼原因才選擇隱瞞的。
「還不快去。」
「咦?」
「我說,要去就趕快去,我還想休息。」
「但、但是你的身體⋯⋯」
「你當我三歲小屁孩不懂得照顧自己嗎。」見艾倫猶豫不決,利威爾不耐地道:「⋯⋯再扭扭捏捏的小心我直接把你一腳踹出門!」
利威爾也不再跟他廢話了,拉了棉被把整個身子縮進裡頭。
不過當下還是睡不太著的,頭部仍有陣陣刺痛。他下意識聳著耳朵,隔著厚棉被接收房內的動靜。他猜想艾倫應該是想解釋什麼,但看他表現出拒絕的姿態又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在原處停駐了會才離開。
利威爾緩緩闔上眼睛,全身放鬆,希望藉此增加點睡意,不料沒多久,他的同居人又「咚咚咚」地走了回來,甚至在離自己最近的床邊落座。
「那個、利威爾先生,請轉過來一會好嗎?」
「你聽不懂人話是嗎──」
利威爾從棉被裡探出頭準備趕人,但額頭上的冰涼感瞬間澆熄了他心中剛點燃的小火苗。
「這是媽媽還在、每當我頭痛時,替我貼的耶格爾家祖傳貼布。」艾倫撥開他的額髮,邊說邊左右輕撫著:「雖然外觀有些滑稽,醫學上也只是一塊普通的藥用貼布,但真的很有效!每次,我都是靠它來舒緩頭痛的!」
待艾倫確認藥布完全貼合後,利威爾才伸出手撫過剛才艾倫碰觸過的地方。柔軟的纖維替他長著硬繭的指腹做了按摩,劃過時,與額頭接觸的藥面似乎將藥性全數注入他的皮膚底層。不可思議的,利威爾的頭疼真如艾倫所說的減緩了許多。
「⋯⋯不打算研究?」
「有過,很遺憾的無解呢!」
艾倫低垂著眉,慚愧地道。說完才重新站了起來,把回來時置於床頭櫃上的外套與錢包手機等物品帶在身上。
「那我先出門囉!請在我回家以前,待在家裡好好休息!」出了房門又想到什麼的探頭進來:「熱水瓶有我剛剛倒進去的清水,晚點應該就燒好了,記得喝哦!」
這次艾倫是真的離開了,利威爾確實目送他走並且聽見了關門聲。
他翻過身,再一次撫上貼布。
一塊普通的貼布之所以有效,不是因為藥的配方,而是因為貼的人是誰吧──利威爾想著想著,睡意逐漸侵占了他的意識。
利威爾以為下次醒來便是艾倫回家之時,然而在他閉上眼睛沒多久,門鈴再次響了。他昏昏沈沈地撐起上半身,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頭髮,不甘地瞪了門口一眼。沒多久門鈴再度響起,他才緩慢地離開被窩,打著呵欠出去開門。
「你那裝滿屎的腦袋又忘了什麼──」
開門之後發現並非如自己所想的,冒冒失失的同居人又漏了什麼東西在家裡,而是一名身材壯碩的金髮男子,西裝筆挺地站在門前,露出再熟悉不過的笑容,低聲對他打了招呼。
「⋯⋯艾爾文。」
「好久不見!方便請我進去坐一下嗎?」
利威爾皺眉打量著許久不見的好友,不滿地咋舌後讓出一條路。
「沒茶沒點心,等熱水滾了自己倒。」
引領客人進門──這麼說也不太正確,畢竟利威爾本來身體就不是很舒服,好不容易有了睡意又被打擾,再加上來人又是他的舊識,表現自然也不會那麼拘謹。
他本想丟下艾爾文,自己回房休息的,然而他才剛站在門口,耳邊便響起了青年爽朗的聲音。
──利威爾先生,請記得耶格爾家家訓第一則:家裡有客人時,身為主人的我們絕對不能丟下客人離開!
他挑眉望著幾步外的床鋪,嘁了一聲,認命地回到客廳,在柔軟的沙發上坐了下來。
「嘖、我可沒同意要跟你姓耶格爾。」
「恩?你剛剛說了什麼了嗎?」
「沒什麼,放屁而已。」
艾爾文笑笑不說話,胳膊夾著公事包,自行倒完兩杯水走向利威爾。
「你這身行頭真有趣。」放下茶杯時艾爾文指了指自己的額頭。
「閉嘴。」
「看來你還有力氣罵人。」
「是啊,所以沒什麼事的話就趕緊走人。」
利威爾一說完,立刻感受到身旁的沙發凹陷了下去。
「但是氣色很差。」
「你老了眼花了。」利威爾撥了撥頭髮,令多餘的髮絲遮住貼布:「夠了,艾爾文,你好好的研究室不待,跑來我這只為了噓寒問暖?」
「抱歉,我只是覺得太久沒找你聊天了,所以想問問近況──看來你現在沒有心情接待我呢。」
「廢話少說,快點切入正題。」
艾爾文喝了一口茶清清喉嚨後,手肘支著膝蓋,下巴擱著交疊的雙手,頭微傾,將視線聚焦在黑髮友人厚重的黑眼圈上。
「韓吉讓我來看你──說停滯的時間又開始流動了。」
聞言,利威爾一改進門時的毛躁,環胸倚靠著沙發椅背,沈默了一會。
「瞭解到什麼程度?」
「該聽的都聽完了,並且大概理出個頭緒,證實了我之前的假設。」
「哦?連本人都霧裡看花的情況?」
維持同樣的動作注視著客廳前方、電視機上的一只相框。相框的造型是最簡樸的流線型平行框架,微微起伏的波浪將一名少年與一名青年鑲在中央。
少年掛著一抹燦爛的笑容,身著黑底學士服與頂著一頂沈甸甸的四方帽,拿著證書的那隻胳膊勾著身旁矮了一截的青年的脖子,青年依舊面無表情,但仔細一看,他臉上的線條似乎比平常柔和許多,並且任憑少年這麼搭著他的肩膀。
想起當初極受歡迎的少年在女孩間引爆的修羅場,而自己渾然不知,丟下她們湊到利威爾身邊的行為,艾爾文不禁啞然失笑。
「艾倫說有天他替你修了頭髮。」
「嗄?」
「你還跟他借過電動刮鬍刀刮鬍子。」
「喂、」
「還說你在問他之前是第一次使用電動刮鬍刀,過去只用過最簡易的剃刀,還沒塗過刮鬍泡,所以難以置信地把下巴給刮花了,當時鮮血淋漓的場景嚇壞了他。」
「⋯⋯並且抱著我哭了很久。」
利威爾揉壓著太陽穴,穴道深處似乎又因艾爾文的一席話抽痛起來。
「那個白痴,竟然連這點瑣事都報告給別人聽。」
「你別怪艾倫,是我聊到你們生活過得如何、你有沒有欺負艾倫時,看他忐忑不安的樣子就順便打聽了一下。」
「艾爾文,我從來都不知道你跟那些不入流的廢物一樣,有挖掘別人隱私的變態興趣。」
「哈哈、別生氣,這只是我關心友人的方式。」胸前舉著雙手,擺出投降的姿勢。
「好了。」利威爾甩了甩手,側身瞪他:「這跟你的假設有什麼關係?」
對上利威爾的認真,艾爾文的從容似乎顯得有些諷刺。於是他斂起了笑容,濃密的眉毛也微微垂下,再次撐起下巴。
「什麼時候開始的?」
「重新長鬍子是一年多前,頭髮一直有在整理所以不清楚;頭疼一直都有,但近期幾次痛得比較厲害。」
「韓吉說,你這次頭疼暈倒,醒來時說自己不記得一些往事了。但是昏倒之前,就連兩千年前,艾倫病發的真正原因都不記得。於是,她猜想你的頭疼是否和喪失記憶有關。」
「⋯⋯恐怕還有睡眠。」
反覆咀嚼著艾爾文提及的內容,看似不著邊際並且跳躍性的話題,若全部串連在一起,便會發現這些現象其實都和艾爾文來訪的目的有關。
兩千年來停滯的成長機能,由他的外表逐一變化來看,確實有重新運作的趨勢。
頭疼、失憶,然後繼續頭疼、失憶,零零總總累積起來,他忘記的不再只有片段,而是擴及整個事件,連事件的起因也忘得一乾二淨。
同樣的狀況也發生在睡眠之後,有時候夢見了過去,但醒來之後,很多畫面變得模糊不清。雖說人很少會記得自己做過什麼夢,但他的情況有點不同。
不知從何時開始,他的夢境一直和記憶有關。
利威爾只記得其中的關聯,除此之外,包括夢的內容,正如他對韓吉講的,通通不記得了。
竟然等到別人提醒才會察覺事情的不對勁。
果然嗎?
他的生活太過安逸,艾倫的陪伴更是讓他忘了自己的特殊性。艾倫創造的新的回憶太過甜美,使得他下意識丟棄了從前的陰霾,充斥腦海的,盡是艾倫這幾年來的燦爛笑顏。
「那你還記得,肉體的成長之所以在戰後停止的原因嗎?」
利威爾垂下眼瞼,以沈默答覆了艾爾文的疑問。
怎麼可以忘記?
戰爭結束的第一個午後,全國人民仍沈浸在勝利的喜悅當中,就只有艾倫,不久前還哭得唏哩花啦的少年,孤立於城牆之上,俯瞰著未來將成為國家領土一部分的墻外世界。
利威爾在牆上找到人時,艾倫安靜依舊,最該激動的他此時平靜地讓人害怕,被光芒包裹著全身,神聖地仿佛隨時都會消失於這個世間,被上帝帶走。
但他終究回頭了,帶著信念、帶著願許。
艾倫說,或許自己不夠強大,強大到保護兵長的程度,但他有自信帶給他幸福、帶給他快樂。
真蠢,明明不管巨人有沒有驅逐、國家有沒有陷入恐慌,從他呆在你身邊的那刻起,你早就感受到他所帶來的幸福與快樂。
你回答了他,以自己一貫的方式,見他樂不可支地將你擁入懷中,你的腦內竟然閃過了一個念頭──向不存在的神明祈願,希望時間可以永遠停留在這一刻。
一個渺小的心願、一切的起因。
令利威爾再一次深刻地體會到,這個世界的美麗、以及殘酷。
「之所以察覺也是發現了生理上某些機能的停止,你也說過,幾千年來,你不曾為了外表儀容的轉變煩惱過,偏偏近幾年再度開始了⋯⋯」
「⋯⋯你那什麼表情?便秘嗎?」
「不是啊、利威爾,」艾爾文強撐起笑容:「其實你自己也預想得到,變化將帶來怎麼樣的結果。」
利威爾眼神暗了暗,想起不久前才在韓吉家門口發生的爭執,煩躁地抓亂了頭髮。
「艾倫最後雖然妥協了,但那一剎那,我是真的下達了強制性的指示。」
得到永恆的時間意味著將永遠失去未來,附加價值便是控制他人意念的能力。
世人稱羨的力量,是利威爾打從心底排斥並且厭惡的。凡人的生老病死,反而是人類最強一直以來可遇不可求的。
如今,時間開始流動了,原本充斥著迷霧的未來逐漸變得清晰。
然而,得知極有可能奪回未來與平凡的當下,失而復得的歡愉並沒有佔據他的心頭。
畢竟種種跡象顯示,在他回復正常人身份的同時,也代表了他將失去屬於人類最強的兩千多年。
一個凡人,是不需要兩千年的記憶的。
「當你回歸凡人的那一天,也許我們受你影響而想起前世的記憶也將不復在。」聰明的前上司推測道,緩慢且掙扎:「但我仍私心的希望,至少在你失去所有記憶之後,我們仍記得你。」
「不,那樣活得太辛苦。」
利威爾以過來人的身份淡淡地說。等了幾秒,發現艾爾文沒再說下去,好奇地抬起頭。
艾爾文像是品嘗了苦澀的咖啡,臉龐失去了血色,被濃厚的陰影覆蓋,扁著一張嘴,笑也不是、哭也不能,眉間無力地垮了下來,目光一直看著前方,卻從未找到焦距似的晃蕩不安。
「你現在笑的比哭的難看。」
「畢竟從卸去立體機動裝置與團長之職的那刻起,我就只是個普通人。」
不用承擔戰術失敗的風險,不用背負死去的同伴們的遺願,想哭就找沒人的地方發洩,想逃就找個不起眼的角落躲起來。
現在的他,是一名名叫艾爾文.史密斯的男人。
一個生在和平時代,擁有羽翼、可以自由地為朋友難過的普通人類。
18.
「艾倫.耶格爾!」
用硬擠出的笑容送走最後一名客人,獲得喘氣空間的讓,二話不說直接扳過身旁艾倫的肩膀,死死掖著他的胳膊。
艾倫吃痛地甩開對方:「讓你原始人嗎!白癡都知道不能隨便在別人的耳邊大吼大叫!」
「你還有臉生氣!」他指著不遠處的收銀台:「這是第幾次結錯帳了!要不是阿爾敏在一旁幫你留意著,你早被店經理趕出門了你知道嗎!」
艾倫聞言轉過頭,才跟經理說完話的阿爾敏發現艾倫在看他,帶點狐疑的表情,而一旁的讓半是氣憤半是揶揄地望著他的方向,聰明如阿爾敏當下就猜到他的兩位朋友剛結束了一段牽扯上自己的談話,談話的內容八九不離十和艾倫今天的反常有關。
他走過來,為難地搔著頭:「⋯⋯艾倫,你是不是跟利威爾先生吵架了,才這般魂不守舍的?」
「沒有,我們很好,一樣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一起看書一起玩遊戲,只是⋯⋯」答覆才準備進入核心,艾倫瞥見一旁臉色甚是古怪的讓:「幹嘛啊讓?一副吃錯藥的樣子。」
「說來慚愧,我至今都不敢相信你和圖書館那個看起來很兇的大哥在交往。」
艾倫聽了皺眉道:「沒什麼,就像你至今都不相信我考上了醫學院,你會有這種反應也在我的預料之中。和你追了那麼多年都追不到米卡莎一樣,我一點也不意外。」
「靠!你這混蛋故意戳我痛處是吧!」
「好了啦、讓,艾倫今天心情不好,你別跟著他瞎起哄啊!」拍著讓的背試圖安撫他的情緒,爾後又轉向艾倫:「艾倫,你今天是怎麼回事?利威爾先生發生了什麼事讓你連站個櫃台也能心不在焉的?」
由於阿爾敏斂起平日溫和的笑容,認真地詢問他,艾倫也不好意思再將話題扯遠,壓抑著與讓吵架的衝動,尷尬地抹了抹臉。
「抱歉,阿爾敏,利威爾先生最近身體狀況不太好,今天來打工前,甚至無預警的昏倒了,所以我很擔心。」
「利威爾先生昏倒了!?」阿爾敏驚呼:「那你站在這幹嘛!還不趕快回去照顧他!」
「他已經醒來了,雖然氣色很差,但他答應我會好好在家休息,還頑固地要趕我出去。既然不能留在家裡照顧他,這筆打工費我也需要,權衡之下,我只能硬著頭皮過來了。」
「嗄?人在心不在有什麼用?」
「對不起啦⋯⋯雖然跟你這種人道歉蠻不爽的。」
「你說什麼!」
「嘛、嘛⋯⋯」
身型較為嬌小的阿爾敏利用此優勢擠進兩人之間,展開臂膀把差點又吵起來的兩人分開。
「我記得利威爾先生的身體一直不差,有什麼原因讓他變得像你說的那樣?」
「這家伙精力太旺盛做、做得太兇吧?外表再怎麼年輕,利威爾先生終究是個年紀稍長的長輩。」
「我很節制的好嗎!想調侃別人,講到關鍵字時有種不要臉紅,死處男!」
「嗄嗄!?你以為你有經驗很了不起嗎!」
「艾倫⋯⋯」
阿爾敏無力地垂下肩膀。他開始考慮下次的班表要與這兩人湊開排。
「頭疼。」艾倫語氣凝重:「原因不明,只知道路陸續續、不定期發作。」他靠在休息室的置物櫃旁,難掩低落:「利威爾先生是個擅長隱忍的人,被我察覺就代表他真的忍受不了了,這次甚至痛到暈倒⋯⋯」
「你是學醫的又是他的⋯⋯戀人,察覺得到也是理所當然的,但原因不明也太扯了。」讓講到關鍵字時又忍不住咳了兩聲。
「要不從結果來思考好了,他頭痛後有沒有什麼異常的地方?」
艾倫低頭想了一下,侃侃而道:「嗯、脾氣變得很差但過段時間又會用自己的方式作為補償,食量變小了但只要我夾給他他還是會吃完的,常常忘記我們的約定但一臉愧疚的樣子讓我無法生起氣來,常常講話講到一半欲言又止但我問的基本上都會回答⋯⋯」
「喂喂喂這不是單純的秀恩愛嗎!」
難得正經了一回,馬上因艾倫一副理所當然地道出聽似平凡實則閃瞎旁人的內容而哀嚎了一聲。對讓的言行舉止一向持有偏見的艾倫聽了心裡很不是滋味,嘟嚷了幾句「童貞閉嘴」後又和讓起了爭執。
只是這次的爭執並沒有持續很久,頂多你一言我一語然後拉個衣領挽個袖子,一旁的阿爾敏沒有上前阻攔兩人,兩人也在回到後台的經理嚴厲的視線下放開了彼此。
「阿爾敏?怎麼了?你想到什麼了嗎?」
「不、沒什麼⋯⋯」
托著腮陷入沈思的阿爾敏慌忙回答。
後來經理要暫時休息的三人回到工作崗位,艾倫也就沒有繼續追問從小以來的軍師是否有其他想法。
晚餐過後的兩個小時面臨另一波人潮,打工的店位於補習班附近,消費客群多屬於學生族群,學生總喜歡變些花樣,這讓站櫃台的三人暫時無暇延續剛才終止的話題。
忙完之後將迎來摳班時間,經理委託三人關店後自己先回家去了。他們必須等最後一位客人離開才能做清掃工作,此刻閒下來的幾人,除了阿爾敏被店裡的前輩叫去結算一日的營業額外,顧櫃台的只剩讓及艾倫。
「是說,你最近拼命找打工是打算買些什麼?」
艾倫聽讓提問,本想調侃他多管閒事,但想起自己不惜犧牲睡眠打工的目的,摸了摸鼻子露出憨厚的微笑。
「之前和利威爾先生逛街時注意到他盯著某個廣告看板很久,那是某家飾品行的戒指,琥珀色的,在做一對的促銷,我猜他是想要才會一直盯著看的。想說聖誕節也近了,正煩惱著該送什麼禮物,與其送他不喜歡的還不如送他一個可能感興趣的⋯⋯嘛、雖然也不清楚那時候的利威爾先生是否只是單純地盯著廣告看板發呆,也或許買了之後他壓根不記得自己曾對某樣物品感興趣過⋯⋯」
「⋯⋯我發現你有成為妻奴的潛質。」
陷入回憶的艾倫顧不得和讓吵嘴,一個勁地講著他和利威爾的約會、利威爾反應多可愛云云,完全戀愛傻瓜魂上身,聽得讓又是頭皮一陣發麻。
情況沒有持續很久,很快的,兩人被一個又大又響的碰撞聲吸引。位於店門口最近的桌子被人撞倒了。
「呀──搶劫!」
一位中年婦女與帶著帽子口罩、全身包得緊緊的男子發生衝突。拉扯之間,女子與周圍的桌椅一起被推倒在地。男子倉惶地衝出店門外時,手裡抱著高級的女用皮夾。
先回過神的人是艾倫,他二話不說,單手撐著桌面,躍過櫃檯追了出去。
「阿爾敏!打電話給警察!」
察覺店內動靜的阿爾敏隨著前輩跑到前台,「等一下啊艾倫!」
「喂!」
眼看艾倫消失在門口,讓咋舌,對阿爾敏交代幾句,便隨著艾倫離開的方向奔去。
艾倫的運動神經本就不錯,上大學之後也沒減少鍛鍊,腳程快的他沒多久就追上了歹徒,一前一後僅相差四、五步的距離。
「站住──!」
經過某一販賣水瓶的路邊攤時,他隨口一句「不好意思等等還你」,便抄起一個重量不輕的不鏽鋼水瓶朝歹徒的膝窩投了過去。
由於相距不遠,曾經加入棒球社並擔任其救援投手的艾倫想命中目標並不困難。很輕鬆的,水瓶擊中了對方的小腿。過於突然的撞擊令歹徒一個踉蹌向前方撲倒,艾倫趁機箭步追上了他。
上半身壓上前的艾倫立刻和歹徒扭打成一團,閃過失了準心的攻擊艾倫立即回敬了一拳,隨著力道的沖擊,一頭撞上硬邦邦的水泥地的歹徒一陣頭暈目眩,艾倫也趁此機會搶走他懷中的皮夾。
尾隨在後的讓總算追上了艾倫,在他幾步後停了下來,撐著膝蓋喘氣。餘光瞥見了讓,仍跨坐在歹徒身上的艾倫高舉女子丟失的皮夾,對著讓揮了揮,頗有宣揚勝利的意味。
而那得意洋洋的模樣讓看得好氣又好笑。
「幹得漂⋯⋯」
本想讚揚一下好友,不料,眼尖的他發現了剛還在地上哀吟的男子從懷中摸出了一把小刀,銳利的刀鋒令他心裡一震。
「艾倫!小心──!」
尚未消化讓面露惶恐的理由,下個瞬間,腹部的一陣刺痛佔據了他整個思緒。
劇烈的痛楚如同迅速彌漫的毒擴散至全身上下,所有的感官神經喧囂不已,向腦中傳遞的訊息只有疼的感覺,疼到幾近痲痹。
艾倫精神有些恍惚的摸著他的胸口,仿佛安撫其鼓噪的往左胸拍了兩下,接著,他緩緩移動著自己的手往腰間摸去,柔軟的布料被粘膩溫熱的液體浸溼,衣襬也因凝聚過多的水分,滴落並打濕了大腿。
漆黑的布幕頓時覆蓋了整個視野,耳鳴不斷,身體不由自主地發冷打顫。
意識遠去的前一刻,他總算明白腹部汩汩流出的液體為何。
是自己的血。
19.
利威爾接到通知趕到醫院時,手術室的紅燈剛暗下來,鑲有兩片半透明玻璃板的大門由內敞開,尾隨在白掛醫師之後的,是幾名戴著口罩與手術帽的護士們。他們推著一張可移式病床走了出來,並隨著指示在病患親友面前停下腳步。
一直等在手術室門外的米卡莎、阿爾敏以及讓趕緊上前探視艾倫的情況。只見床上的青年緊閉著雙眼,吐著規律的鼻息,胸口起伏平穩,宛如從未遭受利刃行刺,和平日夜裡一樣沈睡著。
「腹部挨了一刀,所幸無傷及要害,傷口沒想像中的深,輸血也算順利。只是縫合手術過後,麻醉還沒退,傷患在精神上受到一定程度的沖擊,所以至今還睡著。不久後就會清醒了,還請您寬心。」
送至單人病房後,執刀的醫生大略解釋了情況,讓利威爾等人放下心中的大石頭之後便離開了房間。
利威爾走到窗邊,撥了電話給艾倫的父親報平安,順便尋問一些術後照顧的注意事項,談了一陣子才掛斷。回過頭時,發現艾倫的三位朋友從他來到醫院起便一直沈著臉,眉頭一挑,抱著胳膊等待他們主動開口。
來到醫院前,與阿爾敏的通話中,利威爾已經瞭解事情的經過了──客人遭遇搶劫而艾倫出面阻止,腹部因此被捅了一刀──阿爾敏口條清晰,縱使友人遭遇不測,他也能有條有理地整理出事件發生的因果與重點。
那麼,人都平安了,為何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三人之中首先發話的是讓:「抱歉,艾倫會受傷都是我的錯,如果我當時立即阻止艾倫去追那名強盜的話⋯⋯」
「沒有人能在結果出來前就預料到事情將往什麼方面發展,就結果論來評斷是非對錯連三歲小孩都會。事後你可以檢討自己,思考下次類似的事件再度發生時該怎麼做才不會像現在一樣懊悔萬分,但如果你繼續鑽牛角尖、爬不出自我設限的深坑,那麼下一次你一樣會後悔,或者更勝之。」
利威爾淡淡說道,面無表情,仿佛陳述一件再平凡不過的真理。
「艾倫的正義感比一般人強,他是不會容忍別人在自己眼皮底下做壞事的,所以他當下做了選擇,然後受傷了──僅此而已。」
「你是想說艾倫自己衝動不懂事才──」
「不是這樣的!米卡莎!」始終低著頭的金髮竹馬激動地說,但也不忘控制聲量:「利威爾先生是艾倫的戀人,他怎麼可能不擔心艾倫呢?」捏著指尖,極力阻止自身顫抖:「⋯⋯而且,說到責任歸屬,不只讓,那時候沒能反應過來的我也是⋯⋯」
見金髮友人像是耗盡全身力氣地說完最後一個字,米卡莎收起凌人的氣勢,開始手足無措了起來,緊接著,一旁的讓也慎重地向她鞠躬表達歉意,使得女孩更慌亂了。最終,只能壓抑情緒,安靜地扯著衣襬,回了一單節音。
見他們各個失魂落魄的模樣,利威爾不滿地咋舌。
「少哭喪著臉的,還活著的人都被你們給哭死了。」隨手拿過床頭的面紙盒,朝三人一丟:「給我出去整理好心情再進來。看了反胃。」
語畢,利威爾把他們當作空氣似的,繞回艾倫的床邊,拉了椅子坐了下來,背靠椅背,交疊著腿,瞬也不瞬地注視著病床中央熟睡的青年。
米卡莎本想再為剛才稍嫌難聽的言語駁斥一番,馬上被阿爾敏拉住。阿爾敏對她搖了搖頭,靜靜看著她等待回應。僵持了一會,米卡莎才放棄僵持,跟著讓走出了病房。
米卡莎等人暫時離開後,利威爾卸下冷酷的外表,雖說依舊沒什麼表情,但很明顯的,他臉上的線條變得不再那麼僵硬,青灰色的眼眸之中編織了數種複雜的情感,過去血肉飛濺的場景歷歷在目。
能夠巨人化的年輕士兵,背負著人類的希望與未來,參與了一次又一次的實驗,經歷了一場又一場的爭戰。
少年同他們一樣,都是獻出心臟的人型殺人兵器,然而,少年比其他人多了一個稀有能力,能夠巨人化的他代表恢復力和那些不知疲累的巨型怪物一樣,特異地令人心生恐懼。
人類最強的兵士長是巨人少年的監護人兼監視者,必須寸步不離地待在少年身邊,這意味著少年幾乎每次的受傷他都能收進眼底,實際的次數多到凌駕於壁外調查不幸陣亡的士兵人數。
利威爾本就不喜歡看自己的部下受傷,將心交給艾倫之後更是如此。私心也好偏心也罷,可以的話,他不希望艾倫受到不必要的傷害。
降生在和平的時代值得慶幸,也讓利威爾放心了許多,他有做好再一次目送艾倫死去的心理準備,卻沒料到艾倫可能在生老病死的循環之間發生突發性意外。
深入靈魂的無謂正義感,利威爾不屑同時,也為這般正向的行事作風深深著迷。
愚蠢的人。兩個都是。
利威爾換了姿勢,上半身微傾,手肘支著大腿,將下巴擱在交疊的手背之上,目光雖聚焦於病床,事實上思緒早陷入片段的回憶之中。也因此,他一開始並沒有注意到床上的動靜。
先是動了一下手指,再來是眼瞼周圍的神經牽動面部肌肉,直到利威爾終於被床上的動靜吸引了,艾倫已經撐開厚重的眼皮,半瞇著眼凝視天花板。
金色的眸子渾沌依舊,過了好些時分才逐漸清晰,轉動著眼珠子,艾倫看向一旁低聲關切他的戀人。
雙唇微啟,帶點沙啞的嗓音如同冰冷的水澆在利威爾的頭頂,使得他又是一愣。
「兵⋯⋯長⋯⋯?」
聽聞熟悉的稱呼,下個瞬間,手掌像是凝聚了渾身力氣,掌心蓋過發聲口的同時,指腹惡狠狠地扣住了對方的下顎,另一手撐起上半身,連同半身的重量,將剛回復意識的傷患押回床鋪。
施予在頭部的力道將柔軟的枕頭壓出了一個凹陷的形狀,不明所以的艾倫瞪大眼睛,眼神充滿驚惶地看著上頭距離不到一公分的施暴者。
「不准想起來⋯⋯!」
青灰色的湖面映照的只有艾倫一人,清冷的嗓音宛如不久前刺於腹部的匕首,尖銳並極具攻擊性的,命令的口吻迴盪於耳邊。
一度清明的視野再次變得模糊,睡意如同碎石浪花重重拍打了他的腦門,迷糊的意識逐漸遠去,艾倫在疼痛與不解中,再次闔上了眼。
聽見房內的碰撞聲響撞門而入的米卡莎等人所看見的,正是利威爾撐著上半身,單手緊緊壓著艾倫的口鼻。一個使人足以窒息的動作。
「艾倫!」
「你幹什麼!」
米卡莎憤怒地扣住利威爾的肩膀,想把他從艾倫身邊拉開,不料利威爾先一步甩掉她的手,然後,跟往常一樣,拍了拍米卡莎剛觸碰的地方,狀似嫌棄。
「睡那麼久還沒清醒,給他一個小教訓罷了。」
「你知不知道艾倫是傷患,經不起打!」
「這妳倒是放心,他已經被訓練得很耐打了。」
「死矮子!」
「米卡莎!」
阿爾敏一腳跨進兩人之間,擋在利威爾身前。
「這裡是醫院,小聲一點,別跟人起衝突啊!」阿爾敏對米卡莎謹言道:「與其在病房裡大吵大鬧,還不如去找醫生來看看艾倫的情況。」
米卡莎怔了一會:「說、說的也是。」
「記著,找到醫生後,告訴他現在的時間,順便描述一下艾倫現在的情況,再請他過來。」
「⋯⋯我知道了⋯⋯」權衡之下,米卡莎決定聽從阿爾敏的指示,走向門房,駐足一會,轉過頭瞪著站在床邊的利威爾:「死矮子,我警告你,不許在我背後對艾倫施暴,否則艾倫再喜歡你,就算拼上性命我也要把你們兩個分開。」
米卡莎離去之後,阿爾敏對著始終愣在病房前的讓打了信號,唇語要讓跟著米卡莎免得米卡莎在向醫生解釋時言不及義。讓點了點頭,出去時不忘關上房門,留下阿爾敏、利威爾以及再度陷入昏迷的艾倫。
「非常抱歉,米卡莎一碰上艾倫的事情總是特別衝動⋯⋯」
「⋯⋯我能理解。」
疲憊襲上心頭,接踵而至的是頭部的老毛病。由於過於擔心艾倫,緊繃著神經的利威爾在經過剛才的混亂後,太陽穴深處再次抽痛起來。
他無力地坐回椅子上,食指貼著額頭,用中指與拇指捏著額頭兩邊的太陽穴,試圖以力壓抑不斷湧現的疼痛。
一旁的阿爾敏注視著外表年齡看似和自己相差無幾的黑髮青年,沈默了一會。
「我能請教您幾個問題嗎?」同為充斥著敬意與禮儀的口吻,阿爾敏吞了口唾沫,目光閃爍:「⋯⋯利威爾兵長。」
20.
隔天再次醒來時,艾倫完全忘了自己已經醒來過一次,更別說精神恍惚下脫口而出的稱呼了,他依然以一貫的「利威爾先生」叫著利威爾。
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畢竟忘卻未來的當下,神便賦予了利威爾改變他人意識的能力,只要打從心底希望並且發號施令,沒有半個人能抗拒利威爾的命令的。
同樣的,這被利威爾稱作「噁心」的能力並不能改變自己和意識以外的感知。
利威爾的頭疼仍舊持續著,並且每況愈下。
為了不讓記憶流逝太快,利威爾選擇的,是減少睡眠。只要設法不入眠,忘卻過往的情形會少很多,雖平日的頭疼可能導致片段記憶的喪失,但總比忘記一長段時光要能接受的多。
只是,偶爾會不能自已的暈眩過去,醒來時,艾倫總會擔憂地望著利威爾,要利威爾好好休息,不要花費太多心力來照顧他,醫院有護士醫生云云。當然,都被利威爾用各種理由打太極回絕了。
要如何讓自己長時間保持清醒,其實他早有辦法了。
除了耶格爾先生和艾倫親近的米卡莎等人常來醫院探望艾倫,曾與艾倫同班或同校的同學朋友也會撥空來看他,病房經常熱熱鬧鬧的,直到負責照顧他的利威爾黑著臉趕人時,大家才會依依不捨地向艾倫道別。
艾倫交友之廣的程度,上至公園下棋的老爺爺下至曾擔任義工接觸過的幼稚園孩童,幾乎遍及各年齡層。前世身為上司今生指導過艾倫的韓吉與艾爾文理當也包含在其中。
他們來訪的頻率並不輸給米卡莎等人,其中一個原因,正是利威爾要求的。
「利威爾,你可能聽煩了但我還是必須說一句,」將握在手中已久的小藥罐遞給利威爾,韓吉面有難色地提醒:「這種藥不可以多吃,很傷身體。」
「知道了。」
走廊外,利威爾一如既往地準備將韓吉替自己帶來的醒腦及止痛藥收回口袋,抓著藥罐的手立刻被攔了下來。
利威爾蹙眉瞪著扣緊自己腕上的手:「艾爾文,你做什麼?」
「在你發現自己睡著以後,忘記的事情往往是一整段而非頭疼時忘掉的零星幾個畫面。」平時風度翩翩淡然處世的艾爾文難掩焦慮,手心也罕見地出了汗,「我明白你竭盡所能地抗拒自己陷入沈眠,甚至不惜涉險吃藥保全意識,但你也別忘了在你長生不老之時,身體受到重創還是可能丟失性命的,更何況是即將恢復成人類身份的你!」
「但我現在不全是人類。」用力甩開桎梏,利威爾淡淡地說:「和你不同。」
頭也不回地送走了保有前世記憶的兩位朋友,利威爾回到病房。這時候的艾倫正百無聊賴地轉著電視打發時間,見利威爾進門也不忘打招呼。
利威爾點頭回應,坐回病房內唯一一張椅子上,拉著它湊近床頭櫃,拿起筆,繼續進行剛才被來訪的友人打斷的行為。
利威爾相當清楚,不只兩千年前,身為兵士長的記憶,兩千年間、甚至兩千年後的現在,他做過的事情、說過的話語都一點一滴地不斷流失,所以,只要一有空閒,他便提筆紀錄起自己過去與現在的生活,和日記或自傳差不多。
艾倫當然也對利威爾不同以往的行徑感到好奇。
「利威爾先生最近經常在寫字呢!寫些什麼呢?」
利威爾轉過頭看著艾倫,此時艾倫正一邊嚼著自己削給他的蘋果一邊睜著大眼提問。
「還有閒暇好奇,看來你精神不錯。」
「才不!帶傷偵訊或做筆錄很累的!」
「是嗎?那下次警察來了我把他們踢出去。」
「拜託不要!我不希望我出院後,還必須到看守所才能見到利威爾先生!」
瞧艾倫激動地連叉子上的蘋果掉了都沒發現,利威爾彈了一下他的腦門,隨手將髒掉的果肉丟進垃圾桶,起身說道:「坐起來。擦背。」
準備了一盆溫水,利威爾命艾倫褪下上衣,背著他坐在床邊,自己則是曲著膝蓋跪坐在床中央,擰乾浸過水的毛巾,細細擦拭著覆了一層薄汗的背脊。
年輕的肉體緊實富有彈性,皮膚也因夏季青年偶爾裸著半身打球運動的緣故呈現漂亮的小麥色,手臂亦因長期曝晒不均而呈現上下截的顏色深淺不一,由於肌肉的包覆,艾倫的背影給人的感覺並非病態的骨感,除了腰部纏的繃帶看得扎眼,今世的艾倫健康得令人心安。
剎那間,一陣暈眩,朦朧的視野之中映照出瘦骨如柴的少年,相似的背部卻佈滿了大大小小的病斑,有黃色、有黑色,紫色、紅色都有,就是不見和面前一樣健康的麥色。
少年爽朗的笑聲不知何時變成了淒涼的哭泣聲,利威爾緊閉著眼睛,撫著自己的頭嘗試減緩疼痛,不料畫面沒甩開,眼前黑了幾秒,渾身突然失了力地倒在艾倫的背上,所幸沒過多久又恢復了視線,才沒讓艾倫察覺自己身體的不適。
「利威爾先生?」
「閉嘴。」
利威爾就原來傾倒的姿勢,臉頰貼著艾倫的背脊,雙手順勢環住艾倫的胸口,感受胸口深處傳來的平穩力道。
如同溺水的人之於浮木,光是簡單的觸碰便能感到救贖。
21.
自那天起,艾倫又被放置了幾天,直到傷口癒合並且拆線之後,才正式從醫院畢業。
利威爾除了艾倫第一次醒來之後有回家一趟,剩下的幾天,靠著第一天帶來的換洗衣物,留在醫院沒日沒夜地照顧艾倫。
這代表他們的家已有數日沒清掃了。
撲鼻而來的霉味,利威爾當下的第一反應是一句不文雅的「馬的」,頭不太舒服的他幾近粗暴地對大門發洩似的補上一腳,等艾倫脫完鞋,利威爾已經全副武裝,頭戴三角巾與口罩從屋內走回玄關,丟了抹布和水桶給他。
啊啊、本想一回家就好好親熱的──艾倫眼角垂淚想,在利威爾尚未對自己發脾氣前拎著清掃工具走到窗邊報道。
一整天的努力是有成效的,利威爾叉著腰,望著擦得發亮、甚至亮到可以照鏡子的木質地板,滿意地點了點頭。
結束打掃才發覺自己和艾倫忽略了中餐,頗為慚愧地撓著頭,四處張望,走到各個房間想問艾倫打算吃什麼,也就是這個時候才知道,艾倫其實已經停下手邊的工作一陣子了,在他努力掃著陽台時,窩在臥室翻著他們兩人特別請人打造、藏在衣櫃最裡端的置物箱。
「哼⋯⋯喜歡偷懶嘛⋯⋯」毫不留情地擰起艾倫臉頰兩側的肉。
「呃呃偶伯赫個誒的喉銀毫夠偶(唔唔我不是故意的求您饒過我)!」
縱使不見對方的正面,利威爾也能想像此時的艾倫是如何掛著淚向自己求饒,而當勞動與空腹之下的胃宣泄不滿時,一閃即逝的同情與同理心蓋過了他標榜的「最有用的管教莫過於疼痛」,嘖了一聲,放開揉爛俊臉的雙手。
「解釋。」
揉了揉發紅發燙的臉頰,艾倫再次動作,翻出了一個包裹。
「只是看到了一個令人懷念的東西,想起了很多往事。」
「哦、運動會的⋯⋯」
透明收納袋裝的正是艾倫高二那年,奔馳在運動場時身著的運動服,衣服總共有兩套,而底下的正是當初利威爾穿沒多久,被他拋棄的那一套。聽說當初韓吉為了改變它隨垃圾堆進垃圾車的命運,翹了一整天的班。至於為何會在艾倫手裡,利威爾曾在搬家並見到這件衣服時追問過他。據說是韓吉送給艾倫當作告白成功的獎勵。
值得一提的,是衣服上方一張被摺得皺巴巴的紙條,上頭標了「喜歡的人」,利威爾這才恍然大悟,為何當初代理艾倫班上比賽評委的讓會一臉吃了屎的表情。
「想當初我還是個不喜歡唸書的調皮學生,不僅成天吵架闖禍還很不近人情,好像因此傷透了許多女生的心,在男生之間被傳是個童貞。」
「你不是嗎?」
「別小看我!其實我那時候早就⋯⋯」艾倫鼻子翹得高高的,很是得意地說。爾後,見利威爾揚起頭,居高臨下的睨著他,差點又哭了出來:「為為為什麼用鄙夷的眼光看我!我是!我真的是!」
利威爾一把推開朝自己撲過來的大型犬,側過身,隱忍笑意的肩膀微微顫抖,看得艾倫更是沮喪。
「別捉弄我了啦、利威爾先生⋯⋯」嘟著嘴咕噥:「也不想想哪個人每次做愛時全身敏感到不行,為了掩飾害羞還老扳著一張臉,殊不知開始動時馬上破功⋯⋯」
「那好,以後不做了。」
「非常對不起我說錯話了敏感的是我害羞的也是我。」
未完全度過青春期的青年碰上禁慾了兩千多年的不老妖精也得俯首稱臣。
兀自陷入回憶,被打槍後難掩失落的艾倫扁著嘴將置物箱裡的東西一一擦拭過再放回原處。他的動作輕柔,無非是因為置物箱內集中了對兩人而言頗有紀念價值的物品,只是,若再配上艾倫那雙哭紅的大眼,畫面看起來就不那麼和諧了──簡直像極了八點檔裡可憐的媳婦被惡婆婆欺負後的模樣。
利威爾的眼角微微抽動了下。
「⋯⋯繼續說。」
「咦?」
「手不准停下來。」
艾倫眨眨眼,明白了這是屬於利威爾彆扭的溫柔,不由自主地笑了出來。
「因為沒有談過戀愛,成天只想著和朋友打球、玩電玩看漫畫什麼的,完全不把談情說愛放在眼裡,甚至覺得一見鍾情只是戀愛中的笨蛋找不到喜歡的理由才會拿出來說嘴。所以萬萬沒想到,過去不放在眼裡的感情,在圖書館第一次遇見了利威爾先生以後會完全變了調。」
停下收拾的動作,艾倫滑起了自己的手機。一張張相片閃過眼前,直到看見某張異常清晰的相片才停了下來。
那是一張由相較手機專業的數位相機拍出來的照片,照片裡的青年只捕捉了胸部以上,佔據整張照片的七成左右。
青年卸下冰冷的偽裝,望著窗外的一角微微勾起嘴角,神態自然,眼神溫和,令觀照者不禁為他著迷。
而那正是韓吉從他破損的相機裡搶救出來的、利威爾的個人照。傳給艾倫時 女人不忘調侃:「幸好利威爾是個機械白痴,不清楚數位相機裡有記憶卡的存在。」
思及此,艾倫露出靦腆的微笑:「利威爾先生是我的初戀哦!」
「⋯⋯初戀對象是名大叔有什麼值得高興的。」
「欸──難道利威爾先生沒有自覺嗎?自己的外表多具詐欺性。」
「儘管如此你的腦袋還是不太正常。」一般人哪會對明顯是男性的男人產生情慾?
「嘛、硬要說的話,就是『命中注定』了?」
艾倫的一席話讓利威爾再次想起了韓吉的靈魂論,心情略感複雜。
「利威爾先生呢?」
「怎麼?」
「記得當時拒絕我的理由吧?」扳著手指數:「不老不死、活了兩千多年──想當初就是把這個理由作為應考動機,追隨爸爸的腳步,拼命考進了醫學院──覺得利威爾先生之所以生長停滯一定有什麼根據,想運用醫療專業治療利威爾先生的病。」
「⋯⋯只有毅力的笨蛋。」
「真不知道是損我還是誇我、嘿嘿!」
「突然說這些幹嘛?」
擦拭的動作在接到利威爾的疑問時停了下來,艾倫縮著頸子支支吾吾了一陣子。
「只、只是想瞭解一下,在這兩千年期間,是否有令利威爾先生心動的人。」
太過跳躍性的話題令利威爾不由得一愣,看著眼裡閃爍著期待的光芒的同居人,不免想起了兩千年前青澀的棕髮少年。
「⋯⋯只有一個。」
「是個怎麼樣的人?」
「問那麼多幹嘛?」
「呃⋯⋯好奇?」
「給我收起無聊的好奇心,認真打掃。」
僅只瞬間的畫面,利威爾的頭又不受控制地抽痛起來,幸好還在忍受範圍內,所以他沒有急著伸手去揉捏舒緩,免得艾倫多心。
他半瞇著眼,等這波疼痛好些時,重新將目光放回艾倫身上。艾倫和剛才一樣,又是一副被人欺凌的可憐模樣。利威爾無奈地嘆了口氣。
「──擁有人類外表、野獸意志、怪物能力的傻瓜。」
「⋯⋯聽起來很帥,本質卻是個傻瓜嗎。」
「這世上已經沒什麼能笨到有槍口對準他、還能對持槍者大呼小叫的白癡了。」
僅為了信念連命都可以不要了,這不是傻瓜是什麼?
「聽起來像是急著送死的角色呢。」
「好聽點是率真,難聽點是笨,我偏向後者。」
「笨歸笨,終究是選擇了他吧!」艾倫露出淡淡的苦笑:「也許正是因為他的衝動才喜歡他的,是嗎?」
「啊?說什麼屁話!我最討厭的就是他急著送死這點。」
隱隱作痛的頭疼令他心情跟著浮躁起來。這種話題牽扯過去是無可避免的,但利威爾真正不高興的點,是他想起艾倫前輩子種種不要命的行徑。
理解動機,不代表全然接受。
善良真是兩面刀,正如艾倫那蓬勃的正義感,人類的種種美德落到艾倫身上時,不免轉化為一股腦兒的衝動。艾倫一直都是忠實自我的夢想家兼實踐者,直白點就是「乳臭未乾的小鬼」,讓人經常有他認不清現實的錯覺。
但也正是艾倫自始至終忠於自己的心,利威爾才會卸下心房,喜歡上他的。
利威爾撥過額髮,發現剛才還唧唧喳喳極力湊合對話的艾倫沈默了下來,並且停下手邊的工作好一會了。他挑眉,想起年輕人經常談到的禁忌──在戀人面前千萬不要提起舊情人──但主動詢問的人又不是他,偏偏艾倫的表現又像是他的錯一樣,利威爾無奈地嘆了口氣,打從心底拿情緒捉摸不定的戀人毫無辦法。
「你所謂的心動,是針對相處起來不舒服的人?」
利威爾輕撫著艾倫的頭,指尖撥弄著青年柔軟的頭髮,不時地左右摩搓。
艾倫明顯地為頭頂上的安撫僵住了身子,爾後,又接受地軟化了表情,臉頰浮現兩抹淡淡的紅暈,露出釋然的微笑,他輕聲說了句「謝謝」,低頭重新整理起箱子。利威爾見他稍微恢復了精神,拍了拍他的肩膀提足準備離去。
「利威爾先生。」
「幹嘛?」
回過頭的同時眼前被閃光燈閃了一下,利威爾愣了一會,才看清楚艾倫手中不知何時多了台相機,而那正是時下年輕人最喜歡的立可拍,照完之後的照片會立刻從底座印出來。
「喂、你頭殼壞了嗎,突然間照什麼相──」
「去旅行吧!」
「⋯⋯啊?」利威爾以為自己聽錯了,語尾不由自主地上揚。
「我幫社會抓住了一個強盜殺人犯,功德圓滿,又剛剛出院,用兩個人的小旅行接風如何?」
「我可不記得民間有用旅行接風一說。」
「傳統是由人打破的!」
利威爾為艾倫這番聽似有理實則亂七八糟的藉口翻了白眼。
「我有工作。」
「放心,我剛剛已經請韓吉小姐幫忙請好假了!」
⋯⋯難怪這小子不久前玩起了手機,原來是在傳簡訊嗎。
「就算我答應好了,你學校的課業怎麼辦?已經跟教授說好什麼時候回去了不是嗎?」
「關於這個,其實我趁您替我辦出院手續時,請認識的醫生幫我開了病假延長證明!」
說著說著,艾倫從口袋挖出一張覆有數條摺痕的紙,白紙黑字寫著病因,底下還蓋了一枚印子,印子上頭是藝術感十足的簽名,但正是因為太有藝術感了,以至於利威爾不清楚簽名的人是何許人物。
利威爾搶了過來並且不留情地撕滅證明,不料艾倫又從口袋摸出了印有同樣內容的紙,還附註了一句「正本早就被我藏起來了請不要白費力氣了」,讓利威爾考慮是否該用點粗暴手段逼艾倫說出正本的所在。
然而,這想法在見到艾倫再次用閃亮亮的大眼由下而上看著自己時,馬上被拋到九霄雲外了。
「⋯⋯你們醫生是不用遵守職業道德嗎?隨便答應幫病人作偽證,一定是哪個醫術低下的廢物大夫搞得鬼⋯⋯」
利威爾發揮了嘮叨本領,邊抱怨邊離開了房間。
艾倫知道利威爾妥協了,笑得樂不可支,重新低下頭,把立可拍置於箱子的一側,而剛洗出來的照片則是收在某本相簿裡,同樣放回了箱子裡。
留意到角落一只高貴的素面收納盒,艾倫頓了一下,輕撫盒面,細細感受著表面細微的凹凸紋路,緩緩地垂下眼簾。
22.
收拾好行李的隔天,艾倫帶著利威爾,搭上開往鄉下的老式電車。
利威爾連續幾天沒入眠,外頭太陽又大,曬得頭疼。更糟糕的是,小小的電車人滿為患,他幾乎只要一個轉身便能輕易地貼在別人身上,鼻間充斥著五味雜陳的氣味,使得利威爾心情很糟。
「人好多。」
「此時正逢村子舉辦的桐花祭,偏偏這又是回我老家的必經之地。」主動將利威爾護於臂膀之間,低頭安撫道:「我知道利威爾先生喜歡比較清靜的地方,我老家在村子的附近,周圍都是田地或樹林,鄰居多是農家,生活單純、住家分散,不會吵的。」
數十分鐘的路程,對利威爾而言,仿佛度過了一世,幾乎是電車敞開門的同時,利威爾靠著輕盈的體態,迅速躥出車外,於車站外的剪票口,邊拭汗邊等艾倫。
「請先戴上帽子吧!今天陽光比較烈。」
艾倫遞了一罐礦泉水,不一會又從背包摸出一頂彰揚得不得了的大草帽。
「為什麼是這頂帽子?」利威爾眉頭緊蹙:「我不要。」
「欸?但草帽比要有遮陽效果,戴起來也比較涼爽,所以昨天準備行李時,我特別選了它。」虧他還特地將草帽兩旁的花朵裝飾拔了下來,就是怕利威爾嫌棄它,「還是我的外套脫下來給您?有連身帽哦!」
「不需要。誰知道乾不乾淨。」
「誒誒!我前幾天才洗的說!」
「但這幾天你有穿它,你身上的汗味和油垢一定沾滿了整件外套。」
「那、那只能將就一下草帽了!」
「大男人怕什麼曬。」
「哇!別丟啊!」
及時搶救下來,艾倫緊緊抱著草帽蹲在人潮中央。
「嗚嗚、這是我媽媽生前最喜歡的一頂帽子說⋯⋯想說留下幾樣媽媽的遺物,好隨時拿出來緬懷一下⋯⋯」
「⋯⋯那不是更該好好收著嗎。」
「是媽媽的話,一定希望留下的人可以使用它⋯⋯」
細長的眼角微不可見的抽蓄了一下。
利威爾很少提到艾倫的母親,經常是艾倫在日常的談話時,偶爾主動穿插幾句與母親相關的話題,畢竟利威爾曾不經大腦脫口提及,得知艾倫的母親早已過世,儘管艾倫沒放在心上,利威爾至今仍過意不去。
無可奈何地吐出一聲嘆息,利威爾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戴上草帽,尷尬地調頭準備離去,不料艾倫手腳更快,在他轉身的瞬間捉住了他的手,五指緊緊扣住。
「喂、」
「可能需要跟著人潮走一段路,為了避免走散,請務必握緊我的手。」
他們一前一後地走著,艾倫背著兩人的行囊走在前方,一步的距離後方跟著利威爾。
利威爾一路頭低低的,只要稍微瞄到十指相扣的兩人的手,利威爾便感困窘地別過視線。視線左右飄移,大多時候集中於沿路的小石子和叢生的雜草,餘下四感也連帶變得敏感許多。
很快的,他察覺到兩人已如艾倫所言,離開了喧囂的人潮,踏進人煙稀少的步道。
潔白小巧的花朵無聲無息地落到了石板路上,越往深處越聚越多。利威爾抬起頭,對著印入眼簾的大片白色發愣。
──妖精先生!妖精先生!
男孩的童言童語伴隨淡淡的花香與蔭處相對涼爽的風在耳邊響起,帶著天真、醞釀自然的婉約,流竄四周,仿佛每一處皆烙印著熟悉的影子。
那從天而降的男孩,曾帶給他短暫的寬慰,寬慰之後,又隨著記憶的復蘇,被他親手斬斷了他們之間好不容易相逢相交的羈絆枷鎖。
「從剛剛開始利威爾先生就心不在焉的。有來過嗎?這條小徑。」
利威爾聞言回過神,注視著由當初的男孩蛻變成穩重青年的艾倫,對於這個疑問不予回應。
「你家住這附近?」
「是的。這條半廢棄的坂道是捷徑,也是我小時候的秘密基地。」
「秘密基地⋯⋯」
「爺爺奶奶仍健在時,這裡的房子基本上是由他們使用的。逢年過節,我們全家會一起回老家陪伴他們老人家。往往那個時候,阿爾敏和米卡莎不能陪我,附近鄰居家的小孩也都大了,跑去城市打拼,大人的樂趣我又不懂,只能不斷找些事情來做。」
他們不疾不徐地走著,艾倫甚是懷念地抬頭望向頭頂的大片桐花海。
「過世的媽媽曾經跟我講過一些民間傳說,說妖精存在於這個世上,喜歡選些環境清幽的地方作為棲息地。我那時候就想,這附近鮮少有人打擾,大片的梧桐樹林看起來也挺詩情畫意的,也許,真如媽媽所言,有妖精的存在吧!」
同樣陷入回憶的利威爾抿了抿唇,低聲接道:「所以才找到了這?」
「是的。」空閒的手高高舉起:「利威爾先生難道不覺得,這麼漂亮的地方可能有妖精的存在嗎?」
見艾倫停下腳步並且興奮地宣示自己對孩童時期所接受的資訊如今仍充滿了夢想,利威爾有個想法,今生的艾倫正是因為生長在幸福美滿的家庭,才沒有如前世早一步扼殺了純真的一面吧。
「⋯⋯別告訴我你長那麼大了,書也念了不少,卻仍相信童話裡的東西。」
「其實,我一直想告訴利威爾先生,不老不死不代表您是怪物,說不定是帶給他人幸福的妖精先生也不一定?」
利威爾聽了又是一愣。
他原以為當初拒絕艾倫的理由在艾倫心中留下了不小的傷痕,以至於兩人交往期間,從未主動提過關於不老的自己是否真如自己所說是與人類截然不同的怪物。
並非刻意回避,而是艾倫抱持的,是與他全然不同的想法。
天真浪漫,卻又正面積極。
予以他人救贖的本質,無論轉生與否,從小到大,從未變質。
許久得不到回應的艾倫猜想自己太過得意忘形了,驚惶地甩了甩與利威爾相連的手。
「抱、抱歉,我沒有惡意!如果我的話造成了困擾⋯⋯」
言語道出一半便沒了下文。
風旋四起,樹影一層層地交錯相疊,白色煙雨之中,斑駁的陽光時不時地親吻著沈靜白皙的臉龐,利威爾半垂著眼,唇邊掛著模棱兩可的弧度,似笑非笑,卻給人一種很舒心的感覺。那是不同於數位影像帶給觀賞者的孤高感,相反的,令人不自覺地想觸碰、想佔有。
艾倫無法抑制內心的澎湃,忠實感官往前跨了一步,顫抖的指尖貼上柔軟富有彈性的肌膚時,利威爾為這突然的碰觸微微揚起下巴,抬頭看著他的年輕戀人。
艾倫低下頭,微啓的薄唇輕輕貼上對他而言仿佛上了蜜般誘惑性十足的雙唇。如同想像的,不失乾澀的吻彌漫著一股酸甜的檸檬香,刺激著他的嗅覺與味蕾,令人不自覺沉溺在這片洋溢著甜蜜氣息的溫柔海裡,難分難捨。
過了一會相接的部位才緩緩分離,艾倫有些恍惚地舔了舔嘴角,然後,仿佛驚醒似的漲紅了臉,摀住自己的口鼻拼命地甩著頭。
「對對對對對不起!因為利威爾先生剛才好像笑了一下,我不小心看呆了,所以就⋯⋯」
利威爾不禁覺得好笑。艾倫總在某些時候表現出少年羞澀的一面,明明都向他告白、並且交往了一陣子不是嗎?
隱忍著笑意,利威爾邁開步伐,往熟悉的路口走去。
「走了,艾倫。」
「⋯⋯是!」
聽聞命令的艾倫小跑步來到利威爾身旁,重新扣緊了利威爾的手指。
※※※
「啊──終於到了!」放下厚重的行囊,艾倫大大伸個懶腰:「利威爾先生也累了吧,我們先把行李放一放,稍作休息,然後就可以準備吃⋯⋯」
聲音戛然而止,當艾倫回過頭時,才發現利威爾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沈著一張臉,難看的臉色更是感染了周遭的空氣,氣氛降至冰點。
「利、」
「喂,不是說好,住宿的地方不會太髒嗎?」
視線掃過四周,的確有幾個角落佈滿了蜘蛛網與塵埃,艾倫顯得驚惶失措:「應、應該是這樣沒錯!前幾天我爸還住這裡的⋯⋯」
「你指望一個男人有多好的衛生習慣?」還是像耶格爾先生那樣一看就知道不擅長打掃的男人。「去拿掃把!」
而這時候艾倫心裡默想,眼前的利威爾正是一名擁有優良衛生習慣的男人。但想歸想,艾倫不敢對仍在氣頭上的戀人發表駁論。
結果好好的計劃又被打亂了。艾倫拿著掃帚,把沈積已久的灰塵掃進畚箕之後,重重嘆了口氣。他們的約會有幾次是在掃除中度過的他已經懶得計算了。
花了一上午,總算將客廳整理完畢,艾倫跪在地上扭著抹布,將多餘的水分擠出纖維之外。剛掃完廁所的利威爾由拉門後方探出頭,叫了艾倫的名字。
「坐在那裡幹嘛!還不趕快上二樓!」
「咦!明明只需要用到一樓的空間啊!」
「啊?想到頭頂上積了厚厚的一層灰你能坐得住?」
「利威爾先生,」艾倫直勾勾地盯著燈光之下利威爾眉眼間流露的疲憊:「您臉色很蒼白,請先休息一下!」
利威爾提著袖子抹了抹汗。其實不用艾倫提醒,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清楚了,先不論搭車時噁心想吐的感覺,不長不短的路途中,痛覺確實不停地在腦袋裡鼓噪著,不過這些都還在他的忍受範圍內,所以他不打算理會艾倫的建議。
頂著厚重的黑眼圈,利威爾隨便回了一句「我沒事」,想調頭離開。但艾倫不放棄地捉住了他的手腕,把他整個人拖了回來。
艾倫又一次要求他休息,帶著強硬的口吻。利威爾本想甩開他,但倚靠藥物維持的體能終究比不上態度頑強的年輕人,利威爾不說話,試圖扳開扣在腕邊的手指,以行動表達不服從。
漸漸地,艾倫也放棄了言語勸說,他一言不發地將利威爾的反抗收進眼裡,僵持了幾分鐘。
緊接著,從剛才開始便一直閑置的另一隻手猛然扣住了利威爾的肩膀,一陣天旋地轉,利威爾感覺自己的後腦勺撞上了硬質帶點柔軟的掌心,但肩膀仍被擱得生疼。
一瞬間,利威爾被艾倫壓在身下,背後貼著稍嫌粗糙的塌塌米,沒有布料包裹的皮膚同樣貼緊了地面。還來不及抱怨年老劣質的塌塌米扎得皮膚很不舒服,胸前的衣料被人掀開,白得病態的胸膛暴露在空氣之中。
「喂!你做什麼!」
不理會利威爾的叫喚,艾倫彎下身,咬上了利威爾的脖子。
「唔⋯⋯」
頸側溼熱溫潤的觸感令利威爾不禁打個哆嗦,當艾倫覆蓋了一層厚繭的掌心由他的腹部往胸口移動時,渾身更是止不住顫抖。心跳加快,鼻息變得急促,唯一能夠抵禦強襲的四肢更是被死死壓住,利威爾完全呈現抵抗不能的狀態。
全身的血液在一番熟稔的挑撥下灌入下體,包覆在棉質底褲裡的性器漲得很痛,體溫上升,腦內的韻動越來越清晰,但他無暇顧及太多。
意識伴隨著熱氣與喘息逐漸遠去,沒入體內的疼痛是僅存的理智推判出來的感覺,接下來他什麼都記不清楚了──無論是飽含歉意的喚名,全與過去少年的背影攪和成一團,由餘波盪漾的漣漪劃下句點。
23.
「我快死了。」
盯著純白的天花板,失去光澤的金色眼眸為了捕捉一絲目視可能,微微閃動著。
「全身的力氣像被硬生生抽乾了一樣,手抬不起來,腳也無法動彈,甚至連您的臉,我也已經看不清楚了。奇妙的是,我的意識比平常清楚,感覺也異常敏銳,像現在,我竟然感覺得到,兵長在為我掉眼淚⋯⋯明明兵長最不喜歡的,就是在別人面前示弱了。」
勉強牽動手指,卻只能捉住飄渺的空氣。
「兵長?兵長?」
沒有得到半句回應多少感到有些不安,艾倫吃痛地轉著脖子,好不容易動了一點,眼前卻仍舊模糊一片,頂多見得若隱若現的輪廓。
「對不起,都最後一刻了,我依然令您這麼頭疼。」半瞇著酸澀的眼睛:「即使如此,我也希望,您能夠把我忘記。」
「混帳東西!你說什麼鬼話──」
將一切收進眼簾的利威爾憤怒地吼道,但再怎麼吼,喉頭上下滑動了數回,他依舊無法順利發聲,任憑言語融入黑白隔間。
本想以行動取代聲音,但利威爾無論抬腿、向前奔跑,他與床鋪之間的距離始終沒有縮短,瘦骨如柴的少年鍥而不捨地吟嚅道,床邊的青年仍舊沒有動靜,而現在,他再也接收不到少年氣若游絲的嗓音了,連反駁的機會也被不明原因剝奪。
不久,耳邊傳來了腳步聲,由遠至近,利威爾想轉身,卻發現反駁之外,連動也動不了,只能任憑那冰冷且溼黏的觸感貼上自己的頸側、掐住脖子,並且越收越緊。
──真沒用。
沙啞低沈並參有一點鼻音的嗓音在耳邊響起,伴隨刺骨的吐息。
──明明身為人類最強,卻無法為一個小鬼做什麼。
在他幾乎失去呼吸能力的剎那,一名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少年出現在他的面前,距離不到一公尺,和自己差不多高,眼底一樣有厚重的黑眼圈,深邃的眼中醞釀著憤世嫉俗的流光。
那是遇到堪比親人的夥伴之前,在王城地下街拼命求生的自己。
病床上的艾倫和自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四周簇擁的群眾,有被他殺的、有在他面前自殺的、有被巨人吞噬的部下、還有曾為義兄妹的兩人。他們渾身是血、斷手殘肢、肚破腸流,團團圍著自己,空洞的目光責備著他的無能為力。
而地下街的利威爾,趁他注意力不集中時,推了他一把。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他無力地往下墜落,像是一個無止盡的洞,竟感受不到死亡前的沖擊。
接著,他驚醒了過來。
夢境化為現實,仿佛缺氧已久,利威爾大口大口地喘息著,企圖掠奪周圍所有的空氣,遍佈身體各處的汗水又溼又黏,讓他不禁想起剛才的噩夢裡,年輕的自己施予皮膚的感觸。
對了,那是血。
然後呢?
在這之前,他看到了什麼?
什麼樣的場景,會讓自己如此氣憤?
「可惡⋯⋯!」
朝地面砸了拳頭,明白又有數十年甚至數百年的記憶被遺忘了,內心滿載著不甘,而頭疼並沒有因為失去過往的片段而舒緩,像是慾望無窮的野獸,持續啃食著屬於自己的時間。
利威爾疲倦地抬眼,發現自己身處在一間乾淨的房間,和客廳不同,底下鋪蓋著被褥毯子,而身上的衣服也換了嶄新的一件,手腕的動脈處有一點玫瑰花瓣般的粉色痕跡。很快的,利威爾釐清了所有的情況。
這次睡了多久?
一天?三天?五天?
不管如何,利威爾直覺,下次若再碰上類似的情形,他恐怕將長期在夢境中迷途迴盪,為了讓每個人類應有的未來回歸正軌。
等價交換的條件是忘卻過去。至於會忘記多少──兩千年是一定的,最壞的結果,就是連轉生後艾倫等人的記憶也不復存在,而受他影響想起前世的韓吉等人,也可能成為與他嶄新人生平行的陌生人。
枕頭上方放了一瓶水與簡單的麵包。利威爾將水一口飲盡,麵包咬了幾口,然後在兩人的行囊中,摸出一個小罐子。
將裡頭的藥丸全數倒在手上,仰著頭把近十顆的藥吞了進去。
瞬間嘔吐暈眩的感覺令利威爾乾嘔一陣。
待情況好點,利威爾壓著翻騰的胃,扶著牆壁離開房間,繞著偌大的廊道走著。
家裡繞了一圈,回到失去意識前的客廳。客廳另一方的拉門不如其他房間,它沒有闔緊。利威爾立刻由門的縫隙找到了他想找的人。
步伐很輕,坐在廊外發呆的艾倫並沒有察覺後方的動靜,所以在利威爾貼著自己的背坐下來時,艾倫著實嚇了一跳。
「哇!」艾倫轉過頭,看見熟悉的黑色髮旋:「利威爾先生!既然起來了怎麼不⋯⋯」
話問到一半停了下來,艾倫察覺氣氛不對。利威爾的樣子很不一般。
「利威爾先生⋯⋯?」
與醫院相似的姿勢,這次利威爾對於艾倫的呼喚沒有半點反應。墨色的髮絲散亂地遮住了利威爾的半張臉,由艾倫的角度僅見得利威爾緊抿著有些乾裂的唇,寬鬆的衣服不具有良好的包裹效果,讓利威爾慘白纖細的脖頸裸露在空氣之中,細緻的皮膚上有點點殷紅,是艾倫前幾天為了讓戀人好好休息而使用了點手段,順勢種下的。
艾倫不似過去,見到自己在戀人身上種下的痕跡之餘感到害臊與無措。他沈默了一會,目光閃爍不定,爾後,手指輕輕捏起利威爾寬鬆的領口,好讓衣物發揮多點避寒作用。
「⋯⋯山頭另一邊的濱海地區有一片海灘,雖然只是小小的沙灘,但風景不錯,尤其是太陽下山的時候,海面被夕陽染成橘紅色的,我很喜歡。」
伸手穩住利威爾的上半身,回過身。
「出去走走吧。一起。」
※※※
來到海邊的艾倫立刻脫了鞋子踩進海裡,但由於海風過大,即使是炎熱的季節,溼透的身體仍有可能著涼的,利威爾拉緊了出門前不忘披上的薄外套,想像自己全身被海水打濕而黏答答的樣子,不禁皺了眉頭。
「哈──海水冰冰涼涼的好舒服!」
艾倫笑著朝海裡跑了幾步,在海水淹過膝蓋前,及時跑了回來。
「利威爾先生!鞋子脫了一起過來這裡啊!」
「不要。」
利威爾忍著頭痛,走向艾倫,但一踏上溼的沙灘,他立刻放棄並繞回原處,僅在乾的沙灘附近徘徊。
「現在不脫遲早也要脫,」艾倫歪著頭叉腰道:「鞋子應該進了不少沙吧?」
艾倫指著利威爾腳上的皮鞋。順帶一提,他自己是穿夾腳拖來的。
「⋯⋯你故意的?」腳邊確實有進沙的感覺。
「咦!怎麼這麼說!我以為來海邊散步穿拖鞋或涼鞋是常識!」
「拐著彎罵人是吧。」
「非常抱歉!請放下手邊的石頭!會砸死人的!」
利威爾當然把石頭放下來了,只是,他並不是因為艾倫的一番請求才放的,而是身體的不可抗力。
只見利威爾扶著額面,痛苦地跪了下來,艾倫一驚,立刻抬腳跑到利威爾身邊。
「利威爾先生!難不成又──」
「沒事,只是被海風吹得有點疼罷了。」
「⋯⋯那果然還是回去休息比較好!」
「不需要。」甩開對方的手,「不是說想看夕陽嗎?」
「真是的!夕陽每天都可以看!但利威爾先生只有一個!」
「煩死了,我就是想看今天的夕陽,你有意見?」
經過一段不長不短的冷靜期,利威爾靠著毅力抑制住了那宛如尖銳的針頭刺進腦門的抽痛,仰起頭,看見艾倫低著頭,收緊十指,惡狠狠地咬著牙,將心裡的委屈表現在行為之上。
這才發現剛剛的言詞太過冷峻,利威爾摸了摸鼻子,暗自反省著。
「喂、我是為了我自己⋯⋯」
「到頭來,無論我多努力提升自己,都無法成為您所依靠的對象嗎?」
利威爾瞪大雙眼,看著艾倫又一次地抬起頭,向自己慎重地行了禮──左手背在背後,右手握拳,壓在心臟一側的胸口上,神情肅穆。
「──兵長。」
24.
很久很久以前,在無人知曉的陰暗角落,一名默默無聞的青年英雄誕生了。
然而,他所處的環境堪比人間煉獄,從懂事開始,「生存」成為他的箴言,偷拐搶騙、殺人放火,幹盡各種骯臟事,只為自己、為了夥伴活下去。
他打從心底期盼,終有一天,一定要見識一下「地上」的風景。
度過二十多個年頭後,屬於他的機會翩然而至。
為了活命習得的殺人技巧,竟成了實踐夢想的關鍵因子,青年覺得僥倖同時,亦為這般諷刺的命中注定嗤之以鼻,成為士兵、斬殺巨人,了解地上的世界之外還有更加自由的未知國度,雖然那是地獄一般的世界,但總比臭氣熏天的牆內要好得多。
為了自由,犧牲在所難免──亙古不變的道理,青年以為自己很懂。然而,遭遇了如同親人的夥伴與朋友的部下們慘死在自己面前,青年突然驚覺,穿梭於鮮血四濺的沙場之時,懊悔已成了毫無價值可言的垃圾。
向前、再向前,不得回頭,也不許回頭。不想死就拼命揮舞利刃,想活著就踩著同伴的屍體前進。殺人如麻的空虛感,連帶的,發洩心情的方法也迷失其中。忍耐、再忍耐,默默背負期許,只為了有朝一日窺見牆外的朝陽。
掌握微乎其微的奇蹟之前,天空究竟是什麼顏色他早無暇顧及。
少年的降臨宛如久旱甘霖。
對英雄的憧憬、為喪失親人的悲憤,有著一雙堪比陽光燦爛星眸的少年來到了他的身邊。
崇拜、恐懼、疑惑、理解進而愛戀,不斷追逐著黑白雙翼的背影,縱使萬劫不復、深陷萬丈深淵,少年依然義不容辭地挺身涉險,只為與青年英雄並肩前行。
「喜歡」一詞究竟有多久沒聽見了?又或者從未聽過,正視以前,少年已在自己耳邊不知疲倦地傾訴了數百遍、數千遍。
──害怕天明而不敢表白,或者決議赴死才來表白,我對您的喜歡,並非只是其他情感的附屬。我會向您證明,即使每日每時對您說「愛」,明日的早晨,我依然會站在您的面前,為您備好餐點。
聽取少年的表白,不知不覺成了例行公事,漸漸地,麻木不仁的心,不知何時被對方的熱情融化了表層的冰霜,少年帶著太陽的味道,走進了他的心裡。
青年是直到戰爭結束之後才接受了少年的感情,當他落到少年溫暖的懷抱時,他閉起眼睛,腦中閃過了與少年共度餘生的念頭──生活不用富裕,只要自由自在地在一起──簡單樸實、不夾雜半滴腥血的願望,人生第一次,向神明啓示。
在那之後,他如願和少年渡過了一小段平靜的生活,吃飯、睡覺、上街、聊天,日子一天天過去,那時候的青年尚未明白,身體部分代謝機能停止代表了何種意味。
直到有一天,探索新世界的召集令來了,他和少年全副武裝準備上陣時,發現許多昔日的同袍拿槍指著少年。
上頭的誅殺令宛若一盆冰水由頭頂澆至腳底,少年的妥協更是令他不可思議,他氣憤、不退讓,當著眾人的面,以肉身擋在少年面前。
然後,發號施令,不許任何一人動少年一根寒毛。
看似無意義的反抗竟然奏效了,自此,他和少年再次回歸平靜的生活,但心存疑慮的自己和親友們,在幾經思量、嘗試了生理與心理方面的實驗後,總算得到了結論。
神明偶一為之的玩笑,令青年獲得了永恆的生命,並俱備了無人能及的神奇能力。
「自此,利威爾便擁有了多數人夢寐以求的長生不老,時間的刻磨予他而言不具有任何意義。與其附加的價值是控制人類對自己存在的意識,這代表只要利威爾想要,他亦可擅自篡改一個人的記憶。」
聚集在艾爾文的家,韓吉對他們新的夥伴阿爾敏講述了前因後果。
「原來如此,所以沒有半個人對於兵長曾經存在與否、確切的時間點以及不變的外表抱持存疑的態度──除了我們這些知情者。」
所以對於利威爾成為圖書管理員的時間點印象模糊,對於沒有姓氏的人也不曾疑有他──直到自己想起了前世記憶。
「利威爾從來不是蠻橫自恃的人,只要不違背某種程度的人倫道德或綱律法紀,他並不會干涉別人的選擇權。兩千年前對待部下時是,現在對待我們也是。」
「只要利威爾願意,斬斷我們與前世的聯繫並非難事,但是他沒有。」坐在一旁的金髮家主補述:「因為他很清楚,由我們自己想起的記憶,正視與逃避是我們的自由,需要他幫忙的話他一定會幫,只要我們希望。」
「艾倫總說兵長很溫柔,溫柔到寧可背負所有也不願讓自己的部下、朋友痛苦。他活了兩千年,也經歷了兩千年的生離死別,與親友的、與陌生人的。我們想起了前世的記憶,代表著延續了前世與兵長的羈絆,這羈絆既甜蜜又痛苦,再次見證親友變老、死亡,長期下來淬煉出來的,僅只是恆久的傷疤,聰明如兵長怎麼可能不明白箇中道理?但他仍舊選擇了漠視並承擔。」
在醫院向利威爾攤牌的那天,阿爾敏將醞釀許久的情緒與疑問一股腦兒地發洩出來。
兩千年前,作為兩人狀況的知情者之一的阿爾敏,恢復記憶後照理說沒什麼懸念,有的,頂多是懷念與想要續舊的心情。但阿爾敏當下卻像個無知的孩子,問利威爾這些年怎麼度過的、數年前的事、韓吉與艾爾文等人的狀況等。無關上下級身份,如同同齡友人一來一往的你問我答。
但利威爾多數時候是敷衍的。你問我答形成單方面的攻防戰,間接緩和了凝固已久的肅穆氛圍。
阿爾敏冷靜之餘喘了幾口氣,反省方才的不理智,並喃喃整理起兩世以來過於龐大的訊息量。這次得不到答案也沒關係。
意外的是,離開前,脫口而出的某個疑問,利威爾正式回應了他。
而阿爾敏的反應,就如昨日夜裡艾倫打給自己,告訴自己他恢復記憶時,笑得苦澀。
韓吉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彈了手指:「這麼說來,他唯二憑著自己的意願強制執行的,都和艾倫有關──兩千年前憲兵團那群膽小鬼準備對擁有操控巨人之力的艾倫用刑,還有兩千年後,五歲不到的艾倫憑著對利威爾的執著想起前世記憶時。」
阿爾敏點頭附和:「我曾經轉述艾倫當時說給我聽的,他與『妖精先生』相識的過程,但那時候的艾倫滿臉疑惑地看著我,仿佛當時電話裡的故事完全不存在似的⋯⋯這麼一想也就說得通了。」
當時,阿爾敏還不可置信地向艾倫重述了前幾日曾在電話中,當他提到「妖精先生」時有多興奮,一掃被父母丟在鄉下老家的陰霾。但說再多,艾倫總堅持自己記錯了,之後,阿爾敏便把這事一直掛記在心。
「嘿、你們說,為什麼就我們幾個想起了前世的記憶?」對著空氣踢了一腳,韓吉枕著交疊的手臂,倚靠著牆壁詢問兩人。
「我的話,是因為當下一直幫艾倫思考著利威爾兵長在艾倫告白時回絕的理由,將兵長的性格考慮進去、以現實作為假設。不知不覺間,記憶就流進了腦海裡,首先只是一瞬間,再來是數個畫面連接在一起。過了幾天,艾倫如願以償地與兵長交往時,我的記憶幾乎恢復了九成。」
「不,應該不只是單純的執著。」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韓吉認真地說:「我一直沒有告訴別人,其實不只兩千年前和現在,這兩千年間,我也曾轉世為別的世代的人見過利威爾。但那時候的我並沒有想起利威爾是誰,儘管對於這名眉清目秀卻經常陰沈著臉的男人抱持疑問。於是我大膽推論──當初,艾倫為利威爾帶來的幸福令他想永遠停留在那一刻,於是利威爾身上的時間停止了。而兩千年後再次遇見了五歲不到的艾倫,他同樣下意識許了和艾倫有關的願望,所以時間又重新啟動了。當初時間伴隨的能力,在他即將恢復成人類之軀後逐漸失效,喜歡追根究底的我們也才有機會想起前世的自己。」
「兩千年前人類勝利的關鍵鑰匙,和兩千年後突破利威爾心房的心靈發條⋯⋯全都是艾倫.耶格爾持有。」大多時候保持沈默的艾爾文提及艾倫的名字,欣然笑道:「真是了不得的孩子。」
人類最強與人類的希望,與人類的未來緊緊相連。
兩千年前如此,兩千年後的現在亦是。
「鼎鼎大名的調查兵團史密斯團長!你有什麼建議能令這對遲鈍到不行卻偏偏掌握著人類意識的笨蛋情侶腦袋開竅?」韓吉碰踏地跳到艾爾文後方,撐著沙發椅背傾身問道。
「靜觀其變吧──遲到了兩千年的幸福,並非由我們外人插手管的。」
他們是否會因著利威爾忘卻過去並重新擁有未來的同時,失去兩千年前的記憶?縱使有諸多不捨,如今也只能任由命運擺弄了。
並非放棄,而是相信。
相信那兩個人,今生一定會幸福。
25.
利威爾錯愕地望著眼前的棕髮青年,細細打量這熟悉到不行的行禮姿勢,看是否能從一些小地方找出標準之外的蛛絲馬跡。
──不行。無論是手、腳、腰、甚至收緊的下顎,全都完美得找不出破綻。
一瞬間,如同一灘死水沈悶的青灰閃過銳利的寒光,步伐挪動地迅速且突然,利威爾如閃電雷擊般蹭進艾倫身旁,靈敏的雙手在對方的衣襟與腕部流竄。
被揪緊的當下艾倫根本反應不過來,利威爾拉了他一把,破壞他的重心、再來是身體的平衡,借力使力,趁艾倫向左前方傾倒同時施放在衣襟的力道增大,天旋地轉,一個一米八以上的年輕人被一米六的利威爾任意扳倒在地。
過程是輕而易舉的,摔到地上的剎那間的刺痛令人毫無招架之力。當利威爾的掌底快狠准地落在艾倫的鎖骨旁,艾倫幾乎是下意識驚叫出聲。所有的知覺感官似乎集中於那一點,以至於利威爾跨坐上來,並且將整個人的重量壓制住他的上半身時,艾倫未有半分抵抗。
「把人當小丑、看人唱獨角戲很有趣嗎?」加強壓制的力道,利威爾咬著牙說:「性格真惡劣啊、艾倫。是學校哪個小鬼教你的?還是醫院那些上梁不正的偽證醫師要你這麼做的?別告訴我是早已恢復記憶的阿爾敏,或是永遠不嫌口水浪費的韓吉和艾爾文?」
艾倫疼得目眶泛紅,險些掉出淚來,窒息的感覺使他不得不張大嘴巴吞食周遭的氧氣。然而,縱使骨架全散的錯覺未從身體分離,艾倫依舊先將視線移回身上的青年,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盛怒之下的利威爾仿佛回到了過去那動手比動口快的小混混,得不到答覆的情況下他高舉起拳,睨著身下的人的臉,眼角瞇起的瞬間拳頭落下──
鼓膜接收到一股風壓,四周沙塵飛揚,皮膚卻沒有遭受到一絲損傷。
「⋯⋯真令人火大。」
說完,利威爾起身,指縫間仍殘夾著細緻的白沙,但他選擇的不是先清理卡在指縫的沙粒,而是調頭準備離開。
「兵長!」
艾倫叫住利威爾,隱忍著腦袋的昏沈撐起上半身,用力時還牽動了肩部尚未成型的傷口,齜牙咧嘴地發出一單節音。
「我不知道該怎麼開口,關於我已經恢復記憶的事。」摀著宛如脫臼般疼痛的患部,艾倫匆匆解釋:「因為兵長似乎很不希望我想起來,甚至動用到您最不希望使用的能力,命令我忘掉前世的記憶。」
利威爾停下腳步,沒有看他:「我一直都很霸道,所以才能當你們的長官。」
「不是的!兵長是個有威信的人,但絕不是一個霸道無理之人!」
艾倫維持手邊的動作,緩慢地從地上爬起來。
「大家崇拜您,不僅只是部下對長官的憧憬,或對人類最強的絕對信仰,調查兵團的大家之所以信賴兵長,是因為我們都瞭解,兵長是個溫柔又堅強的男人──關心部下、將同伴視如己出,背負人類與逝去的人的期待,在戰場衝鋒陷陣──就連我希望兵長忘了我好好活下去時,也被您斷然拒絕了──以『被遺忘的人比死去的人更悲慘』為理由。」
說著說著,嘴角微微揚起柔和的弧度:「我愛上的,正是擁有強大心靈的您。」
如果哪一天我不能動了,到那個時候,請務必答應我,不要自責,忘了我,然後,請您好好活下去──做完健檢回家的當下,艾倫強忍著痛、哽咽的衝動,故作鎮定地對利威爾說。
而那時候的利威爾也和剛才一樣,怒不可遏地攥起他的衣領,讓他感受身體懸空的恐懼感。但握得死緊的拳頭始終沒有砸過來。
──還有餘韻顧及到我?少小看人的!被遺忘的人比死去的人更悲慘!你他媽想當個腦袋裝屎的可憐蟲嗎!那你何不在第一次被巨人吞噬的時候去死啊!
利威爾沒有哭,哭泣的方法早從懂事的那刻起被丟在地下街的某個角落了。成為兵士長、成為人類最強之時,他更是失去了用眼淚發洩情緒的資格。然而,艾倫仍舊捕捉到了,那極盛的怒火之中,梗塞般的悲慟。
艾倫立刻抱緊了他,沒有多說,只有不斷重複的道歉,向利威爾、向自己堅強的戀人。
「⋯⋯強大個屁⋯⋯」利威爾語速放緩,側過身,壓低嗓音道:「⋯⋯若我真如你所說是那麼值得倚靠的人,我就不會連一個躲在角落暗自哭泣的小鬼都不知該怎麼安慰了。」
未來的光明僅隔一步的距離,利威爾盡可能與時間展開拉鋸戰,不只是因為擔心自己遺忘了艾倫等人後緣分跟著消失,還有自始至終都覺得自己什麼都可以拋棄,就是不能丟失他耿耿於懷了兩千多年,見到的某幕場景。
那名總是笑得如向日葵花開的少年、不曾放棄與病魔糾纏的少年,經常趁著他外出或者入眠時,躲在角落暗自哭泣。
同平日的例行報告,那次結束的特別早,簡直就和完全沒開會、只是到總部留個足跡一樣,利威爾得到了更多與艾倫相處的時間,立刻馬不停蹄地趕回他們的家。
到了房間,利威爾因為沒有看見艾倫而顯得有些慌張,但找尋一個病懨懨的病人並非什麼難事,很快的,利威爾便發現了浴室的動靜,走了過去。
他永遠也無法忘懷那一幕──熱水源源不絕地從蓮蓬頭灑下,少年全身的衣服都被澆下來的清水浸溼,那一天天消瘦的骨骼縮成半個圓弧,少年將頭埋在曲起的雙腿之間,渾身發抖。
我不想死、不想丟下大家、不想被人遺忘──少年不停嘟嚅著同一句話,泣不成聲,傾瀉而出的眼淚被溫熱的水流蒙混隱蔽。正如少年的彷徨無助,在眾目睽睽之下,偽裝成乾淨純白的笑容。
若遺忘是一種罪,那麼,忘記艾倫終歸只是個十幾歲的少年的他,更是罪不可赦。
愚蠢的上司兼不稱職的戀人。
擁有對付巨人的游刃有餘,卻沒有跨出一步安慰少年的勇氣。
艾倫睜大了眼睛,看著對方幾不可見的顫慄,隨後,眼角的冰霜又釋然地融化開來。
「──我很迷惘。」艾倫轉過頭,目光落在蔚藍的海面上:「我是個只懂得橫衝直撞的小鬼,常常一頭發熱地說了大話之後又逕自檢討起自己的所作所為。我真的還有四、五年嗎?四、五年的時間真的有辦法親眼見到僅曾出現於圖片中的景色?兵長是因為我快要死了才選擇留在我身邊的?我死了兵長是否會忘了我?」
因此才會哭泣、才會害怕,但自己又不敢表現出來,說到底,就是自卑。
「明明因為您的溫柔而喜歡上您,卻害怕兵長僅只是因為溫柔才答應待在我身邊的;明明知道您不是個隨波逐流的隨意之人,卻害怕您的堅執會在我離開之後崩然瓦解。」笑顏泛起一絲苦意:「明明在您選擇我之後就應該滿足的,我卻貪婪地想要更多。」
想要殺掉所有人、將兵長永遠鎖在自己身邊不讓人看見,死亡之時想將兵長一同拖下水,為了讓兵長真正的永遠屬於自己──一個壓抑太久產生負面思想的人,乍現的靈光、如此病態醜惡的心,連自己都感到噁心。
「我不敢說──四、五年太短,短到我不願將我的恐懼帶給答應和我一起逐夢的您。我們人生大部份的時間沈浸著悲傷,所以,我希望至少在這短暫的四、五年當中,忍住心裡的焦躁不安,窮盡所有的愛戀與喜悅,最後一次,獻給您。」
所以才盡全力地笑著,為了不讓負面思想有任何佔據意識的機會,也是為了珍惜與兵長相處的最後時光。
只是,偶爾兵長不在,他也會想放下一切矜持,放縱自己。
他終究是個怪物,同時也是個人類。
四、五年很短,卻過得很充實──因為他得償所願地和利威爾到了牆外的世界,見到了海洋、見到了高山、見到了雪原⋯⋯最最快樂的時光,全都是和利威爾一起度過的。
他不禁感謝起捉弄了他們兩人命運的老天,讓他與利威爾相識相戀。
「所以請您千萬不要自責。」
艾倫說。帶著堅定的口吻。
利威爾重新將目光聚焦在艾倫身上,此時艾倫也回過頭看著他,嘴邊掛著豁然的微笑──如同往常一般,兩千年來不曾變過。
「⋯⋯狡猾的小鬼、這是對我不信任你的控訴嗎。」
「怎麼會?說到信任,我為您做的遠遠不夠。」艾倫走過去抱住利威爾,下巴輕倚著他的頭頂:「剛剛又任性了,真的很抱歉。」
「⋯⋯少自大了,明明只是毛沒長齊的臭小鬼。」
「我覺得毛沒長齊,比兩千年來都不長毛的您好上太多了!」
「⋯⋯」
「痛痛痛痛痛──!肚子!為什麼光捶肚子!」
「啊?當然是捶捶看還有什麼髒東西沒吐出來的。」
抱著肚子垂下眉角,艾倫無奈地凝視著利威爾,深吸了幾口氣。
「後悔嗎?梧桐樹下重逢時,強制消除了我的記憶。」
「別小看自己的傳染能力,病毒小鬼。」溫柔善良的心。或許起初是感到愧疚的。「但對於你的事情,我不想後悔。」
「⋯⋯輕易說出這麼帥氣的話,讓我有點不爽。」
「你試試,算你一顆牙齒。」
想起審議庭的初次「表演」,兩人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
艾倫再次走向前,但這次不急著將戀人納入懷裡,而是用結了厚繭的手掌,磨蹭利威爾因海風變得有些冰涼的臉龐。
「我想說的是──我很高興,兵長遵守了我們的約定,直到最後一刻,都一直待在我身邊。」
輕輕抵住了對方的額頭,使得溫熱的吐息彌漫於兩人之間。
「對不起,讓您等了兩千多年,真的很對不起。」
為自己總是遲來的降世感到抱歉。
「還有,謝謝您從來沒有忘記過我。」
並且,對利威爾的無悔表達謝意。
艾倫.耶格爾的祈願,從來都不是停駐、也不必回首。
「──這次,我想和您一起變老。」
26.
兩千年以來殘存的記憶還有多少?
永無止境的悲愴?風起雲湧的演繹?扭轉乾坤的始末?抑或、對唯一一人的忠貞不二?
利威爾和艾倫.耶格爾從來都是相似又極端相斥的兩個個體,危機四伏的生活與幸福美滿的家庭,為生存殺人與為義理殺人,人類最強與巨人之王,長官與新兵,一個承載白翼、一個背負黑翅。他們同是調查兵團的孩子。
其實初衷為何、重要與否皆由過程與結果決定,有人能忠於自我最後不一定達陣,有人獲得風平浪靜的結局不代表進程不夠波濤洶湧。
世事變化無常,唯獨看你願不願意賭一把。
羽翼翅膀,非得一對才能翱翔天際。
曾經的金髮部下聰明依舊,溫婉的外表下藏有綜觀大局必要的冷靜,他的問題圍繞著中心人物旋轉,關於前世、關於兩千年間、關於十幾年前、關於從今往後⋯⋯關於那名騰焰飛芒的少年,對峙時是否膽怯。
利威爾僅僅挑了一個回答,以他一貫的風格。
──我對自己的選擇抱有質疑,卻從不後悔。
「⋯⋯我果然、太寵你這傢伙了⋯⋯」
「利威爾兵長!」
軀體的墜落來得猝不及防,艾倫扶著他的肩膀,順勢蹲跪下來,及時緩衝的效果不是頂好,但至少沒讓懷中的利威爾受到傷害。
艾倫心急地想站起來,利威爾卻拖住了他的手臂。
「三個命令。」
利威爾慎重地壓低嗓音,命令昔日的部下。
「第一,我不想睡海邊,風大地髒腥味又重,身體還容易變得黏答答的、噁心死了。」
「恩,我知道了。」
艾倫點點頭。利威爾潔癖成性這點他一直知曉。
「第二,告訴艾爾文還有韓吉『閉上嘴過你們的生活』,然後順便幫我補上兩腳。」
「誒?他們好歹是我的長輩,前世更是我的上級長官,我──」
「你的監護人是我。」
「⋯⋯我明白了。」
半是無奈地垂下肩膀,艾倫暗自思量著要委婉到什麼程度才不至於得罪他人。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
如同貓科動物,利威爾用他那經海風與陽光曝曬而附著了少許白色結晶體的頭髮蹭了蹭艾倫的胸膛。
「在我醒來以前,陪在我身邊。」
聽懷中打從心底愛慕的戀人竟提出有點可愛又任性的要求,艾倫鼓著腮幫子侃侃而道:「說什麼呢、我可是比巨人的恢復力還要難纏的怪物小鬼哦!不管是您睡著的期間或是醒來之後,我一刻都不會離開您的!」
艾倫露出利威爾最喜歡的笑顏,長長的眉眼間彎成新月似的弧,濃密的睫毛像把蒲扇忽閃忽閃地扇著,隱藏在眼瞼底下的眼睛想必也是滿溢著歡愉吧?如果正如他所想的,等會的夢境肯定不會太過無聊。
是啊、什麼未來過去,無暇顧及的東西通通滾蛋吧!
兩千多年的紅線拉得很長很長,長到看不見延綿的形狀,但它現在確實地綁在艾倫的手指頭上,一樣的材質、一樣的編織、一樣的結,利威爾的無名指也有一個。
啓動時間的鑰匙,治療頭疼的特效藥,始終如一,都是笑顏的主人所持有。
⋯⋯姑且、相信你一次吧。
在沒有強制力制約的情形下。
「哼、還不賴⋯⋯」
一股倦意襲來,利威爾想,經歷無數漫長的黑夜,如今總算可以放下了。
「艾倫.耶格爾⋯⋯」
「是。」
「艾倫⋯⋯」
「是的,我在這裡。」
抬起的手軟綿綿的,指尖觸碰到柔軟的皮膚時宛如觸電般稍稍收了回去,爾後,那相較於自己的溫暖纏撫著他的手背,伴他沿著蓬鬆的棕髮、刺刺的眉毛、耀眼的金眸、形狀皎好的耳殼來到臉龐的輪廓,順著硬朗的下顎、精緻的鎖骨、最終停在厚實的胸膛前。
由掌中傳回的規律心跳宛如安眠曲,利威爾覺得自己的眼皮真的吸了太多的水分、達到飽和,以至於靠意志力撐也撐不到幾秒。
一顫一顫,睜開、半垂、微瞇至完全閉合,艾倫嘴邊的弧度也從一開始的上揚、僵硬、輕抿回到當初的強隱。
艾倫忍不住將壞中的戀人往自己的胸口摟,收緊了環扣在肩膀的雙手,頭靠著對方順柔的黑髮。
「您相不相信有一種感情,永遠不會輸給時間?」
艾倫用顫抖的聲線,詢問了懷裡不知何時才會醒來的戀人。
「被歹徒持刀刺傷的瞬間,我想起托洛斯特區奪還戰,被朋友們從巨人的身體裡拖出來時,映入眼簾的風景。」
也正是那一剎那的痛覺,自他被消除記憶以來,腦中第一次閃過了與前世有關的畫面。
「掀開浴血的幕簾之後是烽火連天的場景,巨大的肉塊張開血盆大口欲將我們吞蝕殆盡,隨之而來的是一道急如閃電的光芒,令絕望逆轉為希望,您鋒利的一刀開拓了我們前行的道路。」
佇立在巨人身上的堅毅背影,敲響了初戀的鐘聲。
「那時候我想『啊、這就是我的天』!翱翔天際的黑白雙翼,隨風飄逸的綠色旗幟,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加入特別作戰班、或是接踵而至的戰爭,您立於頂點回頭俯望著我們,將背後毫無保留放心地交給我們,您知道嗎?對我來說,這比任何讚許都要來得欣慰。」
對最強之力的無限嚮往,對肢體暴力的恐懼,對極端認知的好奇,對混濁不明的理解,理解繼而肯定,肯定繼而追求,追求的盡頭,是想要伴其一生的至死不渝。
當艾倫知道自己喜歡上利威爾的那一天,他就決意堅持到底了,巨人仍未驅逐,兵團的危急警示燈仍未熄滅,但正是因為他那不符合年齡的勇敢與契合年紀的執念,在毅然決然將心臟交出去之後,他把對於直屬上司的愛情放進了空蕩蕩的胸口之中。
憧憬轉為愛戀,近乎真理的老梗橋段。
放在艾倫與利威爾之間,卻又自然地不著痕跡。
他們的愛情,無論是喜歡上對方或者互相喜歡都是奇蹟。
歲月的差距,利威爾部分的人生艾倫注定不能參與,他遲到了整整十五到二十年,而就在那十五到二十年間,正好是利威爾「成型」的最關鍵時期。
利威爾是如何出生的?利威爾的父母是誰?利威爾懂事時經歷了什麼變革?利威爾是如何結交人生中第一位的朋友的?利威爾為何本性會如此溫柔?利威爾為何總是不苟言笑?
太多的疑問一磚一瓦地築成一道不輸給瑪利亞、羅賽、席納的高牆,或許比超大型巨人還高,越是接近越覺得高聳。而從原本的疑問連綿不絕地冒出新的端迷,近乎絕望地將他們兩人阻隔在不同的世界。
牆面光滑、沒有紋理可以任人攀爬,想拋錨鉤又看不見峰頂,眾人束手無策的情況下,他拿起腳邊的石頭,挑了一個角落細細敲擊著某一處。
石頭敲裂了再找,問題解決了就換下一題,對利威爾的疑問不停增加,但艾倫也沒有因此氣餒或忽略之前好不容易取得的解答。
日復一日,滴水穿石,點石成金,當鑿破牆壁的同時,對方孤獨的身影紮實地映入眼簾。
萬分甚至億分之一不到的機緣被驅逐小子所奪取。
儘管萬分艱苦,只要能擁抱利威爾,一切都覺得值得了。
這次也是如此、這次一定行的。
縱使利威爾全然忘了自己,他也能像兩千年前的自己那樣,創造未來、創造奇蹟。
只要他還是艾倫.耶格爾的一天,他就會想盡辦法,讓利威爾再一次愛上自己。
「利威爾先生⋯⋯兵長⋯⋯」
凝聚了兩千年前的愛戀與今生的憐惜,垂懸於眼角邊緣的淚水終於不住克制地滑落下來,一滴、兩滴,打在利威爾沈靜的臉龐。
「醒來之後,請您務必聽我說──⋯⋯」
呼嘯而過的狂風,將耳邊的誓言淹沒在濕鹹的空氣之中,固結的行徑,又尾隨喧囂而逝。
艾倫伸長了左手,穿過利威爾的膝窩,右手則是維持原樣,扶著利威爾外側的肩膀,讓利威爾倚靠著自己的前提下,將整個人橫抱起來。
艾倫走進浪花停駐的地方,腳套回閑置已久的鞋子。此時又一波浪延展到了他的腳踝,一股推力將他往後推,下一秒,擱置腳底板的細沙因著海浪倒退的拉力,隨它跑了一陣,於新的一處砌出一小堆的沙丘。
回過頭,逐漸西沈的夕陽將海面渲染成一片橘紅,平面底下的運作使得表面變得不再平靜,無形的力量操控著流動,讓觀賞的人以為映照下來的影像前後搖擺不定。
艾倫為此景頓了一下,爾後又重新邁開步伐。
條紋狀的鞋印碾在被海水潤澤過的沙灘上,艾倫一次又一次地提足,留給大自然一枚枚大同小異的痕跡,但大自然也是活的、也會生氣,它驅使的大海將這綿長的痕跡吞噬、覆蓋、吞噬、再覆蓋,幾經波折,灘邊的痕跡完全消失了,彷佛這偏僻的秘境,從未有人涉足。
但是艾倫依然沒有停下他的腳步,懷中抱著沈睡的利威爾,鍥而不捨地向前行。
走著走著,再一次留下屬於自己的、鮮明且獨特的足跡。
《忘卻時間的青年》 本篇完
艾倫考上大學後,利威爾履行了與艾倫的約定,搬進艾倫大學附近的新居。
新居是艾倫的父親就讀醫學院時,為方便上下學,特地買的一間二十坪左右的小公寓。兩房一廳,有一衛浴和陽台,廚房也囊括在內。因為當時算全新落成,而他的父親只住了幾年,後來也沒時間處理出租或賣出事宜,只有偶爾到附近辦公時才會小憩一番,兩人搬進去前又請過裝潢與清潔公司重新粉刷與整理,所以住進去之後,幾乎沒有發生任何問題。(排除利威爾極端潔癖的話。)
利威爾也是在那個時候認識艾倫的父親的──一個文質彬彬的男子,溺愛兒子的笨蛋父親,知道自己的兒子正和一個大他很多歲的男性交往,不僅沒有反對,見到利威爾時還頻頻向他道謝,謝謝他把艾倫帶得這麼有出息,考上他曾經就讀的醫學院──這對過去不愛唸書整天只知玩樂的艾倫簡直是天方夜譚。
之後只要回來探望艾倫,艾倫的父親總會邀請他們到一客至少上萬元的五星級餐廳用餐,也因此,利威爾才驚覺轉生後的艾倫其實是個家境富裕的富家公子哥。
艾倫向他解釋,自己的父親是位名醫,經常與正商名流打交道,所以在物質享受方面和自己完全不一樣,方便比什麼都重要。這似乎也和從小的教育有關,帶艾倫長大的母親可是位勤儉持家的傳統婦女。
難怪每到一個地方就選擇置產⋯⋯令人跌破眼鏡的金錢觀。
還有艾倫,到底是多生疏才沒有受到父親的影響?其實過世的耶格爾夫人比時常悠游於權貴之間的耶格爾家主還要厲害許多?他們的兒子竟然連平常的外表穿著、待人處事,半點有錢人家少爺的驕矜氣息都沒有。
不過,也許正是因為艾倫的寬容隨和,他們才能在不構成爭執的情況下交往並同居超過一年。
利威爾是被一陣翻箱倒櫃的砰喀聲吵醒的。
睜開眼睛時,四周的景象仍彌漫著一層薄霧,霧的另一頭本該存在的身影此刻空空如也,棉被的溫度也早已冷卻。
長時間趴臥的姿勢讓頸部的肌肉僵硬得發疼,於是他翻了身,垂下眼簾,將目光轉移到發出雜音的同居人身上。那顆棕色毛茸茸的腦袋不停地在他視野裡左右晃蕩,看得他太陽穴深處再次抽痛起來。
「早上好,利威爾先生。」留意到戀人醒了,艾倫趕緊放下手邊的工作旋身走近床邊:「頭還痛嗎?不舒服的話可以再多睡一會,昨天我已經幫你向校方請好假了。」
「⋯⋯吵。」
「不好意思,請再稍等一下,馬上就好。」
一個安撫性質的親吻,利威爾的手臂幾乎是下個瞬間揮向對方的。但艾倫這次的早安吻不似以往放肆,僅只是蜻蜓點水般貼上了利威爾稍嫌冰涼的唇後便放開了,也因此少挨了一拳。
這下好了,連等都不用等,他也沒那個興致再回去睡回籠覺。完全清醒的利威爾從床上爬起來,邊套著置於床頭的棉質浴衣邊打著呵欠。
「你拆房子嗎?」
「找臨床醫學概論的課本!」艾倫回到原處繼續翻著書櫃:「教授上個禮拜發話說這個禮拜考完隨堂小考後要用,沒帶就當掉。」
「既然是上禮拜說的,怎麼不先準備好?」
「哎?那個、那天晚上本來要找,但是突然接到韓吉小姐通知我說你在教師聚會中喝得爛醉。後來我接你回家,沒想到才剛進門你就突然吻上來所以我──」
「砰」一聲。先是後腦勺被一枚柔軟的物體砸個正著,然後,腳邊堆疊整齊的書報雜誌被落下來的物體攪弄得亂七八糟。
艾倫無奈地拾起仍殘有餘溫的純白羽毛枕,半鼓著腮瞥了一眼走進浴室的小巧身影,才重新正視起落了一地的雜物,嘆了口氣。
「啊啊、又亂了⋯⋯」
不過,能看見耳根子通紅的利威爾先生,就算要他再整理個三五遍他也願意。
正當艾倫認命地放回枕頭,捲起袖子準備重新來過,浴室傳來了含糊但不失力度的嗓音,清冷中帶點沙啞。
「左邊倒數第二層的抽屜。」
艾倫聽了立刻笑逐顏開。
「謝謝你,利威爾先生!」
利威爾梳洗完畢後,房間已如往常一般齊整如一,地面明亮如鏡,櫃子也沒有翻找的痕跡,棉被已折成一疊堆在床角,離浴室最近的床邊則放了自己的衣著。
穿上留有陽光味道的衣服和褲子,利威爾一邊整著衣領一邊走到客廳。公寓的客廳與廚房是相連且建成開放形勢的,艾倫於廚房忙進忙出的身影一幕不漏的投射在他的視網膜上。
當年動不動就紅著臉的青澀少年如今已蛻變為成熟穩重的帥氣青年,不僅身形拔高了不少,經年累月鍛鍊出富有力度的肌肉亦勻稱地分佈在身體各部位,然而,他裹著圍裙與頭巾的樣子又好似從前一般完全沒有改變,就如踏入大學新環境的他,對利威爾的感情只有升溫不曾低減的專一。
「我加了點昨天超市新進的山椒粉調味,看看這合不合你的胃口。」
利威爾坐到餐桌前艾倫剛好準備了一盤蛋包飯,熱騰騰的蒸汽不斷由金黃柔軟的蛋包流瀉而出。艾倫將它端給利威爾,不忘在盤子邊緣擠上一小團的番茄醬,之後便將雙手背在背後等著利威爾點評。
挖了一小口放進口中嚼了嚼,利威爾沒有對上戀人慇慇期盼的眼神,只淡淡說了一句:「還不賴。」一口接著一口,以行動表達他對新口味餐點的肯定。
艾倫也替自己準備了一份一模一樣的早餐,但他不急著享用,而是先在水槽邊清洗著使用過的鍋鏟,直到利威爾吃完仍努力地刷洗著。
利威爾走近他:「換手吧,你去吃早餐。」
「咦?不用啦!都快洗好了。」
「我今天不用上班。」
蠻橫地搶過艾倫手中的菜瓜布與油亮的平底鍋,利威爾重新擠了一球清潔泡沫,仔細地刷著鍋子邊緣與鍋底的銜接處。
「利威爾先生是想讓我多點時間做考前復習嗎?」被搶了工作的艾倫並沒有立刻回到餐桌前,而是打開了水龍頭,搓洗完抹布,細細地擦拭瓦斯爐邊緣:「沒關係的,今早起床時我已經把自己整理的重點全都讀過了一遍,所以,我認為今次的考試可以穩穩拿個A。」
爾後,用沾著油漬的食指搓摩鼻尖:「況且,要我平時多讀點書好奠定基礎的不就是利威爾先生嗎?像這種隨堂測驗對我來說根本小菜一碟。」
幾年前告白的場景再次浮現腦海,利威爾還記得,在他同意交往之後的隔天,艾倫便回到了校園,過著他平凡的學生生活。
不一樣的是,艾倫泡圖書館的時間,遠遠超出了他追著利威爾跑的時期。
下定決心之後的艾倫,天天與圖書館典藏的各大醫學院的考古題奮鬥,有時還會向友人借參考書彌補過去課堂上錯過的課題。那陣子的艾倫總是一副愁眉苦臉的,但從不說出放棄之類的喪氣話。
因為我想成為配得上利威爾先生的男人嘛──當時誇下海口的少年帶著傻氣,不僅一次認真地對利威爾說道。然後在一年多後的大學榜單上頭,如願地找到了艾倫.耶格爾的名字。
見一個人為自己這麼努力的模樣,說不感動是騙人的。
「⋯⋯沒拿個A+今晚就別想碰我。」
「咦咦!怎麼這樣!」
當艾倫迅速解決了自己的份量時,時間已經接近整點了。
大學一堂課的結束剛好是每個時段的整點,下課時間十分鐘,也就是說整點十分是下一堂課的開始。
由公寓出門到艾倫的系館,走路會花上十五分鐘左右,於是艾倫出門前,不忘在玄關的鞋櫃裡挖出單車鑰匙,選了一雙白底球鞋,匆匆繫著鞋帶。
等利威爾洗完艾倫的盤子,艾倫還沒離開。他繞回了客廳,趁利威爾還站在櫥櫃前、墊著腳尖把碗盤放回廚櫃時出現在利威爾的後頭。
「忘了什麼東西嗎?怎麼又回來了──」
利威爾轉過身,皺著眉,話還未說完,唇上便接收到了今早的第二枚親吻。輕輕摩擦過細緻的皮膚,在利威爾的耳邊停了下來。
「保佑我考試順利的Kiss Goodbye!」
溫熱粘膩的氣息撒在敏感的耳邊時,利威爾的肩膀微不可見地抖了一下,回過神時,半是遲疑地摀住發燙的耳朵,而調皮的戀人早在說完話之後便跑個沒影了。
事發突然,對於艾倫踩著鞋子走進家裡的行為,利威爾甚至沒有反應過來。
「⋯⋯一個大叔的吻哪能招來什麼幸運。」
15.
雖說艾倫替自己請了假,但一個上午下來,家裡清完了、身體覺得好多了,多出來的半天也不知道要幹什麼。利威爾左思右想,最後還是搭了電車回到自己工作的地方。
同在一個高中任職的韓吉見他踏入校園,先是驚訝一個請假的人怎麼又跑來了。聽完理由之後,不顧當事人的意願,拉著他回到專屬實驗室。
一關上門,忍了許久的笑意立刻失去控制地爆發出來。
「噗哈哈!不行了!受不了了!不管是艾倫還是利威爾你都噁心得要命!」
「⋯⋯需要換副眼鏡可以跟我說一聲,混帳眼鏡。」
「咦我只是如實表達我的感想啊哈哈!砸壞我的眼鏡沒關係,但眼睛只有一雙呀哈哈哈──把拳頭收起來,我、我會忍住的!真的!」
就像賽車手和賭徒上戰場前向他們的幸運女神尋求幸運之吻、噗⋯⋯萬萬沒想到自己堪比橡皮糖黏人的態度竟令利威爾將上午的事情巨細靡遺地描述出來⋯⋯千萬別告訴我利威爾是在炫耀啊!不過看他的樣子恐怕連曬恩愛都是毫無自覺的──韓吉眼角帶淚地想。無論如何,利威爾死板又硬邦邦的性格稍微軟化了是件好事。
「無論上輩子還是轉生後的艾倫,都是世間不可多得的天然兼純情系浪漫主義者呢──對象還是同個大叔!」
「囉唆。反正我就是脾氣暴躁神經質又有嚴重潔癖的矮子大叔。」
「哎呀利威爾真不愧是我上輩子和這輩子的心之友,不用言明既能意會!但我不會這麼矯情地稱你矮子而是會直呼你為豆丁哦!」
利威爾剮了她一記眼刀表達心中的不滿。
韓吉不以為意,於堆滿雜物的空間優雅地踩了幾枚輕快的舞步,「啪嗒」一聲,任由身體跌落至柔軟的旋轉沙發椅。那五指一般的外形像極了一隻巨手捧著女人苗條的身軀。
「這不是很好嗎?有個能回去的地方,有個永遠等待你、迎接你的人。」
「你知道的,『永遠』這個詞在我看來有多麼不切實際。」
早在兩千多年前失去未來的青年扣緊臂膀,半垂著眼簾淡然道。
沒有改變的現狀,和艾倫交往後,僅多了一個寬心的歸所。
並非不相信艾倫,只是兩千多年走了太久,對於物是人非的情節已差不多痲痹。
親眼送走在痛苦邊緣掙扎的少年,當年的錐心之痛,兩千年來從未削減,骨子裡病態地銘記當時的感覺,扎人的、寒凍的、窒息的,烙印的教訓一聲聲告訴他不得再次犯下同樣的錯。
然而,孩子本身綻放的光芒太過耀眼。
他很高興轉生後的艾倫,儘管不被前世的記憶伴手絆腳,依然選擇愛上自己、不離不棄,深刻明白他的處境,處處為他著想,將下半輩子設立在與自己共度的基礎條件之下,並且為了與他齊頭並進,拼命努力著──即使不聰明,艾倫仍舊考上了醫學院,即使他的性格難搞,艾倫仍舊視他如珍寶的呵護著他。
過去人類的希望,如今堅定的意志亦令人為之動容。正如狂風暴雨之中瞬顯的巨嵐,吹散了群集的烏雲,讓充滿希望的光輝再次現世。
這教他如何不依戀過去那短暫卻最幸福的時光呢?
明明再普通不過的結局也是他送少年離開,他卻寧可再忍受一次苦痛、說服自己已經習慣了,也要保護那竄微弱、卻溫暖無比的火苗。
結果如何,已都無所謂了。
「其實我一直很感謝,你沒有選擇消除我們的記憶。」韓吉半瞇著眼,「明明擁有如此方便的能力,比別人掌握著更多選擇的機會,你卻總是退居一步,將選擇權交付給他人。」
韓吉望向佇立在門口的利威爾,笑容誠摯。
「有你這麼溫柔的朋友,我感到自豪。」
「⋯⋯噁心。」
「欸──好受傷!難得我真情流露!但你不僅回嗆我還一副看髒東西的模樣瞪我!」
利威爾別過頭,凝視著房間的一角。那裡像是站了一名孩子,睜著水汪汪的大眼,將充滿歡樂的心情展現在他的肢體語言上。
數年之後,當孩子成長為少年,他依然故我地在空白的心底深處,用他專屬的弧度刻下利威爾的名字。
真傻,不是嗎?
「⋯⋯你們真喜歡擅自替人貼標籤。」
「你的另一個人是指艾倫?」
利威爾緊抿著雙唇,對友人的問題不置可否。
「利威爾,你記得當初見到艾倫時,他在你心目中的第一印象嗎?」倚靠著椅背,仰起頭:「一根筋的驅逐小子、擁有太陽一般閃耀的金色獸瞳的少年,早大人一步認清世界的殘酷並見識到地獄般的慘景,卻從不掩飾對充滿希望的未來以及與巨人第一線接觸的調查兵團的無限憧憬──」
「只是個急著送死的笨蛋而已。」
「哈哈哈、的確天真的讓人不忍直視啊!」韓吉咯咯笑著:「看著那麼善良的他,不知不覺被影響一般,令人不經意想起過去曾經徹夜高談夢想、對著每一天的破曉滿懷希望的自己。」
是什麼時候開始埋首於巨人實驗當中?又是什麼時候開始將憎恨強化為癡狂?具體轉變的原因其實已經記不清楚了,直到驀然回首的那天,才驚覺初衷早在充滿血腥的殺戮之中逐漸變質、再變質。
得知人類瀕臨滅絕的窘境幕後其實是人類自己譜出來的戲曲,那孩子疑惑過、懊悔過,卻從未想過退縮。
明明只是個孩子,卻有著天不怕地不怕的強韌意念。
「『人類的希望』,對那孩子來說,既合襯又是不許推卸的重擔。」
若自己最親愛的家人朋友被最可恨的敵人殺了,而事實上,自己正是敵人的同類,然後遭受保護對象的異樣眼光看待⋯⋯十五歲的自己,真的能承受那龐大的心理壓力嗎?
「這世上能忠實初衷並且實踐夢想的人有多少?見證巨人的滅亡並且親手摧毀建築在人類周圍數百年高牆那歷史性的一刻,我不由得感謝本不存在的上帝,為至今的生存心存僥倖,對得來不易的勝利熱淚盈眶。」
說著說著,韓吉的表情突然變了,豎起眉毛、睜大眼睛,雙手不停地在空氣中揮舞,聲音刻意壓得很低。
「這絕不是上天賜給我們的幸運,而是對我們長年的努力應有的認可──好個豪言壯語啊、艾倫那小子,明明臉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
「確實很髒。」
滑稽的征戰閉幕,調查兵團的大伙們一齊站在好不容易奪回的瑪利亞之牆上,望著戰後天空投下的第一道曙光。
無論是壁外調查,或者身處各地皆能見得的日升,一群士兵仿佛初生的小嬰兒一般,對眼前見怪不怪的景色感動得痛哭流涕。
其中,哭得最慘的,莫過於年紀輕輕便背負起人類希望的怪物少年。
兵長、兵長!您看!我們成功了!我們真的成功了──少年的言語夾雜著哽咽,含糊成一團,除了以上幾句,根本聽不清楚他在講些什麼,又或者僅僅重複著相同的叫喚。但莫名的,習慣壓抑情緒的人類最強,輕易地被少年豐沛的感情感染,任由他摟進懷裡,眼淚、鼻涕甚至口水啪嗒啪嗒地落到自己肩膀。
當時自己的表情,又是如何呢?
「所以艾倫倒下之時,我不禁咒怨命運的捉弄。讓一個年輕的生命見證了世界的殘酷與奇蹟,又讓他在為人不知的角落隕落。」韓吉感嘆地說,嗓音變得沙啞:「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當體檢報告正式宣判艾倫的身體細胞開始衰竭時,我還是不願接受這個結果⋯⋯儘管那份報告是由我親手撰寫的。」
沈浸在回憶之中的利威爾聞言,倏地被拉回現實,頓了一下:「⋯⋯細胞衰竭?」
「欸?」
「艾倫是因為細胞衰竭死去的?」
對於友人突然拋回來的疑問,韓吉愣了愣。
「那個時候是那樣評斷的沒錯!你想想,令人類細胞增生的禁藥施打在一個普通的十五歲少年身上,改變其密度、加快其分裂速度,使之不在危及性命的情況下變成十五米型的巨人,即便受了嚴重的傷,只要不被命中要害,就算砍斷了四肢也能重新生長的驚人恢復力──不論是身為能夠巨人化的人類,或者長年耗損體力與身體機能的士兵,同時擁有兩種條件的艾倫⋯⋯」
女人急忙地回答,語序變得零零落落,仿佛一再澄清自己記憶中的片段並沒有什麼大問題。但越說到後面,倉皇的情緒漸漸緩和下來,少年的名字也隱沒在細碎的語尾之中。
沒有記錯。事情曾經發生過。
然而,從剛才開始,氤鬱在周遭的違和感是──
「⋯⋯等等,利威爾,艾倫的身體產生異常之後,你不是無時無刻陪在他的身邊嗎?艾倫的死因你應該比誰都要清楚才是⋯⋯」
見黑髮青年越來越慘白的臉色,韓吉幾乎篤定了自己的猜測。
「利威爾,你不記得了嗎?」
瞬間,無數個黑影在眼前一閃即逝。
少年咬著牙立誓要驅逐所有巨人、審議庭無懼的吶喊要人住嘴投資自己、馬背上迷惘的神情、像死去一般安詳的睡顏,到後來的戰役前告白、為勝利面露喜悅、戰役後的某天相約再次表明自己的真心⋯⋯以及突如其然的倒地不起。
畫面與畫面之間有道深不見底的斷層,利威爾不知道那是什麼,谷底吹上來的風卻陰寒地讓人止不住顫抖。
是什麼?
到底遺漏了什麼?
某件很重要的事情,被忘得一乾二淨?
片段的回憶如撲天蓋地的滔天巨浪砸上自己,簡直像被硬生生扳裂開來的劇烈頭痛席捲了全身的敏感神經,生疼地下意識梗住了呼吸。
一隻冰冷並且沾滿了不明黏液的掌心遮住了利威爾的視線,腥甜的味道熟悉地令他無法動彈。
惡魔一般的呢喃,帶著厚重的鼻音與刺骨的吐息,包圍了人類最為脆弱的感官神經。
睡吧──他聽見那個人說。
爾後,控制人體運作的執念像是被誰拔掉了插頭,渾身頓時變得無力。
在友人一聲聲呼喊之中,利威爾終究敗給了遠去的意識,陷入深沈的睡眠。
16.
炎炎夏日,午後的陽光撒滿了庭院各處。一個令排汗系統加速運作的季節與時間,利威爾反常地沒有待在屋內,而是就著庭院一棵並不茂密的樹蔭,倚著樹幹,讀起手邊的書。
說是讀書也不太正確,畢竟書的內容、一個字,從未進過利威爾的腦袋裡,有時候他翻得飛快、一頁到底,有時候又翻回中間的某一頁,盯著書上的圖片猛瞧,希望將書頁看穿一個洞似的,然事實上和先前一樣,利威爾只是盯著它發呆而已。
直到炎熱的風捎來了少年回歸的消息前,如此反覆無意義的動作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
馬蹄踩上泥土時發出的答答聲並不刺耳,柔軟的質地將多餘的尖銳吸收了一大半,但利威爾仍敏銳地察覺到了,儘管伴隨著風吹草動。
隨意丟棄的書本揚起了大片沙塵,覆蓋了整面書皮,然而向來潔癖成性的利威爾並沒有將此放在心裡。他匆匆起身,比面對巨人時還要敏捷,望著遠方某一模糊晃蕩的小點逐漸擴大、清晰、並且成型。他一直等待的少年,熟稔地騎著馬匹由遠而至。
「兵長──」
一身綠斗篷的艾倫高興地揮著手,先一步反應過來的利威爾並不如剛才一般激動──就在艾倫看見他之後。利威爾扳起一張臉,漫步走向艾倫,然後停在某一處,等著艾倫放下繮繩、從馬背上跳下來,跑到自己面前。
「別再叫我兵長了。從卸職的那刻起,我早就不再是調查兵團的兵士長了。現任兵長應該是你那位紅圍巾的青梅竹馬才對。」
「但是對我來說,利威爾兵長才是真正的兵長啊?」聽見利威爾這麼說,艾倫不解地歪著頭:「米卡莎是米卡莎,我重要的朋友及親人,是共同作戰的同期夥伴。當時引導我們、保護我們的兵長是您,一直陪在巨人小子身旁的人是過去我最憧憬的人類最強兵士長利威爾先生。不管他人怎麼認為、您是否退居後線,在我心中,您就是獨一無二的英雄利威爾兵長。」
艾倫用理所當然的態度回答利威爾時仍微微喘著粗氣,但那雙漂亮的金色眼瞳透露的是毫無雜念的誠懇。艾倫.耶格爾總是在某些方面有獨特的堅持,即便面對的是昔日的長官與現任的戀人,一旦確定便不容他人質疑的精神是深入骨子裡的,任誰也無法撼動。
而往往這個時候,利威爾總會拿他沒轍。
「搞不懂你的邏輯。」
「至少沒跟屎一樣!」
「⋯⋯不求上進的臭小鬼。」
作為小處罰,利威爾用他被陽光曬得滾燙的指尖捏了艾倫的鼻頭,惹得艾倫一陣叫喊,縮著肩膀,抖了抖身子,把斗篷的帽簷振了下來,露出他那顆毛毛躁躁的棕色短髮。
由鬧區駕馬而至有段路程,少說花上兩個小時。但不同以往的,艾倫不再擁有孩子的體溫以及容易受外界影響的循環系統。這時候的他皮表覆上了一層薄汗,皮膚的溫度相當冰冷,就連跑步過來後理應渲染的紅暈也不曾出現在艾倫的臉頰旁,臉色像白紙一樣慘白。
利威爾沈默地將艾倫身上的異常收進眼底,放開他,低下頭整理起艾倫倉忙之下弄得皺巴巴的衣領。
「檢查如何?」
「⋯⋯跟上次結果差不多⋯⋯」
利威爾的反應艾倫同樣看在眼裡。他是目前跟在利威爾身邊最久的部下,也喜歡利威爾好幾年了,自然知道哪些細微的動作飽含了什麼樣的意義。
「請不要露出這種表情,兵長,我會答應做徹底的身體檢查,並不是為了讓您難過。」
拉住利威爾,令他不再分心於其他事情上。
「接下來我要說的,兵長可能不喜歡聽,甚至會非常生氣,但我仍任性地希望您能將我的話聽到最後。」
為了讓對話更方便進行,艾倫微微傾身,以便兩人的視線相交。
「確實,以我現在的狀況,再活個四、五年已經是最大的極限,體能終究會消耗殆盡,動作的運行也將不再隨心所欲。但我仍由衷地感謝命運讓我們相識相戀,允許我和您並肩作戰直到人類勝利的那一刻。」
「你不是那麼迷信的人。」利威爾篤定地說。
「哈哈、的確呢,在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即將迎向終焉之前,我總是認為安排母親和同伴在我眼前慘死、告訴我們人類其實是和人類自己戰鬥、而冷漠地傲睨一世的上帝沒有資格受到人類的敬重與推崇。」
半是不捨地望著利威爾後方,仿佛當年的慘景就發生在不遠處,爾後又眨眨眼,重新對上利威爾的目光。
「但祂同時讓我結識了一同征戰的靈魂上的夥伴,擁有陪伴我走過餘下歲月的重要戀人──想到這,就覺得自己死而無憾了。」
「說什麼屁話!」
一反常態,利威爾幾近失控的吼道,但他隨即發現自己的失態,嘖了一聲,抽回手同時收緊拳頭,正如以往握著刀斬殺巨人時,力度之大,生怕一個失手便丟了性命。
他一向厭惡明明活著卻主動放棄生存的蠢蛋。曾經生活在不見天日的地下街,利威爾相當清楚暗處生活的潛規則──不想盡辦法活著,下場只有死──一眨眼就可能被人拖下地獄的環境,造就了他對於「生」的渴望。儘管是地上人瞧不起的賤命一條,他也比任何人格外珍惜生命。進入調查兵團、見識過許多部下不幸慘死之後更是如此。
他可以為了人類獻出心臟,可以為了保護別人拼上自己最珍惜的生命,但是無意義的死亡──不好意思,敬謝不敏。
而眼前的少年──一個總是為了同伴置生死于度外的少年、一個陷於逆境卻從不氣餒的少年⋯⋯一個與他相似、帶給眾人甚至帶給他希望的少年,如今卻如那群不懂人間疾苦的豬玀一樣,崇信上帝、願意抱著虛偽的夢去死,這令傾注一生感情於少年身上的他覺得分外憤慨。
同時,他也不是不能理解少年的消極──有生之年實踐了自己的夢想,一個前途大好的年輕人,突然被人宣告自己活不久了。一瞬間從天上掉入谷底的絕望,再怎麼積極向上,不感到悵然失落是不可能的。
「⋯⋯只剩下四、五年了。」
檢查幾次都是同樣的結果。
艾倫再怎麼掙扎,再活個四、五年已是極限。
他隨時可能驟然辭世,痛苦的、絕望的,縱使再怎麼不樂意,命運真如注定般,上帝要帶走他他不得不走。
而偏偏,好不容易成為艾倫的戀人的利威爾,在艾倫倒下之前,得知自己擁有永恆的生命與改變他人意志的力量,卻拿這注定的結局毫無辦法,僅僅被排除在外,被迫當起少年存亡的見證人。
什麼人類最強,連舉手反抗駁斥的資格也沒有。
艾倫看著利威爾轉過頭,任由稍長的劉海掩飾臉上的表情。艾倫很清楚利威爾內心的掙扎。他就是能感受得到。
「其實,我不喜歡『剩下』這個詞──它太過消極,和『希望』之名背道而馳⋯⋯」艾倫撥亂了後腦勺的頭髮,遲疑之後,是帶點興奮的口吻:「您記得我發誓驅逐巨人後,最想做的事情是什麼嗎?」
背著手轉過身──和利威爾面對的同個方向,也是太陽的所在。
「焰之海洋、冰之大地、沙之雪原⋯⋯過去因為巨人的存在,只能通過白紙黑字想像的畫面,重新獲取自由的如今,我們已有能力去探索牆外遍佈的未知風景。」
艾倫伸展開臂膀,向頭頂、向天空,仿佛高鵬展翅。
「我『還有』四、五年!這四、五年的時間裡,我們可以一起到城牆外面見識過去不曾見過的景色,究竟是繽紛五彩?亦或是黑白兩色?想到我有生之年能親身體驗宛如夢境般虛幻的現實,已不存在於此的心臟便撲通撲通地停不下來!」
艾倫重新回過頭時,利威爾已經重新將視線放在他的身上了。
依舊面無表情,青灰色的潭底卻聚集了微不可見的複雜情緒,有驚訝、有惶恐、有憤怒、也有釋然。
少年某些部分還是一如往常,某些部分卻和以前大不相同──天真浪漫,卻又成熟可靠。
誰說這兩種幾近相反的態度不能同時存在於一人身上?艾倫.耶格爾依然是當初令他驚艷的怪物小子,擁有讓人在不知不覺的情況下,交出自己的心的神奇魔力。
利威爾嘆了口氣,無奈地咕噥:「⋯⋯樂天派的笨小鬼。」
「說起來,要不是您讓我自己思考自己選擇、編立新的特別作戰班、用盡各種辦法告訴我,這世上還是有許多人和我懷抱著相同的心情──不希望同伴死掉、希望我能夠珍惜自己的生命──否則我至今都只是個『急著送死的笨蛋』吧?我現在能夠看開,全都是兵長的功勞哦!」
「自己笨少賴在別人身上。」
「哈哈、好過分。」
艾倫再次走近利威爾。只是,這次艾倫除了靠近他以外,還單膝著地,小心翼翼地捧起利威爾垂在腰間的手。
「兵長,我希望您可以跟我一起旅行。」用不失溫柔的力道牢牢握著,語氣誠懇:「走遍世界各地,挖掘新的發現⋯⋯我的夢,果然要有兵長在才算完整。」
如此慎重的姿態令利威爾皺緊眉頭,彆扭地別過頭。
「那也要艾爾文同意才行。」
「哈哈、也是呢!」
艾倫低下頭,吻了吻利威爾難得發熱的指尖、指腹、還有手心與手背,爾後,他拉著他那愛憐無比的手貼近自己的心臟,在其上停滯片刻。
「如果、如果哪一天我不能動了,到那個時候,請您務必答應我──⋯⋯」
一聲長而尖銳的響聲劃破逐漸模糊的畫面,像把利刃,由左至右又由右至左割裂著畫面。再次清晰之時,已是帶著黑色斑點,背景卻亮的讓人睜不開眼的景象。
利威爾摀著雙耳,看見臥病在床的少年以及坐在床邊緊緊握著少年的手的自己。兩人之間似乎有什麼對話,但耳邊的噪音太過嘈雜,而兩人的表情也在強光之下無法清楚見得。
待腦中閃過少年悲慟哭泣的模樣後,利威爾總算驚醒過來。他大口大口喘著氣,揪緊衣領,渾身遍佈著粘膩的汗水,令他噁心得想吐。
「利威爾!」
利威爾望向聲源,女性友人帶著放心地微笑看著自己。而就在他平緩了呼吸,冷靜掃視過周圍的擺設,才發現自己並非身處原來的地方,而是友人亂糟糟的住所。
「真是嚇死我了,毫無預警地昏倒,之後又見你一臉痛苦低吟⋯⋯」韓吉扭乾了熱毛巾,將它重新置於利威爾額頭上方:「頭又痛了嗎?」
「我睡了多久?」
「不多不少,兩個小時而已。」帶點興味的眼神望著他:「夢到什麼了嗎?」
「⋯⋯戰爭結束沒多久,艾倫的身體出狀況後,第三次身體檢查完的事。」
韓吉想起了前世的幾幕片段,心裡跟著難過起來。認識艾倫的,有誰不喜歡他呢?偏偏命運就是如此捉弄人,不僅剝奪了少年理應享用的戰果,還讓時間拆散了這對好不容易才決定在一起的情侶。
「在檢討會議的途中突然昏倒時,真的是嚇壞了在場的各位幹部。因為那是有關他們巨人化士兵的會議,我還記得當初艾倫醒來後,第一件事就是確認他昏倒的事情有沒有傳出去造成恐慌,完全不關心自己的身體狀況,還因此被你暴打一頓⋯⋯」
韓吉笑得有些虛弱,畢竟當初判定少年死期的其中一人,正是她。
利威爾沈默了一會,偶爾揉捏著太陽穴,痛苦地皺了皺眉。韓吉本想換條熱毛巾以減少他的苦痛,被他一口回絕,並且坐起身,挪動著身體,好讓上半身能夠舒服地靠著床頭。
「我不記得了。」利威爾頓了一下說道。
「⋯⋯你指的是?」
「你剛剛說的,我通通不記得。」
無法在對方臉上找到一絲玩笑的可能,韓吉猶豫地牽動嘴角:「喂、利威爾,難道說你──」
話還沒說完,突如其來的碰撞聲響便插入了對話之中。兩人對看一眼,韓吉像是想起什麼似的捶了自己的左掌心,但還來不及開口解釋,他們所在的房門就被人粗魯地撞開了。
接獲消息連路趕來韓吉家的艾倫正撐著房門喘了幾口氣,抬眼的瞬間,金色的獸瞳凝聚了滿滿的憂心與毫不掩飾的盛怒,令人不寒而慄的感覺由尾椎連著背脊直接竄上腦袋,再由控制中樞將感覺傳遍全身。利威爾已經很久沒有感受到宛如殺意般的寒意,儘管只有一剎那,轉生後的韓吉可能不明白那是什麼,但利威爾仍是當初那個殺敵無數的人類最強,比誰都還要敏銳。
這讓他想起被禁錮在地牢當中的少年,瞪大眼睛對他們發誓要驅逐所有的巨人。
來人自然不會知道他在想什麼。在利威爾愣神之際,艾倫已經快步走到他的身邊,並且一把將他扯進懷裡。
「⋯⋯沒事就好。」鬱悶的鼻音在利威爾的耳邊響起,「你沒事就好⋯⋯」
利威爾一度以為艾倫哭了,剛才感受到的氣息頓時煙消雲散。利威爾本想拍拍艾倫的背部以作撫慰,但還未實行,艾倫就放開了他,並且看向一旁的韓吉。
「請問利威爾先生昏倒的當下,為什麼不立即送醫呢?」
「啊、抱歉,這是⋯⋯」
「電話裡聽您說利威爾先生昏倒的很突然,雖然由您的專業知識評斷利威爾先生沒什麼大礙,但既然不清楚原因為何,在事件發生當下接下來的步驟,不是應該讓利威爾先生先住院觀察個幾天嗎?」
「艾倫,這不關韓吉的事,」扯了扯艾倫的衣角,淡然說道:「是我自己不想去的。」
「你頭痛也不是一兩天的事情了!」艾倫回過頭,生氣地說。
「意外就是意外,總之你別管。」
「利威爾先生!」
利威爾別過頭不理他,擺明就是不想和艾倫繼續談下去。仍在氣頭上的艾倫見他強硬的態度,甚至親手關閉了溝通的橋梁,艾倫心急,卻無法傳達給對方。這令他相當不好受。
見雙方氣勢凌人,韓吉本想硬著頭皮充當和事佬,但講了幾句,兩人皆把她的話語當作耳邊風,維持艾倫瞪著利威爾而利威爾完全不理他的形式許久。
韓吉抱著豁出去的心態打算加入喚醒沈浸在詭譎氣氛的艾倫的行動,沒料到她還未出手,艾倫便先開口了。
「⋯⋯既然已經嚴重到昏倒的程度,不管你再怎麼反對,我也不可能繼續讓步了!」
幾乎是語畢的同一時間,艾倫一把扣住了利威爾的腰,彎下身將利威爾整個人扛在肩頭。
趁利威爾錯愕之餘,匆匆向韓吉打完招呼,便維持著扛人的姿勢大步跨了出去。
利威爾直到出了韓吉的公寓才反應過來,並且開始掙扎。其實這個姿勢令利威爾非常難受,艾倫再怎麼鍛鍊,嚴格來說並不算肉感十足的人,在同年齡的男人中會被歸為纖細一派的。肩峰壓迫著利威爾的胃,同等於利威爾的胃部承受了自己的重量,地吸引力作用下,血液往他的頭頂灌衝,讓本來就不是很舒服的利威爾現在更難受了。
「艾倫.耶格爾,我命令你!現在、立刻,放我下來!」
「不行!我一定要帶你到醫院檢查!」
艾倫的固執令利威爾極為生氣,再加上身體的不適,他少得可憐的耐心瞬間被磨個精光。他在艾倫準備移動到電梯裡前,曲起膝蓋,狠狠地撞向艾倫的胸口,艾倫一個踉蹌,鬆了手,利威爾便趁機翻了一圈,安全著地。
「⋯⋯醫院醫院醫院,你真那麼喜歡醫院就自己進去!你他媽要我送你一程也可以!」
「我是真的很擔心你⋯⋯!」
艾倫捂著胸口從地上翻了面想爬起來,但剛才的撞擊似乎嚴重影響了他的呼吸,在大喊之後,他幾乎是腿軟地跪在地上,儘管眼睛仍炯炯有神,眼角沁出的淚水卻忠實地表現了他的苦痛。
艾倫數度掙扎地想爬起來,卻又因胸口的疼痛而暫緩行為。利威爾站得筆直,注視著艾倫皺成一團的表情,那沿著臉部線條不斷滑落的淚水看得他格外扎眼,卻也讓他冷靜了不少。
待艾倫總算緩過氣,臉色也不是那麼難看了,利威爾伸腳踢了踢仍縮著肚子、跪在地上的艾倫,低聲道:「轉過來。」
「咦?」
「我不說第二次。」
艾倫直起身照做,但下一秒又被利威爾踢了膝窩,差點向前撲倒。然而在他維持著身體微傾、膝蓋微彎的動作時,利威爾突然趴到他的背部,腳跨在艾倫的身體兩側,雙手也緊緊環住艾倫的脖子。
「給我好好撐著。顛簸太嚴重的話,小心我揍你。」湊近艾倫的耳邊威脅道:「還有,我不去醫院。」
17.
艾倫終究沒帶著利威爾去醫院檢查。
並非對利威爾妥協,只是剛才一路趕過去,過於著急的結果就是頭腦發熱,變得什麼都無法思考。背著利威爾回家的途中艾倫冷靜了不少,繼而想起利威爾和他們不太一樣。身體不再老化的他活了兩千多年,一個活了那麼久的人若到了普通醫院做身體檢查,指不定被人當成珍奇異獸甚至手術台上的實驗品。身為利威爾戀人的他可不允許這種情況發生。
所以艾倫非常愧疚,嘟囔了句「對不起」後撐了一下背上的利威爾繼續走著。後來兩人搭了計程車回到住家樓下,在他重新背著利威爾爬上樓梯時,確實聽見了背後的人回道「不懂你在說什麼」。
艾倫沒有回答。他明白遲了一陣子的答覆方式是利威爾專屬的體貼。
艾倫小心翼翼地放下利威爾,讓他側身躺著,自己則彎下腰替他脫了鞋子。
由於自己是踩著室外鞋走進來的,艾倫先將外套以及一些隨身物品置於床頭,回到玄關進行未完成的工作,並且拿了一條抹布將踩髒的地面擦拭乾淨。
不料在他離開之後,手機突然響了起來,艾倫趕緊丟下抹布回房,然再怎麼迅速,利威爾也已經被驟然巨響的鈴聲吵了起來,憋著一張臉坐在床頭。
「吵死了。」
艾倫快步上前按掉它,定眼一看,發現不是普通的鬧鈴而是附加了一條提醒的警示音:「抱歉,利威爾先生,是我手機的報時器。」
「你沒事設那個幹嘛?」在這莫名其妙的時間點。
「之前和其他人換了班,所以等等必須趕去打工的地方⋯⋯啊!」
傳完了簡訊才驚覺自己說漏了嘴,臉色頓時一陣紅一陣白。
艾倫匆忙地搖頭擺手,極力澄清:「不不不不不是的!今天是⋯⋯對!康尼!康尼今天中午突然吃壞了肚子住了院!阿爾敏他們那邊臨時找不到人代班!想說我比較有經驗就找了我!」
「你打過工?」
⋯⋯這下百口莫辯了。
之所以會如此慌張是因為艾倫費了一番功夫考上醫學院後,忙碌艱深的課程曾一度令他喘不過氣,到底還是那個資質沒有金髮竹馬優秀的艾倫.耶格爾,這意味著他必須比一般人努力才能勉強銜接課程。
在課業上付出大部份的心力,餘下的部分艾倫總是毫無保留地留給他的戀人,有時候約會,他們會選擇讀書館當成約會地點,行程當然就是唸書唸書跟唸書。眼下最重要的是平安完成學業,這是艾倫實踐夢想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除此之外應該沒有閒暇去打工賺錢才對。
艾倫懂,利威爾也知道,所以利威爾有點訝異艾倫竟會瞞著他接工作,這意味著日常某些時間被艾倫兌換來打工了,而照艾倫的性格,他是不會動用與戀人相處的時間,當然也不可能犧牲最重要的課業。
那麼,果然是睡眠嗎?
利威爾可是清楚得很,晚上再怎麼翻雲覆雨,艾倫也會趁他熟睡之餘,開盞小燈,復習起學校的功課。
但是利威爾也不想指責他。艾倫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事事要人操心的笨小鬼,他懂分寸、避免本末倒置。艾倫一定也是有什麼原因才選擇隱瞞的。
「還不快去。」
「咦?」
「我說,要去就趕快去,我還想休息。」
「但、但是你的身體⋯⋯」
「你當我三歲小屁孩不懂得照顧自己嗎。」見艾倫猶豫不決,利威爾不耐地道:「⋯⋯再扭扭捏捏的小心我直接把你一腳踹出門!」
利威爾也不再跟他廢話了,拉了棉被把整個身子縮進裡頭。
不過當下還是睡不太著的,頭部仍有陣陣刺痛。他下意識聳著耳朵,隔著厚棉被接收房內的動靜。他猜想艾倫應該是想解釋什麼,但看他表現出拒絕的姿態又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在原處停駐了會才離開。
利威爾緩緩闔上眼睛,全身放鬆,希望藉此增加點睡意,不料沒多久,他的同居人又「咚咚咚」地走了回來,甚至在離自己最近的床邊落座。
「那個、利威爾先生,請轉過來一會好嗎?」
「你聽不懂人話是嗎──」
利威爾從棉被裡探出頭準備趕人,但額頭上的冰涼感瞬間澆熄了他心中剛點燃的小火苗。
「這是媽媽還在、每當我頭痛時,替我貼的耶格爾家祖傳貼布。」艾倫撥開他的額髮,邊說邊左右輕撫著:「雖然外觀有些滑稽,醫學上也只是一塊普通的藥用貼布,但真的很有效!每次,我都是靠它來舒緩頭痛的!」
待艾倫確認藥布完全貼合後,利威爾才伸出手撫過剛才艾倫碰觸過的地方。柔軟的纖維替他長著硬繭的指腹做了按摩,劃過時,與額頭接觸的藥面似乎將藥性全數注入他的皮膚底層。不可思議的,利威爾的頭疼真如艾倫所說的減緩了許多。
「⋯⋯不打算研究?」
「有過,很遺憾的無解呢!」
艾倫低垂著眉,慚愧地道。說完才重新站了起來,把回來時置於床頭櫃上的外套與錢包手機等物品帶在身上。
「那我先出門囉!請在我回家以前,待在家裡好好休息!」出了房門又想到什麼的探頭進來:「熱水瓶有我剛剛倒進去的清水,晚點應該就燒好了,記得喝哦!」
這次艾倫是真的離開了,利威爾確實目送他走並且聽見了關門聲。
他翻過身,再一次撫上貼布。
一塊普通的貼布之所以有效,不是因為藥的配方,而是因為貼的人是誰吧──利威爾想著想著,睡意逐漸侵占了他的意識。
利威爾以為下次醒來便是艾倫回家之時,然而在他閉上眼睛沒多久,門鈴再次響了。他昏昏沈沈地撐起上半身,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頭髮,不甘地瞪了門口一眼。沒多久門鈴再度響起,他才緩慢地離開被窩,打著呵欠出去開門。
「你那裝滿屎的腦袋又忘了什麼──」
開門之後發現並非如自己所想的,冒冒失失的同居人又漏了什麼東西在家裡,而是一名身材壯碩的金髮男子,西裝筆挺地站在門前,露出再熟悉不過的笑容,低聲對他打了招呼。
「⋯⋯艾爾文。」
「好久不見!方便請我進去坐一下嗎?」
利威爾皺眉打量著許久不見的好友,不滿地咋舌後讓出一條路。
「沒茶沒點心,等熱水滾了自己倒。」
引領客人進門──這麼說也不太正確,畢竟利威爾本來身體就不是很舒服,好不容易有了睡意又被打擾,再加上來人又是他的舊識,表現自然也不會那麼拘謹。
他本想丟下艾爾文,自己回房休息的,然而他才剛站在門口,耳邊便響起了青年爽朗的聲音。
──利威爾先生,請記得耶格爾家家訓第一則:家裡有客人時,身為主人的我們絕對不能丟下客人離開!
他挑眉望著幾步外的床鋪,嘁了一聲,認命地回到客廳,在柔軟的沙發上坐了下來。
「嘖、我可沒同意要跟你姓耶格爾。」
「恩?你剛剛說了什麼了嗎?」
「沒什麼,放屁而已。」
艾爾文笑笑不說話,胳膊夾著公事包,自行倒完兩杯水走向利威爾。
「你這身行頭真有趣。」放下茶杯時艾爾文指了指自己的額頭。
「閉嘴。」
「看來你還有力氣罵人。」
「是啊,所以沒什麼事的話就趕緊走人。」
利威爾一說完,立刻感受到身旁的沙發凹陷了下去。
「但是氣色很差。」
「你老了眼花了。」利威爾撥了撥頭髮,令多餘的髮絲遮住貼布:「夠了,艾爾文,你好好的研究室不待,跑來我這只為了噓寒問暖?」
「抱歉,我只是覺得太久沒找你聊天了,所以想問問近況──看來你現在沒有心情接待我呢。」
「廢話少說,快點切入正題。」
艾爾文喝了一口茶清清喉嚨後,手肘支著膝蓋,下巴擱著交疊的雙手,頭微傾,將視線聚焦在黑髮友人厚重的黑眼圈上。
「韓吉讓我來看你──說停滯的時間又開始流動了。」
聞言,利威爾一改進門時的毛躁,環胸倚靠著沙發椅背,沈默了一會。
「瞭解到什麼程度?」
「該聽的都聽完了,並且大概理出個頭緒,證實了我之前的假設。」
「哦?連本人都霧裡看花的情況?」
維持同樣的動作注視著客廳前方、電視機上的一只相框。相框的造型是最簡樸的流線型平行框架,微微起伏的波浪將一名少年與一名青年鑲在中央。
少年掛著一抹燦爛的笑容,身著黑底學士服與頂著一頂沈甸甸的四方帽,拿著證書的那隻胳膊勾著身旁矮了一截的青年的脖子,青年依舊面無表情,但仔細一看,他臉上的線條似乎比平常柔和許多,並且任憑少年這麼搭著他的肩膀。
想起當初極受歡迎的少年在女孩間引爆的修羅場,而自己渾然不知,丟下她們湊到利威爾身邊的行為,艾爾文不禁啞然失笑。
「艾倫說有天他替你修了頭髮。」
「嗄?」
「你還跟他借過電動刮鬍刀刮鬍子。」
「喂、」
「還說你在問他之前是第一次使用電動刮鬍刀,過去只用過最簡易的剃刀,還沒塗過刮鬍泡,所以難以置信地把下巴給刮花了,當時鮮血淋漓的場景嚇壞了他。」
「⋯⋯並且抱著我哭了很久。」
利威爾揉壓著太陽穴,穴道深處似乎又因艾爾文的一席話抽痛起來。
「那個白痴,竟然連這點瑣事都報告給別人聽。」
「你別怪艾倫,是我聊到你們生活過得如何、你有沒有欺負艾倫時,看他忐忑不安的樣子就順便打聽了一下。」
「艾爾文,我從來都不知道你跟那些不入流的廢物一樣,有挖掘別人隱私的變態興趣。」
「哈哈、別生氣,這只是我關心友人的方式。」胸前舉著雙手,擺出投降的姿勢。
「好了。」利威爾甩了甩手,側身瞪他:「這跟你的假設有什麼關係?」
對上利威爾的認真,艾爾文的從容似乎顯得有些諷刺。於是他斂起了笑容,濃密的眉毛也微微垂下,再次撐起下巴。
「什麼時候開始的?」
「重新長鬍子是一年多前,頭髮一直有在整理所以不清楚;頭疼一直都有,但近期幾次痛得比較厲害。」
「韓吉說,你這次頭疼暈倒,醒來時說自己不記得一些往事了。但是昏倒之前,就連兩千年前,艾倫病發的真正原因都不記得。於是,她猜想你的頭疼是否和喪失記憶有關。」
「⋯⋯恐怕還有睡眠。」
反覆咀嚼著艾爾文提及的內容,看似不著邊際並且跳躍性的話題,若全部串連在一起,便會發現這些現象其實都和艾爾文來訪的目的有關。
兩千年來停滯的成長機能,由他的外表逐一變化來看,確實有重新運作的趨勢。
頭疼、失憶,然後繼續頭疼、失憶,零零總總累積起來,他忘記的不再只有片段,而是擴及整個事件,連事件的起因也忘得一乾二淨。
同樣的狀況也發生在睡眠之後,有時候夢見了過去,但醒來之後,很多畫面變得模糊不清。雖說人很少會記得自己做過什麼夢,但他的情況有點不同。
不知從何時開始,他的夢境一直和記憶有關。
利威爾只記得其中的關聯,除此之外,包括夢的內容,正如他對韓吉講的,通通不記得了。
竟然等到別人提醒才會察覺事情的不對勁。
果然嗎?
他的生活太過安逸,艾倫的陪伴更是讓他忘了自己的特殊性。艾倫創造的新的回憶太過甜美,使得他下意識丟棄了從前的陰霾,充斥腦海的,盡是艾倫這幾年來的燦爛笑顏。
「那你還記得,肉體的成長之所以在戰後停止的原因嗎?」
利威爾垂下眼瞼,以沈默答覆了艾爾文的疑問。
怎麼可以忘記?
戰爭結束的第一個午後,全國人民仍沈浸在勝利的喜悅當中,就只有艾倫,不久前還哭得唏哩花啦的少年,孤立於城牆之上,俯瞰著未來將成為國家領土一部分的墻外世界。
利威爾在牆上找到人時,艾倫安靜依舊,最該激動的他此時平靜地讓人害怕,被光芒包裹著全身,神聖地仿佛隨時都會消失於這個世間,被上帝帶走。
但他終究回頭了,帶著信念、帶著願許。
艾倫說,或許自己不夠強大,強大到保護兵長的程度,但他有自信帶給他幸福、帶給他快樂。
真蠢,明明不管巨人有沒有驅逐、國家有沒有陷入恐慌,從他呆在你身邊的那刻起,你早就感受到他所帶來的幸福與快樂。
你回答了他,以自己一貫的方式,見他樂不可支地將你擁入懷中,你的腦內竟然閃過了一個念頭──向不存在的神明祈願,希望時間可以永遠停留在這一刻。
一個渺小的心願、一切的起因。
令利威爾再一次深刻地體會到,這個世界的美麗、以及殘酷。
「之所以察覺也是發現了生理上某些機能的停止,你也說過,幾千年來,你不曾為了外表儀容的轉變煩惱過,偏偏近幾年再度開始了⋯⋯」
「⋯⋯你那什麼表情?便秘嗎?」
「不是啊、利威爾,」艾爾文強撐起笑容:「其實你自己也預想得到,變化將帶來怎麼樣的結果。」
利威爾眼神暗了暗,想起不久前才在韓吉家門口發生的爭執,煩躁地抓亂了頭髮。
「艾倫最後雖然妥協了,但那一剎那,我是真的下達了強制性的指示。」
得到永恆的時間意味著將永遠失去未來,附加價值便是控制他人意念的能力。
世人稱羨的力量,是利威爾打從心底排斥並且厭惡的。凡人的生老病死,反而是人類最強一直以來可遇不可求的。
如今,時間開始流動了,原本充斥著迷霧的未來逐漸變得清晰。
然而,得知極有可能奪回未來與平凡的當下,失而復得的歡愉並沒有佔據他的心頭。
畢竟種種跡象顯示,在他回復正常人身份的同時,也代表了他將失去屬於人類最強的兩千多年。
一個凡人,是不需要兩千年的記憶的。
「當你回歸凡人的那一天,也許我們受你影響而想起前世的記憶也將不復在。」聰明的前上司推測道,緩慢且掙扎:「但我仍私心的希望,至少在你失去所有記憶之後,我們仍記得你。」
「不,那樣活得太辛苦。」
利威爾以過來人的身份淡淡地說。等了幾秒,發現艾爾文沒再說下去,好奇地抬起頭。
艾爾文像是品嘗了苦澀的咖啡,臉龐失去了血色,被濃厚的陰影覆蓋,扁著一張嘴,笑也不是、哭也不能,眉間無力地垮了下來,目光一直看著前方,卻從未找到焦距似的晃蕩不安。
「你現在笑的比哭的難看。」
「畢竟從卸去立體機動裝置與團長之職的那刻起,我就只是個普通人。」
不用承擔戰術失敗的風險,不用背負死去的同伴們的遺願,想哭就找沒人的地方發洩,想逃就找個不起眼的角落躲起來。
現在的他,是一名名叫艾爾文.史密斯的男人。
一個生在和平時代,擁有羽翼、可以自由地為朋友難過的普通人類。
18.
「艾倫.耶格爾!」
用硬擠出的笑容送走最後一名客人,獲得喘氣空間的讓,二話不說直接扳過身旁艾倫的肩膀,死死掖著他的胳膊。
艾倫吃痛地甩開對方:「讓你原始人嗎!白癡都知道不能隨便在別人的耳邊大吼大叫!」
「你還有臉生氣!」他指著不遠處的收銀台:「這是第幾次結錯帳了!要不是阿爾敏在一旁幫你留意著,你早被店經理趕出門了你知道嗎!」
艾倫聞言轉過頭,才跟經理說完話的阿爾敏發現艾倫在看他,帶點狐疑的表情,而一旁的讓半是氣憤半是揶揄地望著他的方向,聰明如阿爾敏當下就猜到他的兩位朋友剛結束了一段牽扯上自己的談話,談話的內容八九不離十和艾倫今天的反常有關。
他走過來,為難地搔著頭:「⋯⋯艾倫,你是不是跟利威爾先生吵架了,才這般魂不守舍的?」
「沒有,我們很好,一樣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一起看書一起玩遊戲,只是⋯⋯」答覆才準備進入核心,艾倫瞥見一旁臉色甚是古怪的讓:「幹嘛啊讓?一副吃錯藥的樣子。」
「說來慚愧,我至今都不敢相信你和圖書館那個看起來很兇的大哥在交往。」
艾倫聽了皺眉道:「沒什麼,就像你至今都不相信我考上了醫學院,你會有這種反應也在我的預料之中。和你追了那麼多年都追不到米卡莎一樣,我一點也不意外。」
「靠!你這混蛋故意戳我痛處是吧!」
「好了啦、讓,艾倫今天心情不好,你別跟著他瞎起哄啊!」拍著讓的背試圖安撫他的情緒,爾後又轉向艾倫:「艾倫,你今天是怎麼回事?利威爾先生發生了什麼事讓你連站個櫃台也能心不在焉的?」
由於阿爾敏斂起平日溫和的笑容,認真地詢問他,艾倫也不好意思再將話題扯遠,壓抑著與讓吵架的衝動,尷尬地抹了抹臉。
「抱歉,阿爾敏,利威爾先生最近身體狀況不太好,今天來打工前,甚至無預警的昏倒了,所以我很擔心。」
「利威爾先生昏倒了!?」阿爾敏驚呼:「那你站在這幹嘛!還不趕快回去照顧他!」
「他已經醒來了,雖然氣色很差,但他答應我會好好在家休息,還頑固地要趕我出去。既然不能留在家裡照顧他,這筆打工費我也需要,權衡之下,我只能硬著頭皮過來了。」
「嗄?人在心不在有什麼用?」
「對不起啦⋯⋯雖然跟你這種人道歉蠻不爽的。」
「你說什麼!」
「嘛、嘛⋯⋯」
身型較為嬌小的阿爾敏利用此優勢擠進兩人之間,展開臂膀把差點又吵起來的兩人分開。
「我記得利威爾先生的身體一直不差,有什麼原因讓他變得像你說的那樣?」
「這家伙精力太旺盛做、做得太兇吧?外表再怎麼年輕,利威爾先生終究是個年紀稍長的長輩。」
「我很節制的好嗎!想調侃別人,講到關鍵字時有種不要臉紅,死處男!」
「嗄嗄!?你以為你有經驗很了不起嗎!」
「艾倫⋯⋯」
阿爾敏無力地垂下肩膀。他開始考慮下次的班表要與這兩人湊開排。
「頭疼。」艾倫語氣凝重:「原因不明,只知道路陸續續、不定期發作。」他靠在休息室的置物櫃旁,難掩低落:「利威爾先生是個擅長隱忍的人,被我察覺就代表他真的忍受不了了,這次甚至痛到暈倒⋯⋯」
「你是學醫的又是他的⋯⋯戀人,察覺得到也是理所當然的,但原因不明也太扯了。」讓講到關鍵字時又忍不住咳了兩聲。
「要不從結果來思考好了,他頭痛後有沒有什麼異常的地方?」
艾倫低頭想了一下,侃侃而道:「嗯、脾氣變得很差但過段時間又會用自己的方式作為補償,食量變小了但只要我夾給他他還是會吃完的,常常忘記我們的約定但一臉愧疚的樣子讓我無法生起氣來,常常講話講到一半欲言又止但我問的基本上都會回答⋯⋯」
「喂喂喂這不是單純的秀恩愛嗎!」
難得正經了一回,馬上因艾倫一副理所當然地道出聽似平凡實則閃瞎旁人的內容而哀嚎了一聲。對讓的言行舉止一向持有偏見的艾倫聽了心裡很不是滋味,嘟嚷了幾句「童貞閉嘴」後又和讓起了爭執。
只是這次的爭執並沒有持續很久,頂多你一言我一語然後拉個衣領挽個袖子,一旁的阿爾敏沒有上前阻攔兩人,兩人也在回到後台的經理嚴厲的視線下放開了彼此。
「阿爾敏?怎麼了?你想到什麼了嗎?」
「不、沒什麼⋯⋯」
托著腮陷入沈思的阿爾敏慌忙回答。
後來經理要暫時休息的三人回到工作崗位,艾倫也就沒有繼續追問從小以來的軍師是否有其他想法。
晚餐過後的兩個小時面臨另一波人潮,打工的店位於補習班附近,消費客群多屬於學生族群,學生總喜歡變些花樣,這讓站櫃台的三人暫時無暇延續剛才終止的話題。
忙完之後將迎來摳班時間,經理委託三人關店後自己先回家去了。他們必須等最後一位客人離開才能做清掃工作,此刻閒下來的幾人,除了阿爾敏被店裡的前輩叫去結算一日的營業額外,顧櫃台的只剩讓及艾倫。
「是說,你最近拼命找打工是打算買些什麼?」
艾倫聽讓提問,本想調侃他多管閒事,但想起自己不惜犧牲睡眠打工的目的,摸了摸鼻子露出憨厚的微笑。
「之前和利威爾先生逛街時注意到他盯著某個廣告看板很久,那是某家飾品行的戒指,琥珀色的,在做一對的促銷,我猜他是想要才會一直盯著看的。想說聖誕節也近了,正煩惱著該送什麼禮物,與其送他不喜歡的還不如送他一個可能感興趣的⋯⋯嘛、雖然也不清楚那時候的利威爾先生是否只是單純地盯著廣告看板發呆,也或許買了之後他壓根不記得自己曾對某樣物品感興趣過⋯⋯」
「⋯⋯我發現你有成為妻奴的潛質。」
陷入回憶的艾倫顧不得和讓吵嘴,一個勁地講著他和利威爾的約會、利威爾反應多可愛云云,完全戀愛傻瓜魂上身,聽得讓又是頭皮一陣發麻。
情況沒有持續很久,很快的,兩人被一個又大又響的碰撞聲吸引。位於店門口最近的桌子被人撞倒了。
「呀──搶劫!」
一位中年婦女與帶著帽子口罩、全身包得緊緊的男子發生衝突。拉扯之間,女子與周圍的桌椅一起被推倒在地。男子倉惶地衝出店門外時,手裡抱著高級的女用皮夾。
先回過神的人是艾倫,他二話不說,單手撐著桌面,躍過櫃檯追了出去。
「阿爾敏!打電話給警察!」
察覺店內動靜的阿爾敏隨著前輩跑到前台,「等一下啊艾倫!」
「喂!」
眼看艾倫消失在門口,讓咋舌,對阿爾敏交代幾句,便隨著艾倫離開的方向奔去。
艾倫的運動神經本就不錯,上大學之後也沒減少鍛鍊,腳程快的他沒多久就追上了歹徒,一前一後僅相差四、五步的距離。
「站住──!」
經過某一販賣水瓶的路邊攤時,他隨口一句「不好意思等等還你」,便抄起一個重量不輕的不鏽鋼水瓶朝歹徒的膝窩投了過去。
由於相距不遠,曾經加入棒球社並擔任其救援投手的艾倫想命中目標並不困難。很輕鬆的,水瓶擊中了對方的小腿。過於突然的撞擊令歹徒一個踉蹌向前方撲倒,艾倫趁機箭步追上了他。
上半身壓上前的艾倫立刻和歹徒扭打成一團,閃過失了準心的攻擊艾倫立即回敬了一拳,隨著力道的沖擊,一頭撞上硬邦邦的水泥地的歹徒一陣頭暈目眩,艾倫也趁此機會搶走他懷中的皮夾。
尾隨在後的讓總算追上了艾倫,在他幾步後停了下來,撐著膝蓋喘氣。餘光瞥見了讓,仍跨坐在歹徒身上的艾倫高舉女子丟失的皮夾,對著讓揮了揮,頗有宣揚勝利的意味。
而那得意洋洋的模樣讓看得好氣又好笑。
「幹得漂⋯⋯」
本想讚揚一下好友,不料,眼尖的他發現了剛還在地上哀吟的男子從懷中摸出了一把小刀,銳利的刀鋒令他心裡一震。
「艾倫!小心──!」
尚未消化讓面露惶恐的理由,下個瞬間,腹部的一陣刺痛佔據了他整個思緒。
劇烈的痛楚如同迅速彌漫的毒擴散至全身上下,所有的感官神經喧囂不已,向腦中傳遞的訊息只有疼的感覺,疼到幾近痲痹。
艾倫精神有些恍惚的摸著他的胸口,仿佛安撫其鼓噪的往左胸拍了兩下,接著,他緩緩移動著自己的手往腰間摸去,柔軟的布料被粘膩溫熱的液體浸溼,衣襬也因凝聚過多的水分,滴落並打濕了大腿。
漆黑的布幕頓時覆蓋了整個視野,耳鳴不斷,身體不由自主地發冷打顫。
意識遠去的前一刻,他總算明白腹部汩汩流出的液體為何。
是自己的血。
19.
利威爾接到通知趕到醫院時,手術室的紅燈剛暗下來,鑲有兩片半透明玻璃板的大門由內敞開,尾隨在白掛醫師之後的,是幾名戴著口罩與手術帽的護士們。他們推著一張可移式病床走了出來,並隨著指示在病患親友面前停下腳步。
一直等在手術室門外的米卡莎、阿爾敏以及讓趕緊上前探視艾倫的情況。只見床上的青年緊閉著雙眼,吐著規律的鼻息,胸口起伏平穩,宛如從未遭受利刃行刺,和平日夜裡一樣沈睡著。
「腹部挨了一刀,所幸無傷及要害,傷口沒想像中的深,輸血也算順利。只是縫合手術過後,麻醉還沒退,傷患在精神上受到一定程度的沖擊,所以至今還睡著。不久後就會清醒了,還請您寬心。」
送至單人病房後,執刀的醫生大略解釋了情況,讓利威爾等人放下心中的大石頭之後便離開了房間。
利威爾走到窗邊,撥了電話給艾倫的父親報平安,順便尋問一些術後照顧的注意事項,談了一陣子才掛斷。回過頭時,發現艾倫的三位朋友從他來到醫院起便一直沈著臉,眉頭一挑,抱著胳膊等待他們主動開口。
來到醫院前,與阿爾敏的通話中,利威爾已經瞭解事情的經過了──客人遭遇搶劫而艾倫出面阻止,腹部因此被捅了一刀──阿爾敏口條清晰,縱使友人遭遇不測,他也能有條有理地整理出事件發生的因果與重點。
那麼,人都平安了,為何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三人之中首先發話的是讓:「抱歉,艾倫會受傷都是我的錯,如果我當時立即阻止艾倫去追那名強盜的話⋯⋯」
「沒有人能在結果出來前就預料到事情將往什麼方面發展,就結果論來評斷是非對錯連三歲小孩都會。事後你可以檢討自己,思考下次類似的事件再度發生時該怎麼做才不會像現在一樣懊悔萬分,但如果你繼續鑽牛角尖、爬不出自我設限的深坑,那麼下一次你一樣會後悔,或者更勝之。」
利威爾淡淡說道,面無表情,仿佛陳述一件再平凡不過的真理。
「艾倫的正義感比一般人強,他是不會容忍別人在自己眼皮底下做壞事的,所以他當下做了選擇,然後受傷了──僅此而已。」
「你是想說艾倫自己衝動不懂事才──」
「不是這樣的!米卡莎!」始終低著頭的金髮竹馬激動地說,但也不忘控制聲量:「利威爾先生是艾倫的戀人,他怎麼可能不擔心艾倫呢?」捏著指尖,極力阻止自身顫抖:「⋯⋯而且,說到責任歸屬,不只讓,那時候沒能反應過來的我也是⋯⋯」
見金髮友人像是耗盡全身力氣地說完最後一個字,米卡莎收起凌人的氣勢,開始手足無措了起來,緊接著,一旁的讓也慎重地向她鞠躬表達歉意,使得女孩更慌亂了。最終,只能壓抑情緒,安靜地扯著衣襬,回了一單節音。
見他們各個失魂落魄的模樣,利威爾不滿地咋舌。
「少哭喪著臉的,還活著的人都被你們給哭死了。」隨手拿過床頭的面紙盒,朝三人一丟:「給我出去整理好心情再進來。看了反胃。」
語畢,利威爾把他們當作空氣似的,繞回艾倫的床邊,拉了椅子坐了下來,背靠椅背,交疊著腿,瞬也不瞬地注視著病床中央熟睡的青年。
米卡莎本想再為剛才稍嫌難聽的言語駁斥一番,馬上被阿爾敏拉住。阿爾敏對她搖了搖頭,靜靜看著她等待回應。僵持了一會,米卡莎才放棄僵持,跟著讓走出了病房。
米卡莎等人暫時離開後,利威爾卸下冷酷的外表,雖說依舊沒什麼表情,但很明顯的,他臉上的線條變得不再那麼僵硬,青灰色的眼眸之中編織了數種複雜的情感,過去血肉飛濺的場景歷歷在目。
能夠巨人化的年輕士兵,背負著人類的希望與未來,參與了一次又一次的實驗,經歷了一場又一場的爭戰。
少年同他們一樣,都是獻出心臟的人型殺人兵器,然而,少年比其他人多了一個稀有能力,能夠巨人化的他代表恢復力和那些不知疲累的巨型怪物一樣,特異地令人心生恐懼。
人類最強的兵士長是巨人少年的監護人兼監視者,必須寸步不離地待在少年身邊,這意味著少年幾乎每次的受傷他都能收進眼底,實際的次數多到凌駕於壁外調查不幸陣亡的士兵人數。
利威爾本就不喜歡看自己的部下受傷,將心交給艾倫之後更是如此。私心也好偏心也罷,可以的話,他不希望艾倫受到不必要的傷害。
降生在和平的時代值得慶幸,也讓利威爾放心了許多,他有做好再一次目送艾倫死去的心理準備,卻沒料到艾倫可能在生老病死的循環之間發生突發性意外。
深入靈魂的無謂正義感,利威爾不屑同時,也為這般正向的行事作風深深著迷。
愚蠢的人。兩個都是。
利威爾換了姿勢,上半身微傾,手肘支著大腿,將下巴擱在交疊的手背之上,目光雖聚焦於病床,事實上思緒早陷入片段的回憶之中。也因此,他一開始並沒有注意到床上的動靜。
先是動了一下手指,再來是眼瞼周圍的神經牽動面部肌肉,直到利威爾終於被床上的動靜吸引了,艾倫已經撐開厚重的眼皮,半瞇著眼凝視天花板。
金色的眸子渾沌依舊,過了好些時分才逐漸清晰,轉動著眼珠子,艾倫看向一旁低聲關切他的戀人。
雙唇微啟,帶點沙啞的嗓音如同冰冷的水澆在利威爾的頭頂,使得他又是一愣。
「兵⋯⋯長⋯⋯?」
聽聞熟悉的稱呼,下個瞬間,手掌像是凝聚了渾身力氣,掌心蓋過發聲口的同時,指腹惡狠狠地扣住了對方的下顎,另一手撐起上半身,連同半身的重量,將剛回復意識的傷患押回床鋪。
施予在頭部的力道將柔軟的枕頭壓出了一個凹陷的形狀,不明所以的艾倫瞪大眼睛,眼神充滿驚惶地看著上頭距離不到一公分的施暴者。
「不准想起來⋯⋯!」
青灰色的湖面映照的只有艾倫一人,清冷的嗓音宛如不久前刺於腹部的匕首,尖銳並極具攻擊性的,命令的口吻迴盪於耳邊。
一度清明的視野再次變得模糊,睡意如同碎石浪花重重拍打了他的腦門,迷糊的意識逐漸遠去,艾倫在疼痛與不解中,再次闔上了眼。
聽見房內的碰撞聲響撞門而入的米卡莎等人所看見的,正是利威爾撐著上半身,單手緊緊壓著艾倫的口鼻。一個使人足以窒息的動作。
「艾倫!」
「你幹什麼!」
米卡莎憤怒地扣住利威爾的肩膀,想把他從艾倫身邊拉開,不料利威爾先一步甩掉她的手,然後,跟往常一樣,拍了拍米卡莎剛觸碰的地方,狀似嫌棄。
「睡那麼久還沒清醒,給他一個小教訓罷了。」
「你知不知道艾倫是傷患,經不起打!」
「這妳倒是放心,他已經被訓練得很耐打了。」
「死矮子!」
「米卡莎!」
阿爾敏一腳跨進兩人之間,擋在利威爾身前。
「這裡是醫院,小聲一點,別跟人起衝突啊!」阿爾敏對米卡莎謹言道:「與其在病房裡大吵大鬧,還不如去找醫生來看看艾倫的情況。」
米卡莎怔了一會:「說、說的也是。」
「記著,找到醫生後,告訴他現在的時間,順便描述一下艾倫現在的情況,再請他過來。」
「⋯⋯我知道了⋯⋯」權衡之下,米卡莎決定聽從阿爾敏的指示,走向門房,駐足一會,轉過頭瞪著站在床邊的利威爾:「死矮子,我警告你,不許在我背後對艾倫施暴,否則艾倫再喜歡你,就算拼上性命我也要把你們兩個分開。」
米卡莎離去之後,阿爾敏對著始終愣在病房前的讓打了信號,唇語要讓跟著米卡莎免得米卡莎在向醫生解釋時言不及義。讓點了點頭,出去時不忘關上房門,留下阿爾敏、利威爾以及再度陷入昏迷的艾倫。
「非常抱歉,米卡莎一碰上艾倫的事情總是特別衝動⋯⋯」
「⋯⋯我能理解。」
疲憊襲上心頭,接踵而至的是頭部的老毛病。由於過於擔心艾倫,緊繃著神經的利威爾在經過剛才的混亂後,太陽穴深處再次抽痛起來。
他無力地坐回椅子上,食指貼著額頭,用中指與拇指捏著額頭兩邊的太陽穴,試圖以力壓抑不斷湧現的疼痛。
一旁的阿爾敏注視著外表年齡看似和自己相差無幾的黑髮青年,沈默了一會。
「我能請教您幾個問題嗎?」同為充斥著敬意與禮儀的口吻,阿爾敏吞了口唾沫,目光閃爍:「⋯⋯利威爾兵長。」
20.
隔天再次醒來時,艾倫完全忘了自己已經醒來過一次,更別說精神恍惚下脫口而出的稱呼了,他依然以一貫的「利威爾先生」叫著利威爾。
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畢竟忘卻未來的當下,神便賦予了利威爾改變他人意識的能力,只要打從心底希望並且發號施令,沒有半個人能抗拒利威爾的命令的。
同樣的,這被利威爾稱作「噁心」的能力並不能改變自己和意識以外的感知。
利威爾的頭疼仍舊持續著,並且每況愈下。
為了不讓記憶流逝太快,利威爾選擇的,是減少睡眠。只要設法不入眠,忘卻過往的情形會少很多,雖平日的頭疼可能導致片段記憶的喪失,但總比忘記一長段時光要能接受的多。
只是,偶爾會不能自已的暈眩過去,醒來時,艾倫總會擔憂地望著利威爾,要利威爾好好休息,不要花費太多心力來照顧他,醫院有護士醫生云云。當然,都被利威爾用各種理由打太極回絕了。
要如何讓自己長時間保持清醒,其實他早有辦法了。
除了耶格爾先生和艾倫親近的米卡莎等人常來醫院探望艾倫,曾與艾倫同班或同校的同學朋友也會撥空來看他,病房經常熱熱鬧鬧的,直到負責照顧他的利威爾黑著臉趕人時,大家才會依依不捨地向艾倫道別。
艾倫交友之廣的程度,上至公園下棋的老爺爺下至曾擔任義工接觸過的幼稚園孩童,幾乎遍及各年齡層。前世身為上司今生指導過艾倫的韓吉與艾爾文理當也包含在其中。
他們來訪的頻率並不輸給米卡莎等人,其中一個原因,正是利威爾要求的。
「利威爾,你可能聽煩了但我還是必須說一句,」將握在手中已久的小藥罐遞給利威爾,韓吉面有難色地提醒:「這種藥不可以多吃,很傷身體。」
「知道了。」
走廊外,利威爾一如既往地準備將韓吉替自己帶來的醒腦及止痛藥收回口袋,抓著藥罐的手立刻被攔了下來。
利威爾蹙眉瞪著扣緊自己腕上的手:「艾爾文,你做什麼?」
「在你發現自己睡著以後,忘記的事情往往是一整段而非頭疼時忘掉的零星幾個畫面。」平時風度翩翩淡然處世的艾爾文難掩焦慮,手心也罕見地出了汗,「我明白你竭盡所能地抗拒自己陷入沈眠,甚至不惜涉險吃藥保全意識,但你也別忘了在你長生不老之時,身體受到重創還是可能丟失性命的,更何況是即將恢復成人類身份的你!」
「但我現在不全是人類。」用力甩開桎梏,利威爾淡淡地說:「和你不同。」
頭也不回地送走了保有前世記憶的兩位朋友,利威爾回到病房。這時候的艾倫正百無聊賴地轉著電視打發時間,見利威爾進門也不忘打招呼。
利威爾點頭回應,坐回病房內唯一一張椅子上,拉著它湊近床頭櫃,拿起筆,繼續進行剛才被來訪的友人打斷的行為。
利威爾相當清楚,不只兩千年前,身為兵士長的記憶,兩千年間、甚至兩千年後的現在,他做過的事情、說過的話語都一點一滴地不斷流失,所以,只要一有空閒,他便提筆紀錄起自己過去與現在的生活,和日記或自傳差不多。
艾倫當然也對利威爾不同以往的行徑感到好奇。
「利威爾先生最近經常在寫字呢!寫些什麼呢?」
利威爾轉過頭看著艾倫,此時艾倫正一邊嚼著自己削給他的蘋果一邊睜著大眼提問。
「還有閒暇好奇,看來你精神不錯。」
「才不!帶傷偵訊或做筆錄很累的!」
「是嗎?那下次警察來了我把他們踢出去。」
「拜託不要!我不希望我出院後,還必須到看守所才能見到利威爾先生!」
瞧艾倫激動地連叉子上的蘋果掉了都沒發現,利威爾彈了一下他的腦門,隨手將髒掉的果肉丟進垃圾桶,起身說道:「坐起來。擦背。」
準備了一盆溫水,利威爾命艾倫褪下上衣,背著他坐在床邊,自己則是曲著膝蓋跪坐在床中央,擰乾浸過水的毛巾,細細擦拭著覆了一層薄汗的背脊。
年輕的肉體緊實富有彈性,皮膚也因夏季青年偶爾裸著半身打球運動的緣故呈現漂亮的小麥色,手臂亦因長期曝晒不均而呈現上下截的顏色深淺不一,由於肌肉的包覆,艾倫的背影給人的感覺並非病態的骨感,除了腰部纏的繃帶看得扎眼,今世的艾倫健康得令人心安。
剎那間,一陣暈眩,朦朧的視野之中映照出瘦骨如柴的少年,相似的背部卻佈滿了大大小小的病斑,有黃色、有黑色,紫色、紅色都有,就是不見和面前一樣健康的麥色。
少年爽朗的笑聲不知何時變成了淒涼的哭泣聲,利威爾緊閉著眼睛,撫著自己的頭嘗試減緩疼痛,不料畫面沒甩開,眼前黑了幾秒,渾身突然失了力地倒在艾倫的背上,所幸沒過多久又恢復了視線,才沒讓艾倫察覺自己身體的不適。
「利威爾先生?」
「閉嘴。」
利威爾就原來傾倒的姿勢,臉頰貼著艾倫的背脊,雙手順勢環住艾倫的胸口,感受胸口深處傳來的平穩力道。
如同溺水的人之於浮木,光是簡單的觸碰便能感到救贖。
21.
自那天起,艾倫又被放置了幾天,直到傷口癒合並且拆線之後,才正式從醫院畢業。
利威爾除了艾倫第一次醒來之後有回家一趟,剩下的幾天,靠著第一天帶來的換洗衣物,留在醫院沒日沒夜地照顧艾倫。
這代表他們的家已有數日沒清掃了。
撲鼻而來的霉味,利威爾當下的第一反應是一句不文雅的「馬的」,頭不太舒服的他幾近粗暴地對大門發洩似的補上一腳,等艾倫脫完鞋,利威爾已經全副武裝,頭戴三角巾與口罩從屋內走回玄關,丟了抹布和水桶給他。
啊啊、本想一回家就好好親熱的──艾倫眼角垂淚想,在利威爾尚未對自己發脾氣前拎著清掃工具走到窗邊報道。
一整天的努力是有成效的,利威爾叉著腰,望著擦得發亮、甚至亮到可以照鏡子的木質地板,滿意地點了點頭。
結束打掃才發覺自己和艾倫忽略了中餐,頗為慚愧地撓著頭,四處張望,走到各個房間想問艾倫打算吃什麼,也就是這個時候才知道,艾倫其實已經停下手邊的工作一陣子了,在他努力掃著陽台時,窩在臥室翻著他們兩人特別請人打造、藏在衣櫃最裡端的置物箱。
「哼⋯⋯喜歡偷懶嘛⋯⋯」毫不留情地擰起艾倫臉頰兩側的肉。
「呃呃偶伯赫個誒的喉銀毫夠偶(唔唔我不是故意的求您饒過我)!」
縱使不見對方的正面,利威爾也能想像此時的艾倫是如何掛著淚向自己求饒,而當勞動與空腹之下的胃宣泄不滿時,一閃即逝的同情與同理心蓋過了他標榜的「最有用的管教莫過於疼痛」,嘖了一聲,放開揉爛俊臉的雙手。
「解釋。」
揉了揉發紅發燙的臉頰,艾倫再次動作,翻出了一個包裹。
「只是看到了一個令人懷念的東西,想起了很多往事。」
「哦、運動會的⋯⋯」
透明收納袋裝的正是艾倫高二那年,奔馳在運動場時身著的運動服,衣服總共有兩套,而底下的正是當初利威爾穿沒多久,被他拋棄的那一套。聽說當初韓吉為了改變它隨垃圾堆進垃圾車的命運,翹了一整天的班。至於為何會在艾倫手裡,利威爾曾在搬家並見到這件衣服時追問過他。據說是韓吉送給艾倫當作告白成功的獎勵。
值得一提的,是衣服上方一張被摺得皺巴巴的紙條,上頭標了「喜歡的人」,利威爾這才恍然大悟,為何當初代理艾倫班上比賽評委的讓會一臉吃了屎的表情。
「想當初我還是個不喜歡唸書的調皮學生,不僅成天吵架闖禍還很不近人情,好像因此傷透了許多女生的心,在男生之間被傳是個童貞。」
「你不是嗎?」
「別小看我!其實我那時候早就⋯⋯」艾倫鼻子翹得高高的,很是得意地說。爾後,見利威爾揚起頭,居高臨下的睨著他,差點又哭了出來:「為為為什麼用鄙夷的眼光看我!我是!我真的是!」
利威爾一把推開朝自己撲過來的大型犬,側過身,隱忍笑意的肩膀微微顫抖,看得艾倫更是沮喪。
「別捉弄我了啦、利威爾先生⋯⋯」嘟著嘴咕噥:「也不想想哪個人每次做愛時全身敏感到不行,為了掩飾害羞還老扳著一張臉,殊不知開始動時馬上破功⋯⋯」
「那好,以後不做了。」
「非常對不起我說錯話了敏感的是我害羞的也是我。」
未完全度過青春期的青年碰上禁慾了兩千多年的不老妖精也得俯首稱臣。
兀自陷入回憶,被打槍後難掩失落的艾倫扁著嘴將置物箱裡的東西一一擦拭過再放回原處。他的動作輕柔,無非是因為置物箱內集中了對兩人而言頗有紀念價值的物品,只是,若再配上艾倫那雙哭紅的大眼,畫面看起來就不那麼和諧了──簡直像極了八點檔裡可憐的媳婦被惡婆婆欺負後的模樣。
利威爾的眼角微微抽動了下。
「⋯⋯繼續說。」
「咦?」
「手不准停下來。」
艾倫眨眨眼,明白了這是屬於利威爾彆扭的溫柔,不由自主地笑了出來。
「因為沒有談過戀愛,成天只想著和朋友打球、玩電玩看漫畫什麼的,完全不把談情說愛放在眼裡,甚至覺得一見鍾情只是戀愛中的笨蛋找不到喜歡的理由才會拿出來說嘴。所以萬萬沒想到,過去不放在眼裡的感情,在圖書館第一次遇見了利威爾先生以後會完全變了調。」
停下收拾的動作,艾倫滑起了自己的手機。一張張相片閃過眼前,直到看見某張異常清晰的相片才停了下來。
那是一張由相較手機專業的數位相機拍出來的照片,照片裡的青年只捕捉了胸部以上,佔據整張照片的七成左右。
青年卸下冰冷的偽裝,望著窗外的一角微微勾起嘴角,神態自然,眼神溫和,令觀照者不禁為他著迷。
而那正是韓吉從他破損的相機裡搶救出來的、利威爾的個人照。傳給艾倫時 女人不忘調侃:「幸好利威爾是個機械白痴,不清楚數位相機裡有記憶卡的存在。」
思及此,艾倫露出靦腆的微笑:「利威爾先生是我的初戀哦!」
「⋯⋯初戀對象是名大叔有什麼值得高興的。」
「欸──難道利威爾先生沒有自覺嗎?自己的外表多具詐欺性。」
「儘管如此你的腦袋還是不太正常。」一般人哪會對明顯是男性的男人產生情慾?
「嘛、硬要說的話,就是『命中注定』了?」
艾倫的一席話讓利威爾再次想起了韓吉的靈魂論,心情略感複雜。
「利威爾先生呢?」
「怎麼?」
「記得當時拒絕我的理由吧?」扳著手指數:「不老不死、活了兩千多年──想當初就是把這個理由作為應考動機,追隨爸爸的腳步,拼命考進了醫學院──覺得利威爾先生之所以生長停滯一定有什麼根據,想運用醫療專業治療利威爾先生的病。」
「⋯⋯只有毅力的笨蛋。」
「真不知道是損我還是誇我、嘿嘿!」
「突然說這些幹嘛?」
擦拭的動作在接到利威爾的疑問時停了下來,艾倫縮著頸子支支吾吾了一陣子。
「只、只是想瞭解一下,在這兩千年期間,是否有令利威爾先生心動的人。」
太過跳躍性的話題令利威爾不由得一愣,看著眼裡閃爍著期待的光芒的同居人,不免想起了兩千年前青澀的棕髮少年。
「⋯⋯只有一個。」
「是個怎麼樣的人?」
「問那麼多幹嘛?」
「呃⋯⋯好奇?」
「給我收起無聊的好奇心,認真打掃。」
僅只瞬間的畫面,利威爾的頭又不受控制地抽痛起來,幸好還在忍受範圍內,所以他沒有急著伸手去揉捏舒緩,免得艾倫多心。
他半瞇著眼,等這波疼痛好些時,重新將目光放回艾倫身上。艾倫和剛才一樣,又是一副被人欺凌的可憐模樣。利威爾無奈地嘆了口氣。
「──擁有人類外表、野獸意志、怪物能力的傻瓜。」
「⋯⋯聽起來很帥,本質卻是個傻瓜嗎。」
「這世上已經沒什麼能笨到有槍口對準他、還能對持槍者大呼小叫的白癡了。」
僅為了信念連命都可以不要了,這不是傻瓜是什麼?
「聽起來像是急著送死的角色呢。」
「好聽點是率真,難聽點是笨,我偏向後者。」
「笨歸笨,終究是選擇了他吧!」艾倫露出淡淡的苦笑:「也許正是因為他的衝動才喜歡他的,是嗎?」
「啊?說什麼屁話!我最討厭的就是他急著送死這點。」
隱隱作痛的頭疼令他心情跟著浮躁起來。這種話題牽扯過去是無可避免的,但利威爾真正不高興的點,是他想起艾倫前輩子種種不要命的行徑。
理解動機,不代表全然接受。
善良真是兩面刀,正如艾倫那蓬勃的正義感,人類的種種美德落到艾倫身上時,不免轉化為一股腦兒的衝動。艾倫一直都是忠實自我的夢想家兼實踐者,直白點就是「乳臭未乾的小鬼」,讓人經常有他認不清現實的錯覺。
但也正是艾倫自始至終忠於自己的心,利威爾才會卸下心房,喜歡上他的。
利威爾撥過額髮,發現剛才還唧唧喳喳極力湊合對話的艾倫沈默了下來,並且停下手邊的工作好一會了。他挑眉,想起年輕人經常談到的禁忌──在戀人面前千萬不要提起舊情人──但主動詢問的人又不是他,偏偏艾倫的表現又像是他的錯一樣,利威爾無奈地嘆了口氣,打從心底拿情緒捉摸不定的戀人毫無辦法。
「你所謂的心動,是針對相處起來不舒服的人?」
利威爾輕撫著艾倫的頭,指尖撥弄著青年柔軟的頭髮,不時地左右摩搓。
艾倫明顯地為頭頂上的安撫僵住了身子,爾後,又接受地軟化了表情,臉頰浮現兩抹淡淡的紅暈,露出釋然的微笑,他輕聲說了句「謝謝」,低頭重新整理起箱子。利威爾見他稍微恢復了精神,拍了拍他的肩膀提足準備離去。
「利威爾先生。」
「幹嘛?」
回過頭的同時眼前被閃光燈閃了一下,利威爾愣了一會,才看清楚艾倫手中不知何時多了台相機,而那正是時下年輕人最喜歡的立可拍,照完之後的照片會立刻從底座印出來。
「喂、你頭殼壞了嗎,突然間照什麼相──」
「去旅行吧!」
「⋯⋯啊?」利威爾以為自己聽錯了,語尾不由自主地上揚。
「我幫社會抓住了一個強盜殺人犯,功德圓滿,又剛剛出院,用兩個人的小旅行接風如何?」
「我可不記得民間有用旅行接風一說。」
「傳統是由人打破的!」
利威爾為艾倫這番聽似有理實則亂七八糟的藉口翻了白眼。
「我有工作。」
「放心,我剛剛已經請韓吉小姐幫忙請好假了!」
⋯⋯難怪這小子不久前玩起了手機,原來是在傳簡訊嗎。
「就算我答應好了,你學校的課業怎麼辦?已經跟教授說好什麼時候回去了不是嗎?」
「關於這個,其實我趁您替我辦出院手續時,請認識的醫生幫我開了病假延長證明!」
說著說著,艾倫從口袋挖出一張覆有數條摺痕的紙,白紙黑字寫著病因,底下還蓋了一枚印子,印子上頭是藝術感十足的簽名,但正是因為太有藝術感了,以至於利威爾不清楚簽名的人是何許人物。
利威爾搶了過來並且不留情地撕滅證明,不料艾倫又從口袋摸出了印有同樣內容的紙,還附註了一句「正本早就被我藏起來了請不要白費力氣了」,讓利威爾考慮是否該用點粗暴手段逼艾倫說出正本的所在。
然而,這想法在見到艾倫再次用閃亮亮的大眼由下而上看著自己時,馬上被拋到九霄雲外了。
「⋯⋯你們醫生是不用遵守職業道德嗎?隨便答應幫病人作偽證,一定是哪個醫術低下的廢物大夫搞得鬼⋯⋯」
利威爾發揮了嘮叨本領,邊抱怨邊離開了房間。
艾倫知道利威爾妥協了,笑得樂不可支,重新低下頭,把立可拍置於箱子的一側,而剛洗出來的照片則是收在某本相簿裡,同樣放回了箱子裡。
留意到角落一只高貴的素面收納盒,艾倫頓了一下,輕撫盒面,細細感受著表面細微的凹凸紋路,緩緩地垂下眼簾。
22.
收拾好行李的隔天,艾倫帶著利威爾,搭上開往鄉下的老式電車。
利威爾連續幾天沒入眠,外頭太陽又大,曬得頭疼。更糟糕的是,小小的電車人滿為患,他幾乎只要一個轉身便能輕易地貼在別人身上,鼻間充斥著五味雜陳的氣味,使得利威爾心情很糟。
「人好多。」
「此時正逢村子舉辦的桐花祭,偏偏這又是回我老家的必經之地。」主動將利威爾護於臂膀之間,低頭安撫道:「我知道利威爾先生喜歡比較清靜的地方,我老家在村子的附近,周圍都是田地或樹林,鄰居多是農家,生活單純、住家分散,不會吵的。」
數十分鐘的路程,對利威爾而言,仿佛度過了一世,幾乎是電車敞開門的同時,利威爾靠著輕盈的體態,迅速躥出車外,於車站外的剪票口,邊拭汗邊等艾倫。
「請先戴上帽子吧!今天陽光比較烈。」
艾倫遞了一罐礦泉水,不一會又從背包摸出一頂彰揚得不得了的大草帽。
「為什麼是這頂帽子?」利威爾眉頭緊蹙:「我不要。」
「欸?但草帽比要有遮陽效果,戴起來也比較涼爽,所以昨天準備行李時,我特別選了它。」虧他還特地將草帽兩旁的花朵裝飾拔了下來,就是怕利威爾嫌棄它,「還是我的外套脫下來給您?有連身帽哦!」
「不需要。誰知道乾不乾淨。」
「誒誒!我前幾天才洗的說!」
「但這幾天你有穿它,你身上的汗味和油垢一定沾滿了整件外套。」
「那、那只能將就一下草帽了!」
「大男人怕什麼曬。」
「哇!別丟啊!」
及時搶救下來,艾倫緊緊抱著草帽蹲在人潮中央。
「嗚嗚、這是我媽媽生前最喜歡的一頂帽子說⋯⋯想說留下幾樣媽媽的遺物,好隨時拿出來緬懷一下⋯⋯」
「⋯⋯那不是更該好好收著嗎。」
「是媽媽的話,一定希望留下的人可以使用它⋯⋯」
細長的眼角微不可見的抽蓄了一下。
利威爾很少提到艾倫的母親,經常是艾倫在日常的談話時,偶爾主動穿插幾句與母親相關的話題,畢竟利威爾曾不經大腦脫口提及,得知艾倫的母親早已過世,儘管艾倫沒放在心上,利威爾至今仍過意不去。
無可奈何地吐出一聲嘆息,利威爾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戴上草帽,尷尬地調頭準備離去,不料艾倫手腳更快,在他轉身的瞬間捉住了他的手,五指緊緊扣住。
「喂、」
「可能需要跟著人潮走一段路,為了避免走散,請務必握緊我的手。」
他們一前一後地走著,艾倫背著兩人的行囊走在前方,一步的距離後方跟著利威爾。
利威爾一路頭低低的,只要稍微瞄到十指相扣的兩人的手,利威爾便感困窘地別過視線。視線左右飄移,大多時候集中於沿路的小石子和叢生的雜草,餘下四感也連帶變得敏感許多。
很快的,他察覺到兩人已如艾倫所言,離開了喧囂的人潮,踏進人煙稀少的步道。
潔白小巧的花朵無聲無息地落到了石板路上,越往深處越聚越多。利威爾抬起頭,對著印入眼簾的大片白色發愣。
──妖精先生!妖精先生!
男孩的童言童語伴隨淡淡的花香與蔭處相對涼爽的風在耳邊響起,帶著天真、醞釀自然的婉約,流竄四周,仿佛每一處皆烙印著熟悉的影子。
那從天而降的男孩,曾帶給他短暫的寬慰,寬慰之後,又隨著記憶的復蘇,被他親手斬斷了他們之間好不容易相逢相交的羈絆枷鎖。
「從剛剛開始利威爾先生就心不在焉的。有來過嗎?這條小徑。」
利威爾聞言回過神,注視著由當初的男孩蛻變成穩重青年的艾倫,對於這個疑問不予回應。
「你家住這附近?」
「是的。這條半廢棄的坂道是捷徑,也是我小時候的秘密基地。」
「秘密基地⋯⋯」
「爺爺奶奶仍健在時,這裡的房子基本上是由他們使用的。逢年過節,我們全家會一起回老家陪伴他們老人家。往往那個時候,阿爾敏和米卡莎不能陪我,附近鄰居家的小孩也都大了,跑去城市打拼,大人的樂趣我又不懂,只能不斷找些事情來做。」
他們不疾不徐地走著,艾倫甚是懷念地抬頭望向頭頂的大片桐花海。
「過世的媽媽曾經跟我講過一些民間傳說,說妖精存在於這個世上,喜歡選些環境清幽的地方作為棲息地。我那時候就想,這附近鮮少有人打擾,大片的梧桐樹林看起來也挺詩情畫意的,也許,真如媽媽所言,有妖精的存在吧!」
同樣陷入回憶的利威爾抿了抿唇,低聲接道:「所以才找到了這?」
「是的。」空閒的手高高舉起:「利威爾先生難道不覺得,這麼漂亮的地方可能有妖精的存在嗎?」
見艾倫停下腳步並且興奮地宣示自己對孩童時期所接受的資訊如今仍充滿了夢想,利威爾有個想法,今生的艾倫正是因為生長在幸福美滿的家庭,才沒有如前世早一步扼殺了純真的一面吧。
「⋯⋯別告訴我你長那麼大了,書也念了不少,卻仍相信童話裡的東西。」
「其實,我一直想告訴利威爾先生,不老不死不代表您是怪物,說不定是帶給他人幸福的妖精先生也不一定?」
利威爾聽了又是一愣。
他原以為當初拒絕艾倫的理由在艾倫心中留下了不小的傷痕,以至於兩人交往期間,從未主動提過關於不老的自己是否真如自己所說是與人類截然不同的怪物。
並非刻意回避,而是艾倫抱持的,是與他全然不同的想法。
天真浪漫,卻又正面積極。
予以他人救贖的本質,無論轉生與否,從小到大,從未變質。
許久得不到回應的艾倫猜想自己太過得意忘形了,驚惶地甩了甩與利威爾相連的手。
「抱、抱歉,我沒有惡意!如果我的話造成了困擾⋯⋯」
言語道出一半便沒了下文。
風旋四起,樹影一層層地交錯相疊,白色煙雨之中,斑駁的陽光時不時地親吻著沈靜白皙的臉龐,利威爾半垂著眼,唇邊掛著模棱兩可的弧度,似笑非笑,卻給人一種很舒心的感覺。那是不同於數位影像帶給觀賞者的孤高感,相反的,令人不自覺地想觸碰、想佔有。
艾倫無法抑制內心的澎湃,忠實感官往前跨了一步,顫抖的指尖貼上柔軟富有彈性的肌膚時,利威爾為這突然的碰觸微微揚起下巴,抬頭看著他的年輕戀人。
艾倫低下頭,微啓的薄唇輕輕貼上對他而言仿佛上了蜜般誘惑性十足的雙唇。如同想像的,不失乾澀的吻彌漫著一股酸甜的檸檬香,刺激著他的嗅覺與味蕾,令人不自覺沉溺在這片洋溢著甜蜜氣息的溫柔海裡,難分難捨。
過了一會相接的部位才緩緩分離,艾倫有些恍惚地舔了舔嘴角,然後,仿佛驚醒似的漲紅了臉,摀住自己的口鼻拼命地甩著頭。
「對對對對對不起!因為利威爾先生剛才好像笑了一下,我不小心看呆了,所以就⋯⋯」
利威爾不禁覺得好笑。艾倫總在某些時候表現出少年羞澀的一面,明明都向他告白、並且交往了一陣子不是嗎?
隱忍著笑意,利威爾邁開步伐,往熟悉的路口走去。
「走了,艾倫。」
「⋯⋯是!」
聽聞命令的艾倫小跑步來到利威爾身旁,重新扣緊了利威爾的手指。
※※※
「啊──終於到了!」放下厚重的行囊,艾倫大大伸個懶腰:「利威爾先生也累了吧,我們先把行李放一放,稍作休息,然後就可以準備吃⋯⋯」
聲音戛然而止,當艾倫回過頭時,才發現利威爾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沈著一張臉,難看的臉色更是感染了周遭的空氣,氣氛降至冰點。
「利、」
「喂,不是說好,住宿的地方不會太髒嗎?」
視線掃過四周,的確有幾個角落佈滿了蜘蛛網與塵埃,艾倫顯得驚惶失措:「應、應該是這樣沒錯!前幾天我爸還住這裡的⋯⋯」
「你指望一個男人有多好的衛生習慣?」還是像耶格爾先生那樣一看就知道不擅長打掃的男人。「去拿掃把!」
而這時候艾倫心裡默想,眼前的利威爾正是一名擁有優良衛生習慣的男人。但想歸想,艾倫不敢對仍在氣頭上的戀人發表駁論。
結果好好的計劃又被打亂了。艾倫拿著掃帚,把沈積已久的灰塵掃進畚箕之後,重重嘆了口氣。他們的約會有幾次是在掃除中度過的他已經懶得計算了。
花了一上午,總算將客廳整理完畢,艾倫跪在地上扭著抹布,將多餘的水分擠出纖維之外。剛掃完廁所的利威爾由拉門後方探出頭,叫了艾倫的名字。
「坐在那裡幹嘛!還不趕快上二樓!」
「咦!明明只需要用到一樓的空間啊!」
「啊?想到頭頂上積了厚厚的一層灰你能坐得住?」
「利威爾先生,」艾倫直勾勾地盯著燈光之下利威爾眉眼間流露的疲憊:「您臉色很蒼白,請先休息一下!」
利威爾提著袖子抹了抹汗。其實不用艾倫提醒,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清楚了,先不論搭車時噁心想吐的感覺,不長不短的路途中,痛覺確實不停地在腦袋裡鼓噪著,不過這些都還在他的忍受範圍內,所以他不打算理會艾倫的建議。
頂著厚重的黑眼圈,利威爾隨便回了一句「我沒事」,想調頭離開。但艾倫不放棄地捉住了他的手腕,把他整個人拖了回來。
艾倫又一次要求他休息,帶著強硬的口吻。利威爾本想甩開他,但倚靠藥物維持的體能終究比不上態度頑強的年輕人,利威爾不說話,試圖扳開扣在腕邊的手指,以行動表達不服從。
漸漸地,艾倫也放棄了言語勸說,他一言不發地將利威爾的反抗收進眼裡,僵持了幾分鐘。
緊接著,從剛才開始便一直閑置的另一隻手猛然扣住了利威爾的肩膀,一陣天旋地轉,利威爾感覺自己的後腦勺撞上了硬質帶點柔軟的掌心,但肩膀仍被擱得生疼。
一瞬間,利威爾被艾倫壓在身下,背後貼著稍嫌粗糙的塌塌米,沒有布料包裹的皮膚同樣貼緊了地面。還來不及抱怨年老劣質的塌塌米扎得皮膚很不舒服,胸前的衣料被人掀開,白得病態的胸膛暴露在空氣之中。
「喂!你做什麼!」
不理會利威爾的叫喚,艾倫彎下身,咬上了利威爾的脖子。
「唔⋯⋯」
頸側溼熱溫潤的觸感令利威爾不禁打個哆嗦,當艾倫覆蓋了一層厚繭的掌心由他的腹部往胸口移動時,渾身更是止不住顫抖。心跳加快,鼻息變得急促,唯一能夠抵禦強襲的四肢更是被死死壓住,利威爾完全呈現抵抗不能的狀態。
全身的血液在一番熟稔的挑撥下灌入下體,包覆在棉質底褲裡的性器漲得很痛,體溫上升,腦內的韻動越來越清晰,但他無暇顧及太多。
意識伴隨著熱氣與喘息逐漸遠去,沒入體內的疼痛是僅存的理智推判出來的感覺,接下來他什麼都記不清楚了──無論是飽含歉意的喚名,全與過去少年的背影攪和成一團,由餘波盪漾的漣漪劃下句點。
23.
「我快死了。」
盯著純白的天花板,失去光澤的金色眼眸為了捕捉一絲目視可能,微微閃動著。
「全身的力氣像被硬生生抽乾了一樣,手抬不起來,腳也無法動彈,甚至連您的臉,我也已經看不清楚了。奇妙的是,我的意識比平常清楚,感覺也異常敏銳,像現在,我竟然感覺得到,兵長在為我掉眼淚⋯⋯明明兵長最不喜歡的,就是在別人面前示弱了。」
勉強牽動手指,卻只能捉住飄渺的空氣。
「兵長?兵長?」
沒有得到半句回應多少感到有些不安,艾倫吃痛地轉著脖子,好不容易動了一點,眼前卻仍舊模糊一片,頂多見得若隱若現的輪廓。
「對不起,都最後一刻了,我依然令您這麼頭疼。」半瞇著酸澀的眼睛:「即使如此,我也希望,您能夠把我忘記。」
「混帳東西!你說什麼鬼話──」
將一切收進眼簾的利威爾憤怒地吼道,但再怎麼吼,喉頭上下滑動了數回,他依舊無法順利發聲,任憑言語融入黑白隔間。
本想以行動取代聲音,但利威爾無論抬腿、向前奔跑,他與床鋪之間的距離始終沒有縮短,瘦骨如柴的少年鍥而不捨地吟嚅道,床邊的青年仍舊沒有動靜,而現在,他再也接收不到少年氣若游絲的嗓音了,連反駁的機會也被不明原因剝奪。
不久,耳邊傳來了腳步聲,由遠至近,利威爾想轉身,卻發現反駁之外,連動也動不了,只能任憑那冰冷且溼黏的觸感貼上自己的頸側、掐住脖子,並且越收越緊。
──真沒用。
沙啞低沈並參有一點鼻音的嗓音在耳邊響起,伴隨刺骨的吐息。
──明明身為人類最強,卻無法為一個小鬼做什麼。
在他幾乎失去呼吸能力的剎那,一名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少年出現在他的面前,距離不到一公尺,和自己差不多高,眼底一樣有厚重的黑眼圈,深邃的眼中醞釀著憤世嫉俗的流光。
那是遇到堪比親人的夥伴之前,在王城地下街拼命求生的自己。
病床上的艾倫和自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四周簇擁的群眾,有被他殺的、有在他面前自殺的、有被巨人吞噬的部下、還有曾為義兄妹的兩人。他們渾身是血、斷手殘肢、肚破腸流,團團圍著自己,空洞的目光責備著他的無能為力。
而地下街的利威爾,趁他注意力不集中時,推了他一把。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他無力地往下墜落,像是一個無止盡的洞,竟感受不到死亡前的沖擊。
接著,他驚醒了過來。
夢境化為現實,仿佛缺氧已久,利威爾大口大口地喘息著,企圖掠奪周圍所有的空氣,遍佈身體各處的汗水又溼又黏,讓他不禁想起剛才的噩夢裡,年輕的自己施予皮膚的感觸。
對了,那是血。
然後呢?
在這之前,他看到了什麼?
什麼樣的場景,會讓自己如此氣憤?
「可惡⋯⋯!」
朝地面砸了拳頭,明白又有數十年甚至數百年的記憶被遺忘了,內心滿載著不甘,而頭疼並沒有因為失去過往的片段而舒緩,像是慾望無窮的野獸,持續啃食著屬於自己的時間。
利威爾疲倦地抬眼,發現自己身處在一間乾淨的房間,和客廳不同,底下鋪蓋著被褥毯子,而身上的衣服也換了嶄新的一件,手腕的動脈處有一點玫瑰花瓣般的粉色痕跡。很快的,利威爾釐清了所有的情況。
這次睡了多久?
一天?三天?五天?
不管如何,利威爾直覺,下次若再碰上類似的情形,他恐怕將長期在夢境中迷途迴盪,為了讓每個人類應有的未來回歸正軌。
等價交換的條件是忘卻過去。至於會忘記多少──兩千年是一定的,最壞的結果,就是連轉生後艾倫等人的記憶也不復存在,而受他影響想起前世的韓吉等人,也可能成為與他嶄新人生平行的陌生人。
枕頭上方放了一瓶水與簡單的麵包。利威爾將水一口飲盡,麵包咬了幾口,然後在兩人的行囊中,摸出一個小罐子。
將裡頭的藥丸全數倒在手上,仰著頭把近十顆的藥吞了進去。
瞬間嘔吐暈眩的感覺令利威爾乾嘔一陣。
待情況好點,利威爾壓著翻騰的胃,扶著牆壁離開房間,繞著偌大的廊道走著。
家裡繞了一圈,回到失去意識前的客廳。客廳另一方的拉門不如其他房間,它沒有闔緊。利威爾立刻由門的縫隙找到了他想找的人。
步伐很輕,坐在廊外發呆的艾倫並沒有察覺後方的動靜,所以在利威爾貼著自己的背坐下來時,艾倫著實嚇了一跳。
「哇!」艾倫轉過頭,看見熟悉的黑色髮旋:「利威爾先生!既然起來了怎麼不⋯⋯」
話問到一半停了下來,艾倫察覺氣氛不對。利威爾的樣子很不一般。
「利威爾先生⋯⋯?」
與醫院相似的姿勢,這次利威爾對於艾倫的呼喚沒有半點反應。墨色的髮絲散亂地遮住了利威爾的半張臉,由艾倫的角度僅見得利威爾緊抿著有些乾裂的唇,寬鬆的衣服不具有良好的包裹效果,讓利威爾慘白纖細的脖頸裸露在空氣之中,細緻的皮膚上有點點殷紅,是艾倫前幾天為了讓戀人好好休息而使用了點手段,順勢種下的。
艾倫不似過去,見到自己在戀人身上種下的痕跡之餘感到害臊與無措。他沈默了一會,目光閃爍不定,爾後,手指輕輕捏起利威爾寬鬆的領口,好讓衣物發揮多點避寒作用。
「⋯⋯山頭另一邊的濱海地區有一片海灘,雖然只是小小的沙灘,但風景不錯,尤其是太陽下山的時候,海面被夕陽染成橘紅色的,我很喜歡。」
伸手穩住利威爾的上半身,回過身。
「出去走走吧。一起。」
※※※
來到海邊的艾倫立刻脫了鞋子踩進海裡,但由於海風過大,即使是炎熱的季節,溼透的身體仍有可能著涼的,利威爾拉緊了出門前不忘披上的薄外套,想像自己全身被海水打濕而黏答答的樣子,不禁皺了眉頭。
「哈──海水冰冰涼涼的好舒服!」
艾倫笑著朝海裡跑了幾步,在海水淹過膝蓋前,及時跑了回來。
「利威爾先生!鞋子脫了一起過來這裡啊!」
「不要。」
利威爾忍著頭痛,走向艾倫,但一踏上溼的沙灘,他立刻放棄並繞回原處,僅在乾的沙灘附近徘徊。
「現在不脫遲早也要脫,」艾倫歪著頭叉腰道:「鞋子應該進了不少沙吧?」
艾倫指著利威爾腳上的皮鞋。順帶一提,他自己是穿夾腳拖來的。
「⋯⋯你故意的?」腳邊確實有進沙的感覺。
「咦!怎麼這麼說!我以為來海邊散步穿拖鞋或涼鞋是常識!」
「拐著彎罵人是吧。」
「非常抱歉!請放下手邊的石頭!會砸死人的!」
利威爾當然把石頭放下來了,只是,他並不是因為艾倫的一番請求才放的,而是身體的不可抗力。
只見利威爾扶著額面,痛苦地跪了下來,艾倫一驚,立刻抬腳跑到利威爾身邊。
「利威爾先生!難不成又──」
「沒事,只是被海風吹得有點疼罷了。」
「⋯⋯那果然還是回去休息比較好!」
「不需要。」甩開對方的手,「不是說想看夕陽嗎?」
「真是的!夕陽每天都可以看!但利威爾先生只有一個!」
「煩死了,我就是想看今天的夕陽,你有意見?」
經過一段不長不短的冷靜期,利威爾靠著毅力抑制住了那宛如尖銳的針頭刺進腦門的抽痛,仰起頭,看見艾倫低著頭,收緊十指,惡狠狠地咬著牙,將心裡的委屈表現在行為之上。
這才發現剛剛的言詞太過冷峻,利威爾摸了摸鼻子,暗自反省著。
「喂、我是為了我自己⋯⋯」
「到頭來,無論我多努力提升自己,都無法成為您所依靠的對象嗎?」
利威爾瞪大雙眼,看著艾倫又一次地抬起頭,向自己慎重地行了禮──左手背在背後,右手握拳,壓在心臟一側的胸口上,神情肅穆。
「──兵長。」
24.
很久很久以前,在無人知曉的陰暗角落,一名默默無聞的青年英雄誕生了。
然而,他所處的環境堪比人間煉獄,從懂事開始,「生存」成為他的箴言,偷拐搶騙、殺人放火,幹盡各種骯臟事,只為自己、為了夥伴活下去。
他打從心底期盼,終有一天,一定要見識一下「地上」的風景。
度過二十多個年頭後,屬於他的機會翩然而至。
為了活命習得的殺人技巧,竟成了實踐夢想的關鍵因子,青年覺得僥倖同時,亦為這般諷刺的命中注定嗤之以鼻,成為士兵、斬殺巨人,了解地上的世界之外還有更加自由的未知國度,雖然那是地獄一般的世界,但總比臭氣熏天的牆內要好得多。
為了自由,犧牲在所難免──亙古不變的道理,青年以為自己很懂。然而,遭遇了如同親人的夥伴與朋友的部下們慘死在自己面前,青年突然驚覺,穿梭於鮮血四濺的沙場之時,懊悔已成了毫無價值可言的垃圾。
向前、再向前,不得回頭,也不許回頭。不想死就拼命揮舞利刃,想活著就踩著同伴的屍體前進。殺人如麻的空虛感,連帶的,發洩心情的方法也迷失其中。忍耐、再忍耐,默默背負期許,只為了有朝一日窺見牆外的朝陽。
掌握微乎其微的奇蹟之前,天空究竟是什麼顏色他早無暇顧及。
少年的降臨宛如久旱甘霖。
對英雄的憧憬、為喪失親人的悲憤,有著一雙堪比陽光燦爛星眸的少年來到了他的身邊。
崇拜、恐懼、疑惑、理解進而愛戀,不斷追逐著黑白雙翼的背影,縱使萬劫不復、深陷萬丈深淵,少年依然義不容辭地挺身涉險,只為與青年英雄並肩前行。
「喜歡」一詞究竟有多久沒聽見了?又或者從未聽過,正視以前,少年已在自己耳邊不知疲倦地傾訴了數百遍、數千遍。
──害怕天明而不敢表白,或者決議赴死才來表白,我對您的喜歡,並非只是其他情感的附屬。我會向您證明,即使每日每時對您說「愛」,明日的早晨,我依然會站在您的面前,為您備好餐點。
聽取少年的表白,不知不覺成了例行公事,漸漸地,麻木不仁的心,不知何時被對方的熱情融化了表層的冰霜,少年帶著太陽的味道,走進了他的心裡。
青年是直到戰爭結束之後才接受了少年的感情,當他落到少年溫暖的懷抱時,他閉起眼睛,腦中閃過了與少年共度餘生的念頭──生活不用富裕,只要自由自在地在一起──簡單樸實、不夾雜半滴腥血的願望,人生第一次,向神明啓示。
在那之後,他如願和少年渡過了一小段平靜的生活,吃飯、睡覺、上街、聊天,日子一天天過去,那時候的青年尚未明白,身體部分代謝機能停止代表了何種意味。
直到有一天,探索新世界的召集令來了,他和少年全副武裝準備上陣時,發現許多昔日的同袍拿槍指著少年。
上頭的誅殺令宛若一盆冰水由頭頂澆至腳底,少年的妥協更是令他不可思議,他氣憤、不退讓,當著眾人的面,以肉身擋在少年面前。
然後,發號施令,不許任何一人動少年一根寒毛。
看似無意義的反抗竟然奏效了,自此,他和少年再次回歸平靜的生活,但心存疑慮的自己和親友們,在幾經思量、嘗試了生理與心理方面的實驗後,總算得到了結論。
神明偶一為之的玩笑,令青年獲得了永恆的生命,並俱備了無人能及的神奇能力。
「自此,利威爾便擁有了多數人夢寐以求的長生不老,時間的刻磨予他而言不具有任何意義。與其附加的價值是控制人類對自己存在的意識,這代表只要利威爾想要,他亦可擅自篡改一個人的記憶。」
聚集在艾爾文的家,韓吉對他們新的夥伴阿爾敏講述了前因後果。
「原來如此,所以沒有半個人對於兵長曾經存在與否、確切的時間點以及不變的外表抱持存疑的態度──除了我們這些知情者。」
所以對於利威爾成為圖書管理員的時間點印象模糊,對於沒有姓氏的人也不曾疑有他──直到自己想起了前世記憶。
「利威爾從來不是蠻橫自恃的人,只要不違背某種程度的人倫道德或綱律法紀,他並不會干涉別人的選擇權。兩千年前對待部下時是,現在對待我們也是。」
「只要利威爾願意,斬斷我們與前世的聯繫並非難事,但是他沒有。」坐在一旁的金髮家主補述:「因為他很清楚,由我們自己想起的記憶,正視與逃避是我們的自由,需要他幫忙的話他一定會幫,只要我們希望。」
「艾倫總說兵長很溫柔,溫柔到寧可背負所有也不願讓自己的部下、朋友痛苦。他活了兩千年,也經歷了兩千年的生離死別,與親友的、與陌生人的。我們想起了前世的記憶,代表著延續了前世與兵長的羈絆,這羈絆既甜蜜又痛苦,再次見證親友變老、死亡,長期下來淬煉出來的,僅只是恆久的傷疤,聰明如兵長怎麼可能不明白箇中道理?但他仍舊選擇了漠視並承擔。」
在醫院向利威爾攤牌的那天,阿爾敏將醞釀許久的情緒與疑問一股腦兒地發洩出來。
兩千年前,作為兩人狀況的知情者之一的阿爾敏,恢復記憶後照理說沒什麼懸念,有的,頂多是懷念與想要續舊的心情。但阿爾敏當下卻像個無知的孩子,問利威爾這些年怎麼度過的、數年前的事、韓吉與艾爾文等人的狀況等。無關上下級身份,如同同齡友人一來一往的你問我答。
但利威爾多數時候是敷衍的。你問我答形成單方面的攻防戰,間接緩和了凝固已久的肅穆氛圍。
阿爾敏冷靜之餘喘了幾口氣,反省方才的不理智,並喃喃整理起兩世以來過於龐大的訊息量。這次得不到答案也沒關係。
意外的是,離開前,脫口而出的某個疑問,利威爾正式回應了他。
而阿爾敏的反應,就如昨日夜裡艾倫打給自己,告訴自己他恢復記憶時,笑得苦澀。
韓吉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彈了手指:「這麼說來,他唯二憑著自己的意願強制執行的,都和艾倫有關──兩千年前憲兵團那群膽小鬼準備對擁有操控巨人之力的艾倫用刑,還有兩千年後,五歲不到的艾倫憑著對利威爾的執著想起前世記憶時。」
阿爾敏點頭附和:「我曾經轉述艾倫當時說給我聽的,他與『妖精先生』相識的過程,但那時候的艾倫滿臉疑惑地看著我,仿佛當時電話裡的故事完全不存在似的⋯⋯這麼一想也就說得通了。」
當時,阿爾敏還不可置信地向艾倫重述了前幾日曾在電話中,當他提到「妖精先生」時有多興奮,一掃被父母丟在鄉下老家的陰霾。但說再多,艾倫總堅持自己記錯了,之後,阿爾敏便把這事一直掛記在心。
「嘿、你們說,為什麼就我們幾個想起了前世的記憶?」對著空氣踢了一腳,韓吉枕著交疊的手臂,倚靠著牆壁詢問兩人。
「我的話,是因為當下一直幫艾倫思考著利威爾兵長在艾倫告白時回絕的理由,將兵長的性格考慮進去、以現實作為假設。不知不覺間,記憶就流進了腦海裡,首先只是一瞬間,再來是數個畫面連接在一起。過了幾天,艾倫如願以償地與兵長交往時,我的記憶幾乎恢復了九成。」
「不,應該不只是單純的執著。」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韓吉認真地說:「我一直沒有告訴別人,其實不只兩千年前和現在,這兩千年間,我也曾轉世為別的世代的人見過利威爾。但那時候的我並沒有想起利威爾是誰,儘管對於這名眉清目秀卻經常陰沈著臉的男人抱持疑問。於是我大膽推論──當初,艾倫為利威爾帶來的幸福令他想永遠停留在那一刻,於是利威爾身上的時間停止了。而兩千年後再次遇見了五歲不到的艾倫,他同樣下意識許了和艾倫有關的願望,所以時間又重新啟動了。當初時間伴隨的能力,在他即將恢復成人類之軀後逐漸失效,喜歡追根究底的我們也才有機會想起前世的自己。」
「兩千年前人類勝利的關鍵鑰匙,和兩千年後突破利威爾心房的心靈發條⋯⋯全都是艾倫.耶格爾持有。」大多時候保持沈默的艾爾文提及艾倫的名字,欣然笑道:「真是了不得的孩子。」
人類最強與人類的希望,與人類的未來緊緊相連。
兩千年前如此,兩千年後的現在亦是。
「鼎鼎大名的調查兵團史密斯團長!你有什麼建議能令這對遲鈍到不行卻偏偏掌握著人類意識的笨蛋情侶腦袋開竅?」韓吉碰踏地跳到艾爾文後方,撐著沙發椅背傾身問道。
「靜觀其變吧──遲到了兩千年的幸福,並非由我們外人插手管的。」
他們是否會因著利威爾忘卻過去並重新擁有未來的同時,失去兩千年前的記憶?縱使有諸多不捨,如今也只能任由命運擺弄了。
並非放棄,而是相信。
相信那兩個人,今生一定會幸福。
25.
利威爾錯愕地望著眼前的棕髮青年,細細打量這熟悉到不行的行禮姿勢,看是否能從一些小地方找出標準之外的蛛絲馬跡。
──不行。無論是手、腳、腰、甚至收緊的下顎,全都完美得找不出破綻。
一瞬間,如同一灘死水沈悶的青灰閃過銳利的寒光,步伐挪動地迅速且突然,利威爾如閃電雷擊般蹭進艾倫身旁,靈敏的雙手在對方的衣襟與腕部流竄。
被揪緊的當下艾倫根本反應不過來,利威爾拉了他一把,破壞他的重心、再來是身體的平衡,借力使力,趁艾倫向左前方傾倒同時施放在衣襟的力道增大,天旋地轉,一個一米八以上的年輕人被一米六的利威爾任意扳倒在地。
過程是輕而易舉的,摔到地上的剎那間的刺痛令人毫無招架之力。當利威爾的掌底快狠准地落在艾倫的鎖骨旁,艾倫幾乎是下意識驚叫出聲。所有的知覺感官似乎集中於那一點,以至於利威爾跨坐上來,並且將整個人的重量壓制住他的上半身時,艾倫未有半分抵抗。
「把人當小丑、看人唱獨角戲很有趣嗎?」加強壓制的力道,利威爾咬著牙說:「性格真惡劣啊、艾倫。是學校哪個小鬼教你的?還是醫院那些上梁不正的偽證醫師要你這麼做的?別告訴我是早已恢復記憶的阿爾敏,或是永遠不嫌口水浪費的韓吉和艾爾文?」
艾倫疼得目眶泛紅,險些掉出淚來,窒息的感覺使他不得不張大嘴巴吞食周遭的氧氣。然而,縱使骨架全散的錯覺未從身體分離,艾倫依舊先將視線移回身上的青年,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盛怒之下的利威爾仿佛回到了過去那動手比動口快的小混混,得不到答覆的情況下他高舉起拳,睨著身下的人的臉,眼角瞇起的瞬間拳頭落下──
鼓膜接收到一股風壓,四周沙塵飛揚,皮膚卻沒有遭受到一絲損傷。
「⋯⋯真令人火大。」
說完,利威爾起身,指縫間仍殘夾著細緻的白沙,但他選擇的不是先清理卡在指縫的沙粒,而是調頭準備離開。
「兵長!」
艾倫叫住利威爾,隱忍著腦袋的昏沈撐起上半身,用力時還牽動了肩部尚未成型的傷口,齜牙咧嘴地發出一單節音。
「我不知道該怎麼開口,關於我已經恢復記憶的事。」摀著宛如脫臼般疼痛的患部,艾倫匆匆解釋:「因為兵長似乎很不希望我想起來,甚至動用到您最不希望使用的能力,命令我忘掉前世的記憶。」
利威爾停下腳步,沒有看他:「我一直都很霸道,所以才能當你們的長官。」
「不是的!兵長是個有威信的人,但絕不是一個霸道無理之人!」
艾倫維持手邊的動作,緩慢地從地上爬起來。
「大家崇拜您,不僅只是部下對長官的憧憬,或對人類最強的絕對信仰,調查兵團的大家之所以信賴兵長,是因為我們都瞭解,兵長是個溫柔又堅強的男人──關心部下、將同伴視如己出,背負人類與逝去的人的期待,在戰場衝鋒陷陣──就連我希望兵長忘了我好好活下去時,也被您斷然拒絕了──以『被遺忘的人比死去的人更悲慘』為理由。」
說著說著,嘴角微微揚起柔和的弧度:「我愛上的,正是擁有強大心靈的您。」
如果哪一天我不能動了,到那個時候,請務必答應我,不要自責,忘了我,然後,請您好好活下去──做完健檢回家的當下,艾倫強忍著痛、哽咽的衝動,故作鎮定地對利威爾說。
而那時候的利威爾也和剛才一樣,怒不可遏地攥起他的衣領,讓他感受身體懸空的恐懼感。但握得死緊的拳頭始終沒有砸過來。
──還有餘韻顧及到我?少小看人的!被遺忘的人比死去的人更悲慘!你他媽想當個腦袋裝屎的可憐蟲嗎!那你何不在第一次被巨人吞噬的時候去死啊!
利威爾沒有哭,哭泣的方法早從懂事的那刻起被丟在地下街的某個角落了。成為兵士長、成為人類最強之時,他更是失去了用眼淚發洩情緒的資格。然而,艾倫仍舊捕捉到了,那極盛的怒火之中,梗塞般的悲慟。
艾倫立刻抱緊了他,沒有多說,只有不斷重複的道歉,向利威爾、向自己堅強的戀人。
「⋯⋯強大個屁⋯⋯」利威爾語速放緩,側過身,壓低嗓音道:「⋯⋯若我真如你所說是那麼值得倚靠的人,我就不會連一個躲在角落暗自哭泣的小鬼都不知該怎麼安慰了。」
未來的光明僅隔一步的距離,利威爾盡可能與時間展開拉鋸戰,不只是因為擔心自己遺忘了艾倫等人後緣分跟著消失,還有自始至終都覺得自己什麼都可以拋棄,就是不能丟失他耿耿於懷了兩千多年,見到的某幕場景。
那名總是笑得如向日葵花開的少年、不曾放棄與病魔糾纏的少年,經常趁著他外出或者入眠時,躲在角落暗自哭泣。
同平日的例行報告,那次結束的特別早,簡直就和完全沒開會、只是到總部留個足跡一樣,利威爾得到了更多與艾倫相處的時間,立刻馬不停蹄地趕回他們的家。
到了房間,利威爾因為沒有看見艾倫而顯得有些慌張,但找尋一個病懨懨的病人並非什麼難事,很快的,利威爾便發現了浴室的動靜,走了過去。
他永遠也無法忘懷那一幕──熱水源源不絕地從蓮蓬頭灑下,少年全身的衣服都被澆下來的清水浸溼,那一天天消瘦的骨骼縮成半個圓弧,少年將頭埋在曲起的雙腿之間,渾身發抖。
我不想死、不想丟下大家、不想被人遺忘──少年不停嘟嚅著同一句話,泣不成聲,傾瀉而出的眼淚被溫熱的水流蒙混隱蔽。正如少年的彷徨無助,在眾目睽睽之下,偽裝成乾淨純白的笑容。
若遺忘是一種罪,那麼,忘記艾倫終歸只是個十幾歲的少年的他,更是罪不可赦。
愚蠢的上司兼不稱職的戀人。
擁有對付巨人的游刃有餘,卻沒有跨出一步安慰少年的勇氣。
艾倫睜大了眼睛,看著對方幾不可見的顫慄,隨後,眼角的冰霜又釋然地融化開來。
「──我很迷惘。」艾倫轉過頭,目光落在蔚藍的海面上:「我是個只懂得橫衝直撞的小鬼,常常一頭發熱地說了大話之後又逕自檢討起自己的所作所為。我真的還有四、五年嗎?四、五年的時間真的有辦法親眼見到僅曾出現於圖片中的景色?兵長是因為我快要死了才選擇留在我身邊的?我死了兵長是否會忘了我?」
因此才會哭泣、才會害怕,但自己又不敢表現出來,說到底,就是自卑。
「明明因為您的溫柔而喜歡上您,卻害怕兵長僅只是因為溫柔才答應待在我身邊的;明明知道您不是個隨波逐流的隨意之人,卻害怕您的堅執會在我離開之後崩然瓦解。」笑顏泛起一絲苦意:「明明在您選擇我之後就應該滿足的,我卻貪婪地想要更多。」
想要殺掉所有人、將兵長永遠鎖在自己身邊不讓人看見,死亡之時想將兵長一同拖下水,為了讓兵長真正的永遠屬於自己──一個壓抑太久產生負面思想的人,乍現的靈光、如此病態醜惡的心,連自己都感到噁心。
「我不敢說──四、五年太短,短到我不願將我的恐懼帶給答應和我一起逐夢的您。我們人生大部份的時間沈浸著悲傷,所以,我希望至少在這短暫的四、五年當中,忍住心裡的焦躁不安,窮盡所有的愛戀與喜悅,最後一次,獻給您。」
所以才盡全力地笑著,為了不讓負面思想有任何佔據意識的機會,也是為了珍惜與兵長相處的最後時光。
只是,偶爾兵長不在,他也會想放下一切矜持,放縱自己。
他終究是個怪物,同時也是個人類。
四、五年很短,卻過得很充實──因為他得償所願地和利威爾到了牆外的世界,見到了海洋、見到了高山、見到了雪原⋯⋯最最快樂的時光,全都是和利威爾一起度過的。
他不禁感謝起捉弄了他們兩人命運的老天,讓他與利威爾相識相戀。
「所以請您千萬不要自責。」
艾倫說。帶著堅定的口吻。
利威爾重新將目光聚焦在艾倫身上,此時艾倫也回過頭看著他,嘴邊掛著豁然的微笑──如同往常一般,兩千年來不曾變過。
「⋯⋯狡猾的小鬼、這是對我不信任你的控訴嗎。」
「怎麼會?說到信任,我為您做的遠遠不夠。」艾倫走過去抱住利威爾,下巴輕倚著他的頭頂:「剛剛又任性了,真的很抱歉。」
「⋯⋯少自大了,明明只是毛沒長齊的臭小鬼。」
「我覺得毛沒長齊,比兩千年來都不長毛的您好上太多了!」
「⋯⋯」
「痛痛痛痛痛──!肚子!為什麼光捶肚子!」
「啊?當然是捶捶看還有什麼髒東西沒吐出來的。」
抱著肚子垂下眉角,艾倫無奈地凝視著利威爾,深吸了幾口氣。
「後悔嗎?梧桐樹下重逢時,強制消除了我的記憶。」
「別小看自己的傳染能力,病毒小鬼。」溫柔善良的心。或許起初是感到愧疚的。「但對於你的事情,我不想後悔。」
「⋯⋯輕易說出這麼帥氣的話,讓我有點不爽。」
「你試試,算你一顆牙齒。」
想起審議庭的初次「表演」,兩人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
艾倫再次走向前,但這次不急著將戀人納入懷裡,而是用結了厚繭的手掌,磨蹭利威爾因海風變得有些冰涼的臉龐。
「我想說的是──我很高興,兵長遵守了我們的約定,直到最後一刻,都一直待在我身邊。」
輕輕抵住了對方的額頭,使得溫熱的吐息彌漫於兩人之間。
「對不起,讓您等了兩千多年,真的很對不起。」
為自己總是遲來的降世感到抱歉。
「還有,謝謝您從來沒有忘記過我。」
並且,對利威爾的無悔表達謝意。
艾倫.耶格爾的祈願,從來都不是停駐、也不必回首。
「──這次,我想和您一起變老。」
26.
兩千年以來殘存的記憶還有多少?
永無止境的悲愴?風起雲湧的演繹?扭轉乾坤的始末?抑或、對唯一一人的忠貞不二?
利威爾和艾倫.耶格爾從來都是相似又極端相斥的兩個個體,危機四伏的生活與幸福美滿的家庭,為生存殺人與為義理殺人,人類最強與巨人之王,長官與新兵,一個承載白翼、一個背負黑翅。他們同是調查兵團的孩子。
其實初衷為何、重要與否皆由過程與結果決定,有人能忠於自我最後不一定達陣,有人獲得風平浪靜的結局不代表進程不夠波濤洶湧。
世事變化無常,唯獨看你願不願意賭一把。
羽翼翅膀,非得一對才能翱翔天際。
曾經的金髮部下聰明依舊,溫婉的外表下藏有綜觀大局必要的冷靜,他的問題圍繞著中心人物旋轉,關於前世、關於兩千年間、關於十幾年前、關於從今往後⋯⋯關於那名騰焰飛芒的少年,對峙時是否膽怯。
利威爾僅僅挑了一個回答,以他一貫的風格。
──我對自己的選擇抱有質疑,卻從不後悔。
「⋯⋯我果然、太寵你這傢伙了⋯⋯」
「利威爾兵長!」
軀體的墜落來得猝不及防,艾倫扶著他的肩膀,順勢蹲跪下來,及時緩衝的效果不是頂好,但至少沒讓懷中的利威爾受到傷害。
艾倫心急地想站起來,利威爾卻拖住了他的手臂。
「三個命令。」
利威爾慎重地壓低嗓音,命令昔日的部下。
「第一,我不想睡海邊,風大地髒腥味又重,身體還容易變得黏答答的、噁心死了。」
「恩,我知道了。」
艾倫點點頭。利威爾潔癖成性這點他一直知曉。
「第二,告訴艾爾文還有韓吉『閉上嘴過你們的生活』,然後順便幫我補上兩腳。」
「誒?他們好歹是我的長輩,前世更是我的上級長官,我──」
「你的監護人是我。」
「⋯⋯我明白了。」
半是無奈地垂下肩膀,艾倫暗自思量著要委婉到什麼程度才不至於得罪他人。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
如同貓科動物,利威爾用他那經海風與陽光曝曬而附著了少許白色結晶體的頭髮蹭了蹭艾倫的胸膛。
「在我醒來以前,陪在我身邊。」
聽懷中打從心底愛慕的戀人竟提出有點可愛又任性的要求,艾倫鼓著腮幫子侃侃而道:「說什麼呢、我可是比巨人的恢復力還要難纏的怪物小鬼哦!不管是您睡著的期間或是醒來之後,我一刻都不會離開您的!」
艾倫露出利威爾最喜歡的笑顏,長長的眉眼間彎成新月似的弧,濃密的睫毛像把蒲扇忽閃忽閃地扇著,隱藏在眼瞼底下的眼睛想必也是滿溢著歡愉吧?如果正如他所想的,等會的夢境肯定不會太過無聊。
是啊、什麼未來過去,無暇顧及的東西通通滾蛋吧!
兩千多年的紅線拉得很長很長,長到看不見延綿的形狀,但它現在確實地綁在艾倫的手指頭上,一樣的材質、一樣的編織、一樣的結,利威爾的無名指也有一個。
啓動時間的鑰匙,治療頭疼的特效藥,始終如一,都是笑顏的主人所持有。
⋯⋯姑且、相信你一次吧。
在沒有強制力制約的情形下。
「哼、還不賴⋯⋯」
一股倦意襲來,利威爾想,經歷無數漫長的黑夜,如今總算可以放下了。
「艾倫.耶格爾⋯⋯」
「是。」
「艾倫⋯⋯」
「是的,我在這裡。」
抬起的手軟綿綿的,指尖觸碰到柔軟的皮膚時宛如觸電般稍稍收了回去,爾後,那相較於自己的溫暖纏撫著他的手背,伴他沿著蓬鬆的棕髮、刺刺的眉毛、耀眼的金眸、形狀皎好的耳殼來到臉龐的輪廓,順著硬朗的下顎、精緻的鎖骨、最終停在厚實的胸膛前。
由掌中傳回的規律心跳宛如安眠曲,利威爾覺得自己的眼皮真的吸了太多的水分、達到飽和,以至於靠意志力撐也撐不到幾秒。
一顫一顫,睜開、半垂、微瞇至完全閉合,艾倫嘴邊的弧度也從一開始的上揚、僵硬、輕抿回到當初的強隱。
艾倫忍不住將壞中的戀人往自己的胸口摟,收緊了環扣在肩膀的雙手,頭靠著對方順柔的黑髮。
「您相不相信有一種感情,永遠不會輸給時間?」
艾倫用顫抖的聲線,詢問了懷裡不知何時才會醒來的戀人。
「被歹徒持刀刺傷的瞬間,我想起托洛斯特區奪還戰,被朋友們從巨人的身體裡拖出來時,映入眼簾的風景。」
也正是那一剎那的痛覺,自他被消除記憶以來,腦中第一次閃過了與前世有關的畫面。
「掀開浴血的幕簾之後是烽火連天的場景,巨大的肉塊張開血盆大口欲將我們吞蝕殆盡,隨之而來的是一道急如閃電的光芒,令絕望逆轉為希望,您鋒利的一刀開拓了我們前行的道路。」
佇立在巨人身上的堅毅背影,敲響了初戀的鐘聲。
「那時候我想『啊、這就是我的天』!翱翔天際的黑白雙翼,隨風飄逸的綠色旗幟,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加入特別作戰班、或是接踵而至的戰爭,您立於頂點回頭俯望著我們,將背後毫無保留放心地交給我們,您知道嗎?對我來說,這比任何讚許都要來得欣慰。」
對最強之力的無限嚮往,對肢體暴力的恐懼,對極端認知的好奇,對混濁不明的理解,理解繼而肯定,肯定繼而追求,追求的盡頭,是想要伴其一生的至死不渝。
當艾倫知道自己喜歡上利威爾的那一天,他就決意堅持到底了,巨人仍未驅逐,兵團的危急警示燈仍未熄滅,但正是因為他那不符合年齡的勇敢與契合年紀的執念,在毅然決然將心臟交出去之後,他把對於直屬上司的愛情放進了空蕩蕩的胸口之中。
憧憬轉為愛戀,近乎真理的老梗橋段。
放在艾倫與利威爾之間,卻又自然地不著痕跡。
他們的愛情,無論是喜歡上對方或者互相喜歡都是奇蹟。
歲月的差距,利威爾部分的人生艾倫注定不能參與,他遲到了整整十五到二十年,而就在那十五到二十年間,正好是利威爾「成型」的最關鍵時期。
利威爾是如何出生的?利威爾的父母是誰?利威爾懂事時經歷了什麼變革?利威爾是如何結交人生中第一位的朋友的?利威爾為何本性會如此溫柔?利威爾為何總是不苟言笑?
太多的疑問一磚一瓦地築成一道不輸給瑪利亞、羅賽、席納的高牆,或許比超大型巨人還高,越是接近越覺得高聳。而從原本的疑問連綿不絕地冒出新的端迷,近乎絕望地將他們兩人阻隔在不同的世界。
牆面光滑、沒有紋理可以任人攀爬,想拋錨鉤又看不見峰頂,眾人束手無策的情況下,他拿起腳邊的石頭,挑了一個角落細細敲擊著某一處。
石頭敲裂了再找,問題解決了就換下一題,對利威爾的疑問不停增加,但艾倫也沒有因此氣餒或忽略之前好不容易取得的解答。
日復一日,滴水穿石,點石成金,當鑿破牆壁的同時,對方孤獨的身影紮實地映入眼簾。
萬分甚至億分之一不到的機緣被驅逐小子所奪取。
儘管萬分艱苦,只要能擁抱利威爾,一切都覺得值得了。
這次也是如此、這次一定行的。
縱使利威爾全然忘了自己,他也能像兩千年前的自己那樣,創造未來、創造奇蹟。
只要他還是艾倫.耶格爾的一天,他就會想盡辦法,讓利威爾再一次愛上自己。
「利威爾先生⋯⋯兵長⋯⋯」
凝聚了兩千年前的愛戀與今生的憐惜,垂懸於眼角邊緣的淚水終於不住克制地滑落下來,一滴、兩滴,打在利威爾沈靜的臉龐。
「醒來之後,請您務必聽我說──⋯⋯」
呼嘯而過的狂風,將耳邊的誓言淹沒在濕鹹的空氣之中,固結的行徑,又尾隨喧囂而逝。
艾倫伸長了左手,穿過利威爾的膝窩,右手則是維持原樣,扶著利威爾外側的肩膀,讓利威爾倚靠著自己的前提下,將整個人橫抱起來。
艾倫走進浪花停駐的地方,腳套回閑置已久的鞋子。此時又一波浪延展到了他的腳踝,一股推力將他往後推,下一秒,擱置腳底板的細沙因著海浪倒退的拉力,隨它跑了一陣,於新的一處砌出一小堆的沙丘。
回過頭,逐漸西沈的夕陽將海面渲染成一片橘紅,平面底下的運作使得表面變得不再平靜,無形的力量操控著流動,讓觀賞的人以為映照下來的影像前後搖擺不定。
艾倫為此景頓了一下,爾後又重新邁開步伐。
條紋狀的鞋印碾在被海水潤澤過的沙灘上,艾倫一次又一次地提足,留給大自然一枚枚大同小異的痕跡,但大自然也是活的、也會生氣,它驅使的大海將這綿長的痕跡吞噬、覆蓋、吞噬、再覆蓋,幾經波折,灘邊的痕跡完全消失了,彷佛這偏僻的秘境,從未有人涉足。
但是艾倫依然沒有停下他的腳步,懷中抱著沈睡的利威爾,鍥而不捨地向前行。
走著走著,再一次留下屬於自己的、鮮明且獨特的足跡。
《忘卻時間的青年》 本篇完